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把老百姓背在背上的年輕基層幹部走了

李東生前的工作照。

（受訪者供圖）

毛田鎮政府辦公樓的公開承諾墻上，張貼着李東的身份牌。

（傅聰攝）

　　11月12日，中央精神文明建設辦公室發布2024年第三季度“中國好人榜”，岳陽“90後”基層幹部李東獲評敬業奉獻類“中國好人”。

　　出生於1994年的李東，今年7月1日晚在轉移群眾途中遭遇山洪，危急時刻他奮力幫助同車2名年輕同事脫險，自己卻錯過逃生時機，英勇犧牲。2024年10月，湖南省委追授他“湖南省優秀共産黨員”稱號。

　　沿着曲折的山路，記者來到湖南省岳陽縣毛田鎮採訪。許多基層幹部、村民的含淚講述——他扎根鄉鎮，啃遍了基層工作的所有“硬骨頭”，是鎮裏公認的最踏實負責的基層幹部；他把群眾當親人，經常走路進村為村民服務，多次背着腿腳不便的老人去辦事；他友善待人，是年輕同事們眼中最親近的“知心大哥”，而他不過才剛滿30歲；他家庭負擔非常重，年紀輕輕已挑起家庭大梁，其難處卻鮮有人知，呈現出來的永遠是自信、樂觀、豁達……

　　這樣一位新時代好青年，以短暫的30年，留下一段樸實卻滾燙的人生。

被數百村民哭着相送的共産黨員

　　今年6月下旬以來，湖南嶽陽多地普降暴雨和大暴雨。岳陽縣防汛抗旱指揮部啟動三級應急響應，作為全縣最偏遠的鄉鎮，毛田鎮有多個地質災害隱患點，鎮村幹部組成防汛工作小組，進村入戶，絲毫不敢松懈。

　　7月1日，毛田鎮降雨量猛增，僅19時至24時的平均降雨量就達到114.5毫米。

　　傍晚時分，李東&&毛田鎮下派的孟城村黨總支書記續鑠文、鎮交通專幹侯雲凡，相約再次進村巡查，重點查看山塘水壩和群眾轉移情況。

　　孟城村楊家片有一對年過七旬的老年夫婦，屋後緊挨山坡，山洪地質災害風險很高，但老人認為安全，一直不願意轉移。李東和同事4次上門，總算説服兩位老人轉移到其兒子的新房。

　　雖然老人答應轉移，但李東還要去看一看。常年跟群眾打交道，他熟悉一些老人存在的僥倖心理，絲毫不敢馬虎。

　　冒着如注暴雨，三人駕車前往楊家片，結果發現一位老人又回到了危險的老房子。“我們冒雨找到了老人，把她護送回去，才放心離開。”續鑠文回憶，走出老人的家門，李東的大半個身子已經濕透了。

