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了脫口秀,盲人演員不再假裝看見-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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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1/13 08:54:46
來源:解放日報

講了脫口秀,盲人演員不再假裝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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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之王單口季》決賽錄製前夜,黑燈在開放麥演出。李楚悅 攝

  “視力0.02,你們有概念嗎?那就是瞎了呀。”視障脫口秀演員黑燈(本名高翔)在舞&上,通常這樣極端直白地自我介紹。

  12歲那年,黑燈確診患有罕見病“青少年黃斑變性”,不到10年時間裏,視力從0.3逐漸跌至0.02。他眼中的圖像從中心開始變得模糊,逐漸向四週蔓延。

  黑暗徹底降臨前,黑燈像大多數普通人一樣,按部就班地參加中考高考,畢業後找工作。起初,黑燈不願面對,極力掩蓋眼睛的缺陷。在經歷無用的逃避和掩飾後,他決定“不裝了”。他辭掉工作,和病友一起運營宣傳罕見病的公眾號,擴大病友群規模。

  在確診患病的第20年,黑燈開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他走到強光匯聚的舞&&央,開始講脫口秀。

  在舞&上,黑燈毫無保留地剖開內心世界,講述盲人的無奈,也常常毫不客氣地表達憤怒。在辛辣幽默的脫口秀段子裏,他坦然地展露自我,試圖讓更多人看清,即便黑暗註定降臨,也不代表人生一片虛無。

  開始講脫口秀以後,黑燈獲得了更多做自己的自由。

  “瞎得剛剛好”

  原創單口喜劇競演節目《喜劇之王單口季》決賽錄製前一晚,為了調整段子,黑燈仍穿梭在上海市中心的街道,掐着時間,趕場跑開放麥。

  開放麥(Open Mic)是脫口秀演員常用的練習、打磨段子的表演形式,通常在小劇場、小酒吧演出。開放麥對所有人開放,無論是新人演員還是經驗豐富的演員,只要報名都可以上&試演自己的新段子。

  採訪在開放麥之前進行,黑燈獨自趕到約定的咖啡館,戴着墨鏡和遮陽帽,硬核沙漠風的頭巾包裹住他標誌性的蓬鬆頭髮,走在人群中,完全看不出是個視障人士。

  爆炸頭、戴墨鏡、“目中無人”的神情,這是黑燈在節目上經常呈現的形象。不過,黑燈的頭髮是自然卷,戴墨鏡則是為了遮擋舞&強光。

  疾病帶來的傷痛已很難在黑燈的身上察覺。他蹺着二郎腿,將手肘撐在桌上,用手托起下巴,像個“局外人”一樣,自然地聊起自己的眼睛逐步走向黑暗的過程,痛苦和掙扎被輕快的語氣襯得有些輕描淡寫。

  黑燈在舞&上也如此松弛,總是泰然自若地握着麥克風來回漫步,説得激動時攤開雙手,配上口頭禪“是吧——”。

  當晚,黑燈趕第一場開放麥的時間是7點半。臨近《喜劇之王單口季》總決賽,幾乎所有晉級選手都在頻繁跑開放麥,不斷打磨段子。開放麥是需要“趕”的。周末夜晚,演員們常常需要在半小時內,從一個小劇場轉移到另一個。

  很難相信,一個法律意義上的“盲人”可以在短時間內自如穿梭在上海市中心的小劇場。但黑燈可以,他將其概括為“瞎得剛剛好”——出門問題不大,但能辦到殘疾證。

  有時,黑燈一天跑的開放麥場次比其他人都多,一晚跑三個是基本操作。他不僅記得每家開放麥的地址,還能熟練背出兩家開放麥之間的地鐵路線,甚至途經的每一站。如果地鐵不方便,黑燈會騎共享單車,慢慢晃過去。

  對黑燈來説,騎自行車最大的困難不是技術,而是找到合適的車,掃碼開鎖。地鐵站附近,停滿了一排排的共享單車,黑燈能認出黃底黑字的美團單車,但很難分清顏色接近的哈啰和青桔。他需要蹲下去湊得很近才能看清,通過形狀區分。相比於顏色,他更容易看清圖案。手機上的障礙更多,有時候他着急趕場,掃輛單車,跳出來一個彈窗,卻怎麼也找不到關閉的按鈕,只能退出重試。

