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手記]
葉錦添是美術指導、服裝設計師、國際知名的藝術家,他憑藉電影《臥虎藏龍》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藝術指導”獎和英國電影學院“最佳服裝設計”獎。30多年來,從《英雄本色》到《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他擔綱了多部電影的美術指導和服裝設計,他的影響力橫跨電影、舞&、當代藝術、文學等諸多領域。
近日,他的新著《葉錦添自傳:向前邁進的日子》和《葉錦添的創意美學:奔向無限透明的藍》出版,在書中,他記錄人生軌跡,梳理自己多元的藝術探索經歷。他説:“我一直在不確定中,追尋和創造人在時間中最大的可能性。”
日前,本報記者專訪葉錦添先生,請他講述了自己藝術人生的一些思考和片段。電話那端的葉錦添聲音平緩,説到有趣處會咯咯輕笑起來,不自禁讓人想起他平靜的面容和凝定的眼神。
第一本真確記錄自己童年與人生經歷各種創造軌跡的作品
葉錦添寫過很多書,《向前邁進的日子》是他“第一本真確記錄自己童年與人生經歷的各種創造軌跡的作品”。他直言寫這本書像是做命題作業。但他做到了像庖丁解牛一樣讓自己心無挂礙,全面開放了自己的世界。
葉錦添從小就喜歡畫畫,但走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畫家發展之路。他説:“我有一點點天分,家人、朋友都覺得我很厲害,所以就讓我有一點輕飄飄的。”他也保留了很多小時候的拙畫,現在看覺得“畫得很渣”,但也有很珍貴的地方,因為從中能夠看到自己以前的困境和放不開的地方。
葉錦添説,自己兒時畫畫想的是溝通。“我從很小就開始習慣與自己溝通,總是希望碰觸一個海闊天空的世界。”葉錦添喜歡讀李白的詩,就是喜歡李白那種仿佛會飛的感覺。他自己也寫過很多詩,都是不在現實層面落腳的文字。
葉錦添的攝影愛好是在哥哥的影響下産生的,哥哥也是他進入攝影世界的領路人。他回憶,哥哥拍攝的對象多是明星、模特,他則拍攝身邊的男女同學。
葉錦添後來上了設計學校,他説:“在設計學校,我們班裏有很多厲害的人,有各方面的高手。”那時候的葉錦添喜歡搞怪,留奇怪的髮型,永遠要和別人不一樣。
葉錦添回憶起學校的老師,説黃佩江老師對他影響很大。黃老師教授他色彩、素描,這也影響到他日後感知事物的方法。葉錦添描述,黃老師教他用畫格子法練習色彩,就是在紙上畫許多格子,然後用粉彩筆憑感覺填入顏色。“我覺得這是一個心理平衡的訓練,因為當你看到一個位置上色彩不舒服時,就會想要填入另一種顏色去使它平衡,如此便引導你理解色彩的相互關係。”
葉錦添最後進入香港理工大學,他是該校第一屆攝影專業的學生。攝影不僅是他童年興趣的延續,更是他對視覺藝術深入研究的開始。
在大學期間,葉錦添不斷嘗試各種攝影技法,用鏡頭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回憶:“我有時候去上課,有時候去拍電影,《英雄本色》就是那時候做的。”那是1986年,也是葉錦添職業生涯的第一次重要轉折——擔任電影《英雄本色》的執行美術。
這部影片的成功,不僅讓他在電影美術領域嶄露頭角,也讓他體會到了藝術與商業結合的魅力。此後,他又相繼參與了《胭脂扣》《阿嬰》等多部影片的美術設計,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臥虎藏龍》劇照
閒聊不但令電影受惠 也排解拍片時的苦悶
《奔向無限光明的藍》是葉錦添自己起的書名,這也是他在思考書名時腦海中浮現出的第一個句子。他説藍色對他來講有某種深層的意義,裏麵包含了所有時間的回憶,是無限深邃的冥思之地。他以片段記錄的方式,發現自己的理念世界。
在書中,葉錦添系統闡述了自己的美學理念與創作方法。他通過對“新東方主義”美學的深入剖析,揭示了一個既傳統又現代、既東方又西方的藝術世界。這本書不僅是他對個人藝術實踐的總結與提煉,更可以給予後來者 啟發與引導。
葉錦添的“新東方主義”美學理念獨具特色,這是他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逐漸意識到的。他認為東西方文化之間存在着巨大的差異,但這種差異並非不可調和。相反,通過巧妙的融合與創新,可以創造出一種既具有東方韻味又不失現代感的美學風格。“新東方主義”美學不是複製傳統,也不是後現代的解構,而是重建中國視野中的世界與自我。它強調東西方文化的融合與創新,既包含東方的精緻與雅致,又注入現代感和個性化的色彩。
