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聶華苓老師的兩次相見-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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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1/01

10:11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説人解史

與聶華苓老師的兩次相見

2024-11-01 10:11:31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11版 説人解史

▲張楚和聶華苓合影。作者供圖

  張楚

  聶華苓老師的家離愛荷華大學很近,過了橋,在離“五月花公寓”不過百十米處,盤上一條短促山路,不到三兩分鐘就到了。那棟被中國作家們稱之為“紅樓”的閣樓就掩映在參天大樹中。已是初秋,高魁的橡樹、楓樹依然流淌着濃稠的深綠。曉藍是聶華苓老師的女兒,她説,樓以前是純紅的,今年才將樓梯和走廊染成了棕咖色。

  這是棟木結構二層小樓。聶華苓老師在這裡居住了50多年。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安然地讀書。沒錯,一位期頤之年的老人,在中午溫暖的陽光下,端坐在餐廳的木椅上戴着眼鏡讀書。這個場景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她很瘦,滿頭華發,但看上去精神矍鑠。曉藍介紹説,這是張楚,是來自中國的作家,今年入駐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中心。她緩緩地抬起頭看著我問,你住在哪個城市?她的眼神那麼清澈,又蘊含着笑意。我輕聲説,天津。她又問,你做什麼工作?我説在天津作家協會上班,然後,我把準備好的一幅楊柳青年畫和剛出版的長篇小説《雲落》送給了她。她依舊微笑着説,謝謝你,接過那本《雲落》隨手翻看了起來。我坐在旁側的椅子上,有些忐忑不安地凝望著她。

  是啊,忐忑,面對一位傳奇文學女性,作為晚輩的我,心裏除了敬仰,更是一種莫名的忐忑。剎那間,我的腦海中閃過諸多關於她的記憶。作為她的讀者,我知曉她是一名多麼堅韌、倔強、坦蕩又自由不羈的作家,或許可以説,她是那種典型的楚人天性。

  她在讀書,我不敢再打擾,就在客廳裏獨自閒逛。我看到了那面滿是面具的墻,看到了黃永玉特意送給聶老師和她的丈夫保羅·安格爾的荷花水鳥圖,看到了丁玲、艾青、茹志鵑、王蒙、汪曾祺、張賢亮、王安憶、莫言、余華、格非、蘇童、畢飛宇、遲子建、阿來他們都坐過的長沙發。曾聽曉藍説,他們在愛荷華的時候,常常被邀請到家裏吃飯小酌,唱歌跳舞。我仿佛在樹葉沙沙響動的空隙,聽到了他們爽朗的笑聲和竊竊私語的聲音。當我重新坐到餐廳時,聶老師摘下眼鏡,盯着我説,開篇這首童謠很好。我沒料到她看得這麼仔細,那首童謠字體很小,又附在正文前面,閱讀的時候很容易就忽略了。我連忙説,這首童謠是我自己杜撰的。她笑着“哦”了聲,又繼續翻看起來。

  我目光移向一旁,旁邊是個木櫃,上面擺放着照片和雜誌。多年前的照片並沒有褪色,聶老師和她的親朋好友以一種寧謐的方式被時光定格。這時曉藍煮的牛肉湯端上了桌。我猶豫片刻後小聲問曉藍,能跟聶老師合影嗎?曉藍將我的想法轉告了聶老師。聶老師説,今天穿的衣服有些不合適,要不明天照吧?我忽然反應過來,這些天她身體有恙,可能覺得精神不佳。我不免為自己的莽撞後悔起來。這時曉藍柔聲道,大家都挺忙,今天就照了吧?聶老師想了想説,那好吧。然後讓護理給自己套了件毛衣,仔細地整了整衣領,又仔細地梳了梳頭髮。