　　三人坐上車，繼續開展巡查。續鑠文駕車，李東坐副駕座，侯雲凡坐后座。

　　此時村道已被暴漲的溪水淹沒。行至楊家片橫屋組附近，一股急流衝來，小汽車被衝入洪水中，失去了控制。

　　“不要慌！想辦法！”洪流中，續鑠文和侯雲凡驚慌失措，年紀最大的李東喊了一聲，穩住了兩人的情緒。

　　車輛很快被衝至一轉彎處，速度慢下來。

　　“車載顯示屏還是亮的，説明有電，趕緊把車窗打開，爬出去！”冷靜的李東指揮續鑠文打開了窗戶。

　　續鑠文從車窗處往外爬，但身處急流，逃生並不順利。

　　生死關頭，李東探過身子，在續鑠文背後用力推，幫助他逃了出去。

　　當李東正要爬出時，卻聽到了侯雲凡絕望的聲音，原來後排窗戶尚未打開。

　　他朝着侯雲凡喊：“到前排來！”待侯雲凡爬到前排，進水的車輛在加速下沉。

　　李東一手抓住車框，一手把侯雲凡推了出去。

　　兩位同事成功逃生，李東卻失去了最佳時機，和車輛一同被洪流卷走。

　　脫險的同事隨後報警，周邊許多村民聞訊趕來，邊搜救邊祈禱李東平安無事。

　　遺憾的是，經歷了近2天的搜救後，李東的遺體在事發地下游約3公里的地方被找到。

 　噩耗傳來，很多村民騎着摩托車跟在靈車後面，希望能送這個和善熱情的年輕幹部最後一程。

　　按照李東父母的心願，靈車在毛田鎮政府稍作停留。沒想到，這裡早有從四面八方自發趕來的500多名為李東送行的老百姓。

　　孟城村村委會主任羅文華告訴記者，聽説李東不幸離世，村裏很多人趕來送行，説這個伢子比自家孩子都好。

把老百姓背在背上的年輕基層幹部

　　犧牲時，李東剛滿30歲，今年是他考上岳陽縣鄉鎮公務員的第4年。

　　4年來，他先後在毛田鎮政府擔任組織幹事、勞動站站長和應急辦主任——有同事評價，鄉鎮工作的“硬骨頭”被他啃了個遍。

　　毛田鎮黨委委員、副鎮長許明曙是李東的老領導、老搭檔。他説：“大家公認，如果一項工作李東做不好，那在鎮裏就沒人能做得好。”

　　鎮勞動站站長是工作繁瑣、壓力很大的崗位。李東擔任站長不到半年，就把全鎮4萬多條醫保信息梳理得井井有條。在這背後，李東多次加班整理資料到深夜，多次進村走訪核實村民信息，多次深入年老、行動不便的村民家裏辦理相關手續。

　　對毛田鎮黨委書記孫榮華來説，李東是他最喜歡的年輕幹部。他告訴記者：“東東接受工作任務從不打折扣，而且每份工作任務都是高標準完成，他的業務能力和作風有口皆碑。”在毛田鎮工作4年，李東連續3年績效考核被評為優秀，連續3年獲岳陽縣人民政府嘉獎，並榮立三等功一次。

　　相比工作業績，毛田鎮群眾對李東的“考核”更是有口皆碑。

　　他曾經的&&點孟城村和黃道村，位置較為偏遠，以留守老人居多。醫保報銷、養老保險辦理、低保調整等多項工作，需要入戶開展走訪調查、資料核對、人臉掃描、拍攝照片和視頻等，當地村幹部年紀偏大，對電腦和智能手機的掌握不夠熟練。對此，李東經常進村入戶，面對面幫助村幹部和老百姓解決問題。

　　由於家庭困難，李東是鎮上為數不多沒有購買汽車的幹部。他不想麻煩同事，通常會清晨出發，坐鄉村公交車進村。從鎮政府到黃道村，先坐公交車，再步行約5公里；從鎮政府到孟城村不通公交車，9.8公里的山路全靠走。

　　“他幾乎每次進村都這麼走，從來不會打電話讓我們接送。”孟城村村委委員羅盾告訴記者，通過這樣紮實的腳步，李東幫助許多村民完善了社保手續，順利辦理了醫保報銷。

　　黃道村村民廖良華告訴記者，自家兩個孩子到了學齡卻沒落戶。作為聯村幹部，李東多次上門，又前往醫院、派出所等對接，前後跑了數十趟，最終讓兩個孩子順利落戶。得知李東離世，他多次流淚，“李站長對我們就像親人一樣”。

　　數年下來，這位“背一個黑色書包、拎一瓶礦泉水、滿頭大汗地走在村道上、辦事認真、肯幫忙”的年輕幹部，得到了村民的高度認可。

　　毛田鎮政府項目辦的劉銳記得，2022年的一個下午，她看到李東背着一名老人，從郵政銀行步行返回便民中心。天氣比較熱，身材有些胖的李東滿頭大汗。

　　她了解到這位老人來鎮裏辦事，中途要去銀行進行“人臉識別”，老人腿腳不便，李東二話不説，把老人背在背上走出了便民中心。“我不覺得奇怪，因為這是他會做的事。”劉銳説。

