雲南大山裏,有一群孩子在寫詩
雲南省保山市昌寧縣漭水鎮中心學校教師楊德麗(前)在田野裏給孩子們上詩歌課(9月12日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江文耀 趙彩琳 吳俊寧
從中國雲南大山到美國紐約有多遠?也許只是一首詩的距離。
“我信奉黑夜/因為它能覆蓋一切/就像是愛”。2020年,紐約時代廣場的廣告牌上,連續一週播發了一首名為《黑夜》的詩,作者李玲是一位不到20歲的中國雲南姑娘。
“我成績從小到大都不太好。寫詩後,我從中獲得的鼓勵與支持,讓我擺脫了之前的困擾。”李玲説,詩歌讓她有了心靈的依託。
2020年,另一位雲南女孩王春琳應邀到北京參加了葉嘉瑩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的首映式活動。在北京,她去看了只在電視和書本上看過的天安門廣場和故宮,拿到了葉嘉瑩奶奶的簽名書,看了講述葉嘉瑩生平的紀錄片,感受到了外面世界的豐富多彩。“我想要努力學習,長大之後去看更大的世界。”
李玲和王春琳都是“漭水小詩人”中的一員。漭水鎮位於雲南省保山市昌寧縣,這個群山環抱的小鎮,開展詩歌教育已經8年多了。
秋天的一堂詩歌課:寫出你的思念
今年中秋節前夕,漭水鎮中心學校六(3)班學生在楊德麗老師的帶領下,走進田野,在玉米地和稻田邊,開啟了秋季學期的第一堂詩歌課。
楊德麗以中秋為主題,引導學生們以詩的形式寫一封信,在中秋節那天,把這封信託付給月亮,讓它幫忙送到思念的人那裏。
“你們可以仔細看看田裏的莊稼,聽一聽蟬鳴,聞一聞風的味道,你的所有感受,都可以結合你們的思念寫進詩裏。”楊德麗説。
“我看到水稻已經變黃,能聞到甜甜的稻香,玉米的鬍鬚已經變成褐色,還看到了飛上枝頭的麻雀。”學生祁慧萍説。
一支筆,一頁紙,孩子們聽着蟬鳴、迎着清風、聞着稻香,就着不遠處小溪流過的聲音,安靜地寫下自己的思念。
不到15分鐘,孩子們的小詩就完成了。他們爭先恐後地圍到楊德麗身邊,想要把自己寫的詩分享給老師。也有學生偷偷把剛寫完的小詩折疊起來,小心翼翼地保護着,那也許是一份私密的思念。
“月兒圓/月兒圓/團團圓圓/月兒亮/月兒亮/思念無邊/我只需要幾天的團圓/就會快樂”。在祁慧萍筆下,思念,是期待了很久的和爸爸媽媽的團聚。
“我寫了一封信/只寫了兩句話/卻是我三年的思念/我悄悄把信放到了床頭/請月亮送給我遠在天國的奶奶吧”。這是李茗茜思念奶奶的傾訴。
“月亮姐姐/我想請你幫個忙/告訴我/天上最亮的一顆星/他是我最思念的人嗎”。這是於紅怡思念裏的期待。
“你好啊/月亮/你來找我吧/我帶你聽蟬鳴/我帶你捉青蛙/我帶你吃月餅啊”。在李思毅看來,月亮,也需要一個夥伴吧。
沒有經過太多訓練,漭水鎮這些寫詩的孩子們,筆尖流淌的全是赤忱。他們喜歡把自己的喜怒哀樂、日常生活都寫進詩裏,以詩表達祝福,用詩和朋友溝通。詩歌,已經成為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初遇詩歌:童心與詩意的邂逅
“第一次上詩歌課,我覺得詩歌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
“第一次上詩歌課,是在學校的一棵大樹下,我用筆在撿起的樹葉上寫了一首《春光》。”
“第一次上詩歌課,窗外下着小雨,老師引導我們寫一首以‘雨’為主題的詩,我寫了《小水滴的冒險》。”
“第一次上詩歌課,是在學校的小花園,我寫的是松針。”
當記者問起第一次上詩歌課的情景,漭水鎮的“小詩人”們打開了話匣子,他們圍在記者周圍,滔滔不絕地分享。
2016年秋天,在漭水鎮中心學校的一堂書法課上,“美麗中國”的支教老師康瑜正在給孩子們上課,忽然下起了大雨,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往窗外看去。