  牛肉湯的味道非常鮮美。我説,聶老師您多吃些,這樣身體才有勁。她説,沒有胃口,哎,不想吃。話雖然這麼説,她還是喝了很多肉湯。窗外的陽光透過樹影照在她身上,格外地肅穆安詳。我想起了她的《三生三世》,想起了她在大時代的怒波中如何長風破浪,如何直挂雲帆:11歲時她的父親去世;13歲時日寇逼近武漢,母親攜她和弟弟妹妹逆長江而上,涉激流險灘,回到祖父居住的三斗坪;14歲時,為了母親一句“我就靠你們以後為我揚眉吐氣了”,她輾轉巴東、恩施,去湖北省立聯合女子中學讀書;15歲初中畢業,和同學搭木炭車前往陪都重慶考國立高中……最後去了美國愛荷華。1967年,她和第二任丈夫保羅·安格爾創辦了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他們希望借助這個從創意寫作延伸出來的寫作項目,可以“融合不同種族、不同國家、不同形態、不同經歷、不同性格的形形色色的作家、形形色色的人”,每年都會邀請一批各國作家到愛荷華寫作、研討。57年來,先後有100多個國家的上千位作家受邀,後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奧爾罕·帕慕克、莫言、韓江都曾在這裡交流……媒體上常説,她是20世紀華人文學界最重要的推手之一,而她自己的文學創作,表現出對現實生活的深切關注和鮮明的批判精神,她創造了很多獨立不倚、率真任性、大膽叛逆的典型人物,作品既充滿了現實主義精神又瀰漫着浪漫主義氣息……

  午餐結束,護理攙扶着聶老師去休息。曉藍知道我喜歡植物,特意帶我到院子裏拍攝那棵異常高大的橡樹。她説,這個園子在母親的筆下叫作“鹿園”,無論晝夜,常有白尾鹿來此閒逛覓食……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聶老師。第二次見到她,是在20天之後。那時愛荷華已然是深秋,天氣乾燥清朗,松鼠在樹間蹦跳,成群結隊的野雁在愛荷華河裏嬉戲飛翔。因為聶老師的身體每況愈下,曉藍從新英格蘭匆匆趕回愛荷華。照顧母親之餘,她還抽空請我和詩人余幼幼、沈至吃了便飯,結賬時我想買單,被她很嚴肅地拒絕了。她説,我在替媽媽招待你們,這是多年以來的傳統。飯後她開車帶我們去了聶老師家。那是下午4點多鐘,聶老師正坐在餐廳讀書。她手邊擺着很多書,有《當代》雜誌,還有遲子建新出版的《東北故事集》。我們和她簡單地問候下就趕緊離開了。回去的路上我們還在議論,聶老師雖然生病了,但看起來身體依然硬朗,肯定會度過這一關的。

  沒想到那竟然是最後一次見面。10月21日凌晨,我收到曉藍的微信:“我媽媽走了,她走得很安詳,沒有太多痛苦。”這時候的曉藍,正在北京舞蹈學院參加學術會議。雖然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雖然深諳她的一生如夏花般燦爛如秋葉般靜美,我還是呆愣了良久,然後,哀傷順着血液在心底緩緩流淌……

  曉藍回到愛荷華後,我們去了趟聶老師家。我燉了牛肉胡蘿蔔,沈至燉了肉末豆粒。按照這邊的傳統風俗,若是誰家有了白事,親戚朋友們要去送燉菜。那晚,我們在餐廳裏邊吃邊聊。後來我踱步到陽&抽煙。天已擦黑,“紅樓”的屋檐在天光流散間與周圍黑魆魆的樹影糾纏重疊,一道橙色的落日余暉塗抹在樹影外的地平線上。曉藍聽護理説,聶老師臨走時,來了好幾隻鹿,它們或伸着脖子往屋內張望,或靜靜地趴在草坪上。不知怎地,我想起前幾天編輯家黃小初發在微信上的一段話:“聶老師的離世,標誌着一個時代的結束……”

  晚餐後,曉藍他們開始收拾碗筷。透過玻璃門,屋內的燈光格外溫暖明亮。聶老師常坐的那把木椅,在燈下泛着幽幽的光。

  2024年10月29日

 

 

責任編輯:史夢佳
關鍵詞:老師,愛荷華,曉藍,作家,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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