  晚上6點57分,黑燈刷卡進地鐵站。晚高峰尚未結束,來往行人步履匆匆。很多時候,黑燈行動的速度和敏捷的狀態,都會讓人忘記他的視力只有0.02。他的步速比大多數人都快,上下樓梯都不用拉扶手,只在拐彎時摸着墻角稍稍減速。

  視障人士的視角讓他每一次出行,都有積累素材的可能。“上海地鐵換線的標誌很大很清晰,顏色鮮明……還有這個&階,第一級和最後一級都貼了黃標……”

  7點15分,黑燈到達第一場開放麥,候場。7點44分,黑燈上&開場。7點58分,黑燈離開劇場,返回地鐵站趕下一場。夜色濃重,他很難僅憑自然光看清道路,於是從雙肩包裏掏出一支手電筒。走進地鐵站之前,他需要關掉手電筒,戴上墨鏡,才能適應室內的強光。這一連串動作經過反復操練,已經變得無比流暢迅速。

  晚上8點18分,黑燈走進大世界劇場,登上舞&,另一場表演開始。

  墜入黑暗

  下墜是黑燈早已熟悉的感受,每當他發現視力下降,都像墜入深淵。

  在講脫口秀以前,3個月,是黑燈做一份工作的期限,也是他視力下降的一個周期。他從來不挑工作,幹過教培、游戲運營、品牌策劃等等,唯一的要求是發工資。黑燈陷入了一個循環:崩潰,離職,修復,找工作,再崩潰……

  在小學升初中的暑假,黑燈陪表妹一起檢查視力,本想配副近視眼鏡,卻確診了青少年黃斑變性,患病概率是1/8000到1/12000。當時,黑燈對這種疾病沒有概念,只是納悶為什麼每次考試,每道題都會,但就是寫不完。

  儘管少年黑燈意識不到,但是疾病一直緩慢地侵蝕着他的視力。本科畢業時,他的左眼視力0.3,右眼0.03,等到30歲,這個數字下降到了0.05和0.02。那也是黑燈最後一次測視力,“這時候已經跌到了谷底,再測也沒有意義”。

  黑燈先簡單介紹了人能“看見”的原理,“光照射到物體表面,反射進人的眼睛,眼睛把這些光信號轉化為電信號,最後傳送到大腦的視覺皮層,大腦會把這些電信號再轉化為圖像,形成我們‘看到’的世界”,接着解釋自己的病因,“因為基因突變,導致代謝物無法排出,一直堆積在眼睛裏,污染了上皮細胞。感光細胞‘種’在上皮細胞上,沒有營養就會死掉”。

  這意味着,患上這種疾病,只要睜着眼睛,有光電轉化的過程,就在積累毒素。

  黑燈眼裏,總飄着無數片黑白雪花,“就像老電視機上的那種”。它從看得最清晰的中心視野開始,慢慢向四週延伸,最終只剩下兩側的余光未被污染。因此,黑燈要看清一個人,就得偏過頭,斜着眼睛看。如果你和黑燈正面對上眼,那恰恰説明他沒在看你。

  儘管早就知道自己會一步步變成盲人的命運,黑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仍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起初,他靠“裝”——假裝自己看得清,假裝自己是正常人,假裝自己一點事都沒有。

  從地鐵走到大型商場,黑燈很難適應從昏暗到明亮的轉變,常常看不見玻璃門,他會隨機挑一個路人跟着走。有一次,他“尾隨”的大姐通過了門,而黑燈卻“砰”地一頭撞了上去。後來才意識到自己撞上了關着的另一扇門。

  有了那次教訓後,黑燈走到商場門前,都會伸出一隻手臂試探。他覺得,一個正常人做出這樣的舉動實在奇怪,於是在出手的剎那,配上一聲“嘿”,假裝自己在練功。如果感到有人回頭看他,還得“嘿”地接上下一個動作。

  在上班時,黑燈也常常需要“裝”,不是為了保住工作,只是為了自尊心。他裝作一個正常人,按部就班地過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但他發現,一旦撒了一個謊,就要撒無數個謊去圓它。

  做早教時,黑燈發現自己看不清紙質教案,需要用手機拍照後放大看,得花上一宿背出來,他找了個藉口辭職了。幹另一份工作時,他因為看不清電腦上的表格,又辭職了……關於視力的謊言一直延續到2013年,黑燈發現放大、反色和讀屏等功能,可以輔助辦公,才坦白自己的真實視力。

  本科畢業後的十年裏,黑燈像一隻“無腳鳥”,從這份工作幹到那份,始終無法長久地停留。他開始思考,“我這輩子以後要幹什麼?”