　　續鑠文等多位同事也記得，為了幫助居住偏遠的老人來鎮上辦事，李東會把老人從家裏背到村口，坐上同事的車來鎮上……

　　續鑠文説：“東哥最怕麻煩別人，但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遇到行動不便的老人來鎮裏辦事，他會主動找我們借車接送。”

把困苦之家扛在肩頭的陽光大男孩

　　“把陽光的一面留給別人，把悲傷留給自己。”這是好友對李東的一致評價。

　　續鑠文是李東的室友，年齡相似，性格相投，兩人經常一起玩耍談心。熟悉後，續鑠文才慢慢了解李東的家庭現狀。

　　李東的家在岳陽市岳陽樓區，是一處非常簡陋的房子。如果周末不加班，他會趕最近一趟班車到市區，再掃一輛共享單車騎回家。那裏，有需要他貼身照顧的父母——

　　李東讀高三那一年，他的父親遭遇車禍，導致高位截癱。由於父親的生活無法自理，李東的母親只能在外面打零工，家庭條件非常艱苦。

　　周末回家後，李東換下母親，開始了照顧父親生活起居，給他洗澡換衣服，並帶父親去醫院換尿袋，還要給全家做飯吃。母親則利用這個時間去做一些家政服務。

　　李東默默地扛起了整個家，把工資拿來補貼家用。為了省錢，他經常在網上淘一些反季的便宜衣服穿。儘管家庭條件一般，李東也不願意麻煩別人，從未因家事找過領導。

　　“我做不到像他一般堅強，東哥是我的榜樣，也是我的好大哥。”接受記者採訪時，毛田鎮黨政辦主任舒鵬哽咽着説。

　　舒鵬記得，剛參加工作時，是李東手把手帶着寫材料、指導修改，傳授和基層群眾打交道的方式方法，提醒大家做事往前趕，實時跟進，做到事事有回應。

　　和同事的交往中，李東總是一臉笑容，和老百姓交往也是如此。“他的口頭禪是‘問題不大，一切盡在掌握’。一聽到東哥這句話，我就知道事情穩了。”舒鵬説。

　　同事唐嶸剛來報到的第一天，沒帶夠行李，李東立馬將自己僅有的一床棉被讓給他，自己蓋着墊被睡覺；舒鵬的母親今年5月住院，李東知道後多次打電話問候關心，周末還在家煲好玉米排骨湯，送來醫院探望；同事許燕剛來宿舍，李東主動幫她安裝洗衣機、接電路等，而這些技術活是李東讀書時做兼職學會的。

　　採訪中，數名同事在講述中，忍不住潸然淚下。這名背負着困苦之家默默前行的年輕幹部，把陽光和樂觀留給了同事和老百姓，把生活的苦與難留給自己咀嚼。

　　同事劉銳在朋友圈寫道：“當我看你工作忙得不可開交，走路帶風時你從來沒有抱怨，總是一臉笑容。當我有事找你時，你總是很耐心地解答和幫助我。當每年度公務員打分測評中，我第一個勾總是投給你的。我的好同事東東，你是人民的好公僕，政府的好幹部，抗災中的英雄。”

　　“他的工作和生活壓力其實很大，唯一釋放的途徑只有喝喝奶茶、唱唱歌、看看風景和拍照，我們很喜歡聽他唱歌，尤其是《阿里郎》和《悟空》，他也很願意分享美好給別人。”續鑠文説。

　　閒聊時，兩位小夥子曾暢談未來。李東想買一輛SUV，裝下父親的輪椅，帶着父母去外面看一看。每次談及結婚，他説自己還要繼續努力工作，等經濟條件好些了才敢找對象，不能拖累別人。

　　在李東的微信朋友圈裏，他經常分享自己拍攝的天空、晚霞和洞庭湖風光，“東哥喜歡大自然中真實純粹的一切，就像他本人一樣。”續鑠文説。

　　這一次，李東和他所熱愛的大自然，融為一體。

　　只是人們再也看不到那個背着書包、拎着一大瓶礦泉水、下鄉步履匆匆的陽光身影了。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周楠 阮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