“我和孩子們説,我們現在來寫一種東西,有種比作文、日記還短的,換行的,能寫出你們真情實感的東西,它叫作詩。”康瑜説,我讓孩子們索性放下筆,搬凳子到屋檐下看雨,然後引導孩子們就着當下的情景,試着用詩的方式來表達。
“那節課幾乎班上的每一位同學都寫下了他們人生的第一首詩。”康瑜回憶,後來每當下雨的時候,孩子們就會主動提出寫詩,颳風的時候、太陽很大的時候、出彩虹的時候……大家都會舉手説想寫詩。
於是,一場關於詩歌的“實驗”由此展開。
在發現孩子們的詩歌興趣後,漭水鎮中心學校和漭水初級中學開始嘗試在日常的閱讀課和主題課里加入詩歌教學。2019年,漭水鎮以學校為載體,為全鎮三至八年級的學生開設了“春光、夏影、秋日、冬陽”四個主題的詩歌課,學生們擁有了專屬的、有專業指導的詩歌時光。
詩歌課的上課地點不固定,老師們會根據不同的主題安排不同的“教室”。有時候在課堂,有時候在操場,有時候在樹下,有時候在稻田邊……一切能帶來詩歌創作靈感的地方,都可能作為教室。
“我喜歡在田野裏寫詩,處處都是靈感。”漭水鎮中心學校六(3)班學生王願嬌説,在大自然這間大教室裏,一草一木,一蟲一鳥,一風一葉,皆可入詩。
以詩為媒:“孩子們寫的詩總讓我心疼”
“我喜歡寫詩,詩就是我的日記。”
“我喜歡詩,它是我親密無間的好朋友。”
“我喜歡詩,它用幾句話或是幾個詞就能表達美好,讓我覺得很開心。”
在漭水鎮的“小詩人”眼中,詩是最特別的存在。他們也在詩歌中成長,收穫溫暖與美好。
漭水鎮中心學校六(3)班學生甘文海個子不高,曬得很黑,雖然才六年級,但記者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穩重,完全是個“小大人”的模樣。雲南是全國外出務工大省,漭水鎮中心學校和漭水初級中學的學生有一部分是留守兒童,甘文海也是。
甘文海的父母常年在廣州打工,每年只有春節才會回來幾天,在家只有爺爺奶奶。甘文海除了要照顧自己,還得照顧小兩歲的弟弟。如今,詩歌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通過詩歌,他得以將內心的情緒表達出來。
自己所寫的詩中,甘文海最滿意的一首是《大海》:“天空是一片藍色的大海/裏面有各種各樣的魚兒/魚兒們常常在一起討論/它們的家有沒有盡頭。”這首詩的靈感來自與父母有關的回憶。“寒假時,爸媽帶我回外婆家,外婆家周邊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溪水悠悠向東流,小溪裏的魚兒在溪水裏盡情嬉鬧,它們成群結隊地好像在竊竊私語,又好像在討論着什麼,似乎在暢想我們的世界是否有盡頭。”
漭水初級中學初三學生王春琳,從小學三年級接觸詩歌到現在,已經寫下200余首詩。以前的她自卑內向,但從詩歌裏汲取到的能量和以詩歌為媒介交到的朋友,讓她越來越陽光了,“以前用詩寫下的情緒比較多,現在和身邊的朋友傾訴比較多,詩給了我很多情感支持,讓我變得更開朗了。”
“我以前是一個不怎麼會表達情感的人,接觸到詩歌后,我發現了一種溫柔的表達方式,它會撫平憤怒的我,安慰悲傷的我,表達有愛的我。”漭水初級中學初三學生王星露説,寫詩是像喝水一樣的日常,她還會寫詩打趣朋友,用詩和朋友交流。
漭水鎮中心學校六(3)班學生瞿鑫磊,戴着一副大大的圓框眼鏡,眼神總是在躲閃。在室外的詩歌課上,他總是躲在一邊,靜靜地寫。當老師鼓勵大家分享自己的詩歌時,他總是默默藏起自己的詩歌本。當記者問他為什麼喜歡詩歌時,他回答説,通過詩歌可以抒發自己的情感。“天空中小鳥飛過/給我自由的感覺”,這是瞿鑫磊所寫的詩中,他自己最喜歡的一首。
