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上種滿莊稼才舒服”
“糧王”劉文豹的精神歸屬
六月五日,在湖北省棗陽市王城鎮董樓村,劉文豹(左一)與兩個兒子在田間交流。新華社記者杜子璇攝
湖北省棗陽市王城鎮董樓村田壟間,79歲的劉文豹種地四十餘年,每次見到莊稼成熟,總是抑制不住欣喜和激動。蹲在田間,用粗糙的手掌托住稻穗的劉文豹,面部皮膚黝黑甚至發紅,襯着一道道深深的皺紋,身上一件淺色長袖已經洗得泛白……
這是再平常不過的農民樣貌。可讓人想不到的是,這位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農民,並不一般。除了有着老農人的勤勞質樸外,他還是個機械能手,開荒改良土地,種出幾千萬斤糧食,被稱為一代“糧王”。
將荒地改造成糧倉
走進位於董樓村的農場,農田旁的水泥坪上停放着各式各樣的農機具,倉庫旁的烘乾設備高高矗立。相比之下,一棟紅瓦素墻、矮矮小小的平房並不起眼,這便是劉文豹一家的住處。
屋內十分簡陋,只擺放了一些日常生活所需的基本物品和部分農業生産用具,略微有些凌亂。雖然在城區有房,但一家人一年到頭基本都住在農場,心思全放在了種糧上。
劉文豹不善言談,曆盡滄桑的面頰上,總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當聊起種糧,他仿佛又變了一個人,打開了話匣子。
劉文豹曾是全國有名的“糧王”,是國內最早摸索土地規模經營的一批人。要説這名號到底怎麼來的,時間得回溯到40多年前,出生在湖北省襄陽市南漳縣農村的劉文豹還在襄北國營農場當農機員。這段“技術控”的“背景”,為他後來搞規模化種糧奠定了基礎。
隨着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的推廣,來自農村的新氣息讓劉文豹嗅到了機會,他義無反顧放棄了“鐵飯碗”。“1982年我從農場離職,自籌資金買了4&‘東方紅’拖拉機,為周邊農民代耕代收,掙到第一桶金。”劉文豹回憶,1984年時,“大包乾”已如火如荼地展開,於是他在襄陽市襄州區古驛鎮承包了1070畝荒地,開始搞規模化經營。
第一次出手種地就是上千畝,很多人説他“吃了熊心豹子膽”。
質疑聲中,為了種好這塊地,他沒日沒夜地幹。一次,在連續幾天沒睡個整覺的情況下,他連人帶自行車栽倒在回家的路上。他實在是太疲乏了,被後邊人發現抬到拖拉機上都沒醒來。“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劉文豹説,當時那片地被當地人稱為“落後崗”,兩三年後,這裡被改造成了“大糧倉”。
在勤勞之外,善用設備工具,一直是劉文豹的種地秘訣。他擅長農機操作,説起各種農業機械,都門兒清。承包荒地時,他將農場近乎報廢的幾輛破車改裝成了運行良好的農業作業車。不僅如此,他還有着不同於常人的魄力,當時數萬元的農機咬咬牙貸款也要買下來,因為他深知機械化種地的優勢。
以古驛鎮為起點,1992年,劉文豹來到漢江上的襄陽魚梁洲,開發農田近萬畝;2001年,到寧夏承包黃河灘塗約7000畝;2021年,回到棗陽市流轉土地2000多畝。40多年的時間裏,從無人問津的江中荒島,到黃沙漫天的戈壁灘,再到崗地細碎的小田,劉文豹父子在各種農機的助力下,累計開荒改良土地2萬多畝,在貧瘠的土地上生産了7800多萬斤糧食。
“1989年,我向國家交售糧食超過20萬斤,被原商業部授予‘全國售糧模範’,與全國百名種糧大戶一同赴北京開會,走進了中南海。”聊起過往,劉文豹滿是自豪。
種糧,成為了劉文豹最樸素的執念。“記憶裏的爸爸永遠在田間忙碌着,有時候很酷地開着收割機,有時候在發愁這一季的收成。我很佩服他的勇氣,舍得投入,敢於投入,他好像從來不怕有什麼事兒是辦不成的,因為他永遠有‘招兒’。”大兒子劉斌説。
剛到魚梁洲時,那還是個漢江江心的荒島,雜草叢生、蟲蛇出沒,大片雜樹林無人問津,也無人敢來開發,因為這些木材運出去成本高,又賣不上價錢。劉文豹卻不怕,他把木材加工成棺材專用木料再出售,掙了不少錢,並還了一些欠債。
隨後,修路、開荒、精耕細作。劉文豹不僅把農機運上島,開荒種糧,還種上了楊樹和果樹。一開始很多樹活不下來,他就琢磨改變種樹方式,把樹苗栽得深一些,確保樹苗防風又能“喝上水”。多年後,島上終於綠意盎然,糧食豐收。
“他就是離不開田”
退出魚梁洲時,50多歲的劉文豹本可過上舒服的日子。他在襄陽城裏買了房,嘗試着享享清福,可不知怎麼的,他在家裏待了幾個月,就感覺渾身不舒服,三天兩頭跑醫院。
“他就是離不開田。”家人都知道劉文豹的病根。休息了幾個月,劉文豹再一次出發。2001年,正是西部大開發火熱之際,他攜妻帶子,歷時兩個月,奔波在陜西、寧夏、甘肅、新疆等地,行程3萬多公里,最終停在寧夏銀川的黃河邊,承包了黃河灘塗約7000畝。