  “被看見”

  某種程度上,疾病讓他找到了自己的使命。

  2019年,黑燈和朋友創辦了公眾號“青少年黃斑變性關愛中心”,分享國內外最新治療進展。至今,這個公眾號和衍生的微信群匯聚了近4000名病友。作為群主,黑燈會審核每一個申請進群的病友或病友家屬,將重要信息分類打包分享出來,減少他們迷茫糾結的時間。

  做這些事的目的只有一個,找到更多的病友。罕見病患者在確診的那一刻起,就需要盡可能被更多人“看見”,關注越多,得到治療的可能性越大。

  黑燈曾聽另一種罕見病的患者説,他們募集到了足夠多的資金,資助科研機構,研發控制病情的藥物,有望在2026年出成果。聽到這個故事,黑燈和病友有種被“打了雞血”的感覺,群裏頓時熱情高漲,盼望著等到時機成熟,也能融資研發藥物,控制住視力。

  雖然現有醫學手段治療自己的病還有較大困難,但黑燈意識到,在技術突破之前,他們不能“坐以待盲”,必須做好準備。

  黑燈開始講脫口秀,也是為了“被看見”。他目標明確,要讓更多人了解這個疾病,就要去傳播最廣的地方講。他必須講得足夠好,才能走到線上節目的舞&。

  “上節目就是為了宣傳‘青少年黃斑變性’。最重要的是一直上&,一直在桌上,被看見。”黑燈説。

  黑燈是國內最早一批脫口秀觀眾。聽播客是黑燈過去10年來最主要的娛樂方式,在播客節目中,他了解到國內的脫口秀正在興起。“當時聽《大內密談》(注:一檔播客節目)説石老闆講脫口秀太好笑了,我就想去現場聽聽看。”黑燈回憶,他當時在北京東二環內工作,那裏正是開放麥場地的聚集區,他經常下班後走去聽“石墨鹿教”那批最早講脫口秀演員的開放麥。

  在2018年搬到上海工作後,聽開放麥依舊是他下班後的娛樂消遣。2020年夏天,綜藝節目令脫口秀爆火,“人人都能講5分鐘脫口秀”的理念深入人心,也吸引着辭職賦閒的黑燈走上舞&。

  第一次講開放麥時,黑燈走上舞&的第一句話是,“我是個盲人,能看出來嗎?”

  台下的觀眾沒有反應。黑燈不得不掏出褲兜裏的殘疾人證,他故意將證書拿反了給觀眾看,假裝發現之後説“不好意思”。這是第一次,黑燈需要“裝”成一個盲人。

  在講脫口秀這件事上,黑燈算得上“天賦型選手”。許多演員在講了一段時間後,都會遇到素材匱乏的難題,而“盲人”身份成了黑燈最大的“優勢”,獨屬於他的素材在生活中源源不斷地涌現,他至今沒有經歷過創作的瓶頸期。

  如果早上遇到什麼好笑的事兒,黑燈會在下午寫好大綱,晚上就到開放麥“自由發揮”。他不習慣寫逐字稿,更喜歡聊天似的娓娓道來。

  罕見病、導盲犬、地鐵廣播……脫口秀舞&上,黑燈將所有盲人遭遇不公平的憤怒,用喜劇的外殼精心地包裝起來,一遍遍講述。

  在聚光燈下手握麥克風時,黑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種人生。

  為什麼要“裝”?