隨着交流深入,記者了解到,瞿鑫磊曾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但父親因生意失敗欠債,父母頻發爭吵。如今父母在外務工,一直是哥哥照顧他。哥哥要求很嚴厲,讓他經常感覺到壓抑。話至此處,他已淚流滿面。他説,只有在詩歌中才能短暫地逃離,變回原來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
“孩子們寫的詩總讓我心疼。”楊德麗説,當地很多學生家長都外出打工了。孩子們有的留在家裏由爺爺奶奶照看,有的託付親朋代為照料,有的孩子甚至已經兩三年沒有見到父母。詩歌課的出現,讓孩子們有了情緒表達的渠道,老師也多了一個了解學生的窗口。
楊德麗觀察到,孩子們在詩歌裏找到了情緒的突破口,找到了快樂和自信,也找到了自己。“開展詩歌課後,我能明顯感覺到學生們更積極、更陽光了。只要一通知上詩歌課,學生們的歡呼聲就回蕩在整個走廊。”
學生們在詩歌裏呈現的溫柔細膩,常常會打動漭水初級中學教師張子蘭。她説,詩歌是她和學生對話的橋梁。通過詩歌,她能了解到學生的內心,體察學生的情緒變化,也能把學生的情況及時反饋給家長。
她和記者分享,對於孤獨,學生會寫“放學回家的路長長的/只有我一個/家裏的牛圈大大的/只有小牛一頭/當我抱住它的時候/我們都有了朋友”。
一首以母親為題的詩裏,有學生寫下“我們就像你多餘的行李/加重了你的負擔/一個麻煩/橫過來就是你的一條皺紋”。
在對未來的希望裏,一個學生寫下“十年後/我希望成為一個自私的媽媽/因為我想讓媽媽自己愛自己多一點”。
對於路的思考,一個學生這樣寫“這些路過的人們太累了/於是他們決定扔下一些東西/有的人扔下了悲傷/變成了路上的石頭/有的人留下快樂/變成了山上的樹苗/我把裝在瓶子裏的思念/放在高高的山頂/變成了黑夜的眼睛”。
在王春琳的記憶裏,每個周日的黃昏,都是媽媽送她來學校上課。兩個身影從相反的方向離去,又頻頻回望,所以她寫“夕陽之下/遠去的背影/是你與我的思念”。
“當我有了更多的包容和理解,我與學生兩相對立的局面也在一點點被打破。”在張子蘭看來,學生們也許天生就具備寫詩的能力,他們有非常豐沛的情感,老師稍加引導,他們就能寫出一首首鮮活的小詩,“教育是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我也從學生的詩歌裏收穫了無盡的推動力量。”
詩歌潤澤:激發自信,收穫快樂
“我曾經以為只有詩人才能寫詩,沒想到我也可以,而且只要有想法,我隨時都可以寫詩。”王春琳説,課本上的詩歌都有嚴格的對仗和字數要求,但是他們寫的詩很自由。
張子蘭介紹,他們引導學生寫的是新詩,三至五行,門檻比較低,所以大家都願意嘗試,也容易建立起對語言文字的興趣。學生們日常寫作主要涉及自然界的山川草木、風雨雷電,也有自己的小情緒、家裏的小風波等。有時他們也會給學生播放一段音樂,讓他們探察自己的內心,寫下自己的思考和體驗。
“作為一名‘70後’教師,我們一直受到的教育和評價標準都相對單一。教授詩歌課幾年來,我對學生的評價方式更多元了,也從詩歌裏讀懂學生、了解學生。而且,學生通過寫詩鍛煉出的語言表達能力,也讓他們容易拿到作文高分。”張子蘭説。
“作文滿分30分,我能拿27分。”漭水鎮中心學校六(1)班的翁嘉黛説,自從三年級上詩歌課後,她幾乎每週至少寫一首詩,隨着時間的累積,她在作文裏寫出的句子越來越生動、鮮活,收穫了好多高分作文。
詩歌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改變也隨之發生。“所有孩子無一例外都喜歡詩歌課,即便是那些平常在課堂裏沉默寡言的學生,大多也會在詩歌課裏踴躍發言。”楊德麗説,當過老師的都知道,並不是每一個學生都可以在課堂裏很好地表達自己,展現自己。很多學生很努力,很聽話,但是成績一般,他們可能很難在課堂找到自己的歸屬感。有了詩歌課這樣一個自由的&&,他們願意表達自己了,也找到了歸屬感。
