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回天地入扁舟-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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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1/22

11:26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人文漫筆

欲回天地入扁舟

2024-11-22 11:26:30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人文漫筆

  作者:陳玉明

  在先秦諸子中,對後世影響最大的當然是孔子。今年是孔子誕辰2575周年,作為萬世師表,孔子深深影響了一代代中國人的價值觀。

  我們對孔子似乎很熟悉,但是,我們真的了解、理解孔子嗎?

  未必。

  且不論千載而下的我們,即便是孔子的同代人,也未必理解孔子。當時,叔孫武叔、陳子禽都覺得,孔子不如他的學生子貢——當然,子貢是有自知之明的,覺得“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

  孔子其實是一個有點矛盾、不太好理解的人。

  他有時候對出仕表現得很熱衷。“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去哪個國家都要準備給君主的見面禮(“出疆必載質”)。孔子説:“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意思是跟賈雨村一樣,“玉在櫝中求善價”。哪怕是公山弗擾、佛肸之類的小角色召他去,他都想去看看有沒有一試身手的機會。

  他有時候對出仕又表現得很疏淡。他説:“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又説:“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在與學生們談人生理想時,學生曾點説自己的理想是過過閒散日子,“浴乎沂,風乎舞雩,咏而歸”,孔子深表讚同(“吾與點也”)。

  中國古代很多讀書人,都在仕與隱之間糾結踟躕。

  比如陶淵明,算是很淡泊的人了,明明已經辭官不做,種豆南山下,但依然感慨“總角聞道,白首無成”,期待“脂我名車,策我名驥”。

  比如杜甫,算是非常入世的人了,在最落魄的時候依然“每依北斗望京華”,但他也説過,“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

  他們在仕隱之間徘徊不定,其實,根源就埋在祖師爺孔子那裏。

  孟子曾把賢人分成幾種類型:一種是伯夷這樣的“聖之清者”;一種是伊尹這樣的“聖之任者”,一種是柳下惠這樣的“聖之和者”,而集大成者是孔子這樣的“聖之時者”。

  伯夷、叔齊是隱逸派,孤芳自賞,算是後世隱士的鼻祖。這類人,史不絕書,比如與孔子同時代的楚狂接輿、荷蓧丈人,後世的管寧、梅福、龐德公、孟浩然、林逋、王冕等。

  伊尹、柳下惠其實區別不大,都算是事功派,只是事功大小不同。他們都勇於任事,不挑剔環境,希望能充分施展才華,致君堯舜。這類人是儒家的主流,歷代的賢臣循吏,大抵如此。

  孔子呢,既不同於伯夷、叔齊,又不同於伊尹、柳下惠。他沒有伯夷那麼清高,不想做辟世之士——“鳥獸不可與同群”,人畢竟還是生活在社會中,隱居逃避社會,並不是可取的態度。

  他也沒有伊尹、柳下惠那麼“隨緣”。孔子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周游列國,希望能遇到一個值得託付的人,讓他有施展抱負的機會。當然,他首選是希望在自己的母國魯國尋找機會,但當時魯國掌權的“三桓”不成器。孔子又跑到別的國家尋找機會,可惜奔走一生,如流鶯漂蕩,英雄無用武之地。

  孔子不是不想出仕——“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事實上,他也當過魯國的司寇,攝行相事,頗有作為。但孔子不是為了做官而做官,而是為了踐行政治理想才做官。如果理想落空,那就沒必要尸位素餐。

  他本質上是一個有強烈現實關懷的理想主義者。在他看來,讀書人有義務去弘道救世,出仕是盡自己的社會責任。“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但是,做官要有原則、有底線。所以,當衛靈公向孔子詢問軍隊列陣之法,孔子回答説:“俎豆之事(祭祀禮儀),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第二天,他便離開了衛國。

  孟子説,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當然,何謂“可以仕”,何謂“可以止”,這個原也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事,並沒有客觀標準。孔子打算應公山弗擾、佛肸之召前往時,子路就很不以為然;從後來的情況看,子路的看法其實是對的。孔子只是聖賢,不是能預知未來的神仙。

  孔子對別人的評價也很有意思。

  雖然他有強烈的濟世情懷,但他非常敬重伯夷、叔齊,説“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他也敬重把天下讓給弟弟的泰伯,説“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他最喜歡的弟子是顏回,稱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孔子敬重伯夷,可是他也敬重品格上有爭議,但貢獻很大的管仲。子貢説:“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孔子回答説:“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矛盾嗎?是有點矛盾。我們感覺這位“聖之時者”的標準隨時在變,用顏回評價老師的話説,“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怎麼理解孔子的一生行事與衡人標準呢?

  我覺得,孔子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惟其有出世之心,所以他敬重伯夷、叔齊等隱逸之士的品格;惟其想做入世之事,所以他一生都在努力尋找出仕的機會。

  儒家提倡“內聖外王”。“內聖”追求的是品格,要達到“內聖”,就要有鄙薄名利的出世之心;“外王”追求的是事功,要實現“外王”,就必須做入世之事。

  在理想的境界上,“內聖”與“外王”是可以統一的,孟子所謂“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傳説中的堯、舜、禹都是這樣的典範。

  但落在實際上,“內聖”很難帶來“外王”。孔子本人實際上也只實現了“內聖”,未能實現“外王”,只是個“素王”。

  如果在“內聖”、出世的路上走得遠一點,儒家其實就近於道家了。比如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的顏回,人設與道家就很相似。孔子另一名“亡在草澤中”的學生原憲也是如此。

  相反,如果在“外王”、入世的路上走得遠一點,儒家又近乎法家了。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李斯就是大儒荀子的學生。後世不少治世名臣,比如諸葛亮、王安石,也是外儒內法。

  孔子本人雖然未能完美地實現“內聖外王”,但他為後世樹立了人格典範。

  當然,仕與隱也不是完全對立的。有的人先隱後仕,比如諸葛亮、謝安;有的人先仕後隱,比如范蠡、張良;有的人仕如隱、隱如仕,比如李泌、劉秉忠、姚廣孝。

  在很多士大夫看來,最理想的人生,其實是先仕後隱。有隱無仕,或為廢物;有仕無隱,或為祿蠹。像范蠡一樣,功成身退,泛舟五湖,是相當完美的人生安排。

  所以,李白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又説“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辛棄疾説“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又説“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表達得最好的,我覺得是李商隱——“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欲回天地入扁舟”,七個字,前四個字表達了對入世、對事功的渴盼,後三個字表達了對出世、對隱逸的嚮往。

  “欲回天地入扁舟”,這大概也是孔子以及古代無數讀書人的人生理想。

責任編輯:馮明
關鍵詞:孔子,伯夷,理想,入世,出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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