  現在,黑燈和當年自己下班後看過的那些脫口秀演員一樣,每週都有兩三個夜晚,帶着新寫的段子,在開放麥場地之間奔波。

  晚上8點58分,第二場開放麥表演結束後,黑燈當晚第五次走進地鐵站。望著來往人流,黑燈笑着説,“我好多年沒上班了。你很難找到比脫口秀還好的工作,又開心又掙錢”。

  他從不認為講脫口秀是在上班。畢竟,這比他幹過的任何一份工作都更令他感到自由。

  在新人時期,黑燈曾簽約過一家脫口秀俱樂部公司,因為理念不合而分道揚鑣。由於解約需要賠償高昂費用,黑燈的一個朋友因此放棄了脫口秀。黑燈選擇堅持打官司,總共花了近12萬元,解除合約。他到今天都能清晰地背出賠償款的具體數額,包括5毛的零頭。

  從此,黑燈再也沒有簽約公司,這在脫口秀行業內並不常見。脫口秀演員的發展通常有“標準化流程”——新人通過選拔,與節目方簽約,按照最終排名,由公司安排拼盤演出或專場。

  但“常規”不適用於黑燈。疾病讓他走出既定的人生軌道後,他不願意回到一套量化的評級體系下,被各種規則束縛。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對黑燈而言,脫口秀圈子像是“烏托邦”,匯聚着反世俗的理想主義者。但後來,黑燈意識到,脫口秀也是一門生意,一個行業,它有着自成一套的體系、規則和晉陞階梯。而他寧願做一個自由的“脫軌者”。

  和疾病相處的這些年裏,黑燈不斷打破重塑關於人生的想法,重新理解自己和疾病的關係,不再在意他人的眼光。他決定不裝了。“為什麼要裝?你是誰啊?2400多萬上海人,哪有空看你?你的人生沒必要為了那些無意義的事去活。”

  直面疾病帶來的傷痛後,那些有點不堪的真實經歷,變成了黑燈舞&上的段子。但最終令觀眾大笑的那部分,是黑燈在創作中反復斟酌的成果。

  2022年,黑燈參加脫口秀綜藝節目。讀稿會上,他交了三篇稿件,5000多字只篩出400字,而5分鐘的表演需要1000字,只能現寫。

  他想過寫點疾病之外的段子,但最終仍決定和疾病“死磕”。

  在一檔播客節目中,裝人工心臟的脫口秀演員王十七也表達了同樣的擔憂,害怕觀眾聽膩了疾病的段子。但更資深的脫口秀演員劉旸不假思索地回應道:“要是我有這玩意,我先寫倆專場”。有如醍醐灌頂,黑燈説,“對哦,我有這個病,我就該追着它寫”。

  舞&上,他戲謔地揭開了盲人與導盲犬的供需不匹配,諷刺正常人對盲人的過分關照。但是,那些段子的笑點都指向他人,唯獨隱藏了自己。

  一直以來,黑燈最想寫的是自己以前愛“裝”正常人的段子。但他吃不準,那些聽起來有些沉重的經歷,觀眾聽了會不會不敢笑。

  “之前有觀眾不敢笑,是因為感覺到講的人還沒走出來,你還經歷着這個痛苦。如果它對你不再造成傷害,就能笑出來了。”黑燈説。

  去年年初,黑燈反復咀嚼、剖開內心深處的“病恥感”,終於把過去那個愛裝的自己寫進了段子。在新節目《喜劇之王單口季》的第一輪比賽中,黑燈講了裝正常人按電梯的段子,效果“炸場”,一路“殺”進決賽。

  他希望更長久地留在舞&上。競爭激烈,唯有不斷打磨文本,才能爭取更多“被看到”的機會。他珍視這樣的機會,也享受喜劇帶來的自由。夜色中,穿行在人群中趕開放麥的黑燈,隨性而堅定。

  “讓我們有請今晚的演員黑燈”,在主持人的介紹下,掌聲喝彩在狹小的開放麥劇場內鼓動。黑燈從漆黑的幕後摸索着走上舞&,拿起話筒。

  在強烈的聚光燈下,一切都暴露無遺,包括那雙墨鏡遮擋的眼睛。不過,他早已明白,關於黑暗的一切,本就不必隱藏。(本報實習生 李昂 記者 李楚悅)

【糾錯】 【責任編輯:蘇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