大學剛畢業的劉斌也加入到父親的事業中。為了將荒地變良田,劉文豹父子平整土地、開溝挖渠、改良土壤,“一天八輛車不停地拉石頭,花了600多萬元才修起石頭壩,我當時幹得最多的事就是寫借條。”劉斌説,高投入並不意味着高回報,他親眼見證了家裏的數次“財務危機”,最佩服的是父親的韌勁。
在古驛鎮,種糧每季需要在土地上投入幾萬元,1987年小麥收割時遇上大雨,全部發芽賣不出去,欠下十多萬元土地承包費和銀行貸款。“爸爸做了一個冬天的豆腐,用豆腐換來好的小麥,和芽麥混在一起,降價賣出去。後來去魚梁洲上種糧、栽樹,才還清了欠債。”劉斌回憶。
這麼多年來,在魚梁洲種糧收一年、淹一年;在寧夏月牙湖鄉第一年賠了13萬元,後來收益較穩定但投入也大;在寧夏平羅縣,流轉3400多畝河灘地,投資340多萬元修了防洪水利設施,受政策變動影響,種了兩年後就被叫停,閒置撂荒……現在在棗陽,一年收益二三十萬元,“有的種糧大戶撤走了,我們農機具齊全,還建了烘乾倉,實際賺個機耕費。”劉斌説。
回憶起過去,劉文豹坦言種糧路上並不順利,四十年間“三落四起”,每一次輾轉的背後都有着各種無奈——基礎設施投入高,加上近些年土地流轉、農資、用工等成本不斷上漲,壓縮了種糧收益;有的地方群眾、個別幹部各自逐利,種糧戶缺乏話語權;個別惠農政策落地不精準,逐漸消磨種糧積極性……“不好的時候沒人理,好了後又總有人眼紅。”劉文豹説。
“搞農業很辛苦,特別是種糧。遇到問題,就解決問題,尤其要依法辦事,土地、水利等相關法律,我都會去閱讀學習。”維權意識很強的劉文豹,這些年因為種地沒少打官司。再小的事情,他都講法律講規矩。
在一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中,老農民的智慧摻着泥土和汗水,沉澱為劉文豹的“種地經”:一是凡事提前考量,不打無準備之仗;二是多讀書,了解最新的農業政策和法律知識;三是堅持下去,絕不放棄。
起起落落多次,劉文豹始終沒有遠離種糧這個行當。
為“中國碗”多裝“中國糧”
當年同他一同領獎的“糧王”,有的改行了或者“退休”了,而劉文豹這輩子就專注幹這一件事。
“因為自己挨過餓,所以不想他人再受同樣的苦。”劉文豹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他下定決心把“多種地、多打糧”作為自己一生的信念。
奔波和堅守中,種糧的接力棒也在劉文豹家中完成了交接。
1984年出生的劉傑,自初中畢業就跟着父母走南闖北,從小喜歡機械的他,幾乎包攬了田裏的機械活。1980年出生的劉斌,是家裏的第一個大學生,在華中農業大學主修農學專業,也學了不少市場管理的知識。畢業後,他沒有選擇大城市,而是隨父親務農。
如今,劉文豹家裏“老把式”搭檔“新農人”,農場的生産經營水平也提升了。
“現在種糧條件在變好,基礎設施更加完善,科技水平也越來越高,抵抗自然災害的能力有很大提高。”劉斌説,比如打藥都用無人機,一天作業600多畝,2000畝地只用3天就完成了,效果也比過去更好。
關於種糧,兩代人也偶爾會有觀念衝突或爭吵的時候。年輕人講究科學和計劃性,老一輩更依賴經驗和搶農時。兄弟倆&&,這是源於父親強烈的責任感,而年輕一代因為對種植技術更有底氣,因而多了些松弛、少了點緊張。
“我們希望95%的工作都由機械完成,如果農田角落裏有一塊地不方便機械耕種,我們可能就先擱置不種了。但我爸説不行,機械不可以那就請人工來種,賺不賺錢先不考慮,反正地不能空着。”劉斌説,一開始並不能理解老爺子的行為,為什麼不去算算經濟賬,後來才明白,“只有地上種滿莊稼他才舒服”。
劉斌告訴記者,最初他也有過徬徨,産生放棄種糧的念頭,想去武漢找份穩定的工作。但想到父親在田裏勞作的身影,豐收時臉上的笑容和眼中的光,他又體悟到了種糧的意義和那份自豪。
受父親影響,劉斌、劉傑兄弟倆對土地和種糧的感情也日漸深厚,義無反顧地追隨父親踏上種糧之路。“國家需要有年輕人種田,這是老父親的初心,我也想像老父親一樣成為新時代的‘糧王’。”劉傑説。
“退居二線”後,劉文豹還是常常閒不住,會到田裏轉一轉。看著兄弟倆安心種糧,他心裏也踏實了。
從傳統農業到機械化生産,再向智慧農業轉型;從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到西部大開發,再到鄉村振興……兩代人踩着時代的鼓點,種糧40多年,經歷了國家取消農業稅,如今,糧食直接補貼、地力保護補貼、良種補貼、專項種植補貼、農機具購置補貼、農業保險等惠農政策更加豐富。
“國家重視,我們種糧的底氣也越來越足。”對於這一家人,土地已不單是生計的來源,更是精神的歸屬。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侯文坤 熊翔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