在詩歌課上,同學們會互相分享自己寫的詩歌,一些閃光的字句會被大家爭相閱讀,還會貼進展示欄,彙編成冊放進閱覽室。寫出閃光句子的孩子會在課上收穫同學和老師的肯定,這樣積累下來的自信心也支撐着他們在別的課上更有學習的動力。
“學生們通過寫詩找到了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和&&。”漭水鎮中心學校校長穆建興説,我們鼓勵學生寫詩,也珍惜學生的每一次創作。學校每年都會舉辦詩歌音樂晚會,只要學生願意,都可以站上舞&去大聲朗讀自己寫的詩。
翁嘉黛回憶,四年級的某一天,她在學校的廣播室裏朗誦了自己寫的兩首小詩,當念出作者翁嘉黛時,她覺得特別自豪。
張子蘭説,詩歌的文藝性、熏陶出的文藝心以及詩意的表達,讓她的語文課也變得更豐富多彩了。
“我們的詩歌課不以培養詩人為目的,沒有分數作為評價指標,沒有名次的壓力,只有情緒的傾訴和情感的表達。它屬於德育教育的一部分,總結起來就是落實國家教育方針,落實立德樹人。”穆建興介紹。
詩歌課不是考試的科目,還會佔用一部分學習時間,一開始學校也有很多顧慮。
“隨着詩歌課的開展,我發現擔心都是多餘的。不僅學生狀態變好了,教學質量還逐年提升了。”穆建興説,開展詩歌課以前,漭水鎮中心學校的教學質量綜合評估成績從未進過保山市前20名。開展詩歌課後,他們的成績逐年提升,2022年衝進了前20名,2024年衝進了前10名。英語學科更突出,今年四年級的英語學科評估拿到了保山市第一名。
漭水初級中學教師楊兆蓉説:“我願意拿出一部分語文課的時間來給學生們上詩歌課,讓他們感受詩歌帶來的快樂。當他們體驗過學習的快樂後,由此産生的正反饋也能反哺到其他課堂裏。”
詩翼飛翔:從大山邁向世界舞&
小小的詩歌為孩子們搭建起了之前不敢想象的&&。乘着詩的翅膀,“小詩人”們去看了更大的世界、遇見了更好的自己,“漭水小詩人”的名氣也越來越大。
2017年元旦,“漭水小詩人”應邀參加南京團市委組織的“江上相逢無紙筆”跨年詩會;2019年,《人生第一次》第三集,講述“漭水小詩人”的紀錄片《長大》在央視及東方衛視播出;2020年,“漭水小詩人”應邀到北京參加葉嘉瑩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的首映式;2021年,“風在此山中”之雲南行全國詩歌研討會在漭水鎮舉辦;2022年,演員譚松韻和“漭水小詩人”一起拍攝短片《把詩歌唱出山外》;2023年,“漭水小詩人”登上央視《經典咏流傳·正青春》節目……有了這些“光環”和&&,孩子們的創造熱情被不斷點燃。
“詩歌帶我去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王春琳説。在詩歌的指引下,這個之前從未走出過家鄉縣城的小姑娘,兩次到北京參加活動。
2020年,王春琳到北京參加了《掬水月在手》的首映式活動。2023年,王春琳再次以“漭水小詩人”的身份參加了央視《經典咏流傳·正青春》節目的錄製,將自己的詩和李白的詩一起唱給世界聽。“從北京參加活動回來後,我感覺自己自信了很多。”王春琳説,詩歌給她的人生帶來了很大改變。
如今,詩歌已經融入到她的生活中。“我會一直寫下去。”王春琳説,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教師,可以把詩歌的美好傳遞給更多學生。
如今,走進漭水鎮,能看到“詩歌大道”兩旁的燈箱上,滿是漭水鎮學生自己創作的詩歌。漭水中心學校的展板上、詩歌集上、閱覽室裏,甚至在縣裏的廣播裏,處處都是孩子們的作品。
詩歌的可能性還在這裡發生着,像一名小詩人寫的那樣——“太陽埋住了黑暗/黎明就這樣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