在《臥虎藏龍》中,葉錦添將“新東方主義”美學發揮得淋漓盡致。他通過對場景、服裝、道具的精心設計,將中國古典美學與現代電影技術完美結合,為觀眾呈現了一幅幅視覺盛宴。僅以李慕白的服裝為例,周潤發竹林那場戲要拍出飄逸的感覺,古代的面料不行,於是葉錦添用了含有一些化纖的面料,使它可以在竹林上輕輕地浮起,達到一種迷離的效果,很好地烘托了李的形象。
導演李安在回憶與葉錦添合作拍攝《臥虎藏龍》時説:“與我合作過的美術指導中,小葉並不是最順當的一位,他常常會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狀況’,但他是最勤於跟我‘務虛溝通’的一位,這對導演有時是一種挑戰,卻又是很大的 啟發。拍片務實非常重要,但‘務虛’可能更重要,它是品位的淵源。藝術娛樂這玩意兒,想法、念頭一落實往往就凡俗了,所有跟現實落差的掙扎鬥爭,其痕跡反倒可能成為藝術品本身。對我而言,小葉的特質使他成為我良好的切磋對象,通常拍片期間的休息時間,我很不願意再給工作人員壓力,於是盡量避而不見,尤其是困苦的‘臥’片製作,小葉倒成了我少數‘務虛’的知交。不只是閒聊美術,也閒聊戲劇與人生,終了,這些閒聊不但令電影受惠,也排解我拍‘臥’片時的苦悶。”
葉錦添的“務虛”名不虛傳,他説自己一直在研究時空,研究真假,研究虛實,他想把它做到無窮的邊界,深入每個語境的文化。“這些談起來好像無窮無盡,因為對我來講藝術本身不存在,是與真實的交接才産生了藝術。”
《夜宴》劇照
做很多事情,都是無心插柳
説到寫作,葉錦添坦言寫《自傳》和《創意美學》時,自己已經進入比較成熟的階段,所以能比較具體、從真正的理念出發來寫。“我的觀念會擺到我的寫作裏,其中的邏輯比較內在。”但他也發覺,很多人喜歡自己的書但未見得都看得懂,“很多時候讀者反饋非常好,也是我要的,但我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看懂了。”葉錦添説他倒也不急於讓每個人都懂,只想把自己所相信的真理比較容易地保留下來。
“人用文字思維,用文字結構來決定現實結構,這往往使得對真實的理解過於片面,而且容易誤解。”
葉錦添承認文字的重要,但也坦言對文字不抱有十足的信任,包括對時間也是一樣。“人們總以為攝影機記錄了現實的時間,其實是錯的,影像不可能記錄任何時間,它記錄的是時間的樣本,是當時發生事情的一個樣本。時間不是安靜的,當我追蹤這些樣本的時候,我發現時間是人創造出來的,這個發現使我的人生態度變得不太一樣。”葉錦添認為,人們如果把文字當成穩定的東西,就無法透過它看到其中的蛛絲馬跡。
葉錦添説:“我一直在找尋真實。文學能提煉,讓人感知生命。但也像一朵花,它有它的興衰枯萎,而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泛泛的現象。”
説到藝術,葉錦添認為更難解釋,因為它是另外一個層次,“現在藝術這個詞用得有點過於空泛,這會使它失去本身的 啟發性。”葉錦添認為藝術是玄妙的東西,玄妙之處在於,人跟人最深的連接可以通過它而産生。
葉錦添在攝影、繪畫、雕塑、裝置藝術等多個領域都有涉獵,於他而言是循序漸進的自然之事。
“我本來想做畫家,因為哥哥的關係我又想做攝影,這讓我碰到很多人,於是我又喜歡通過人創作我的作品。直到畫畫、攝影都拿了獎,我才慢慢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在這兩方面都可以運作得很好,到最後有機會碰到電影,也是無心插柳。”
與母親
李安和葉錦添都有一種孤獨感
葉錦添坦言,因為練習攝影而進入了電影圈,最初覺得好麻煩,很不容易,所以不想做,直到遇到《胭脂扣》,才體味到電影的有意思。
葉錦添早年曾到歐洲游歷,那時他看到優秀藝術家的作品,都會記在心裏。他記得第一次去歐洲,看到畢加索、羅丹,“感覺畢加索的畫好像是我畫的,羅丹的雕塑好像是我做的,仿佛自己在這世界上已經做了很多東西。”他由此開始去了解這些藝術家為什麼這樣做,這些都潛移默化在了他的腦子裏。
後來又去台灣,做舞&劇,他説這是想找電影無法做到的東西。
葉錦添初到台灣一個人都不認識,七年後得到機會重回電影,他遇到了李安,他們合作了《臥虎藏龍》。在《自傳》中,葉錦添設了一章寫李安。李安眼中的葉錦添“務虛”,葉錦添筆下的李安喜歡中國文化中的玄妙。兩人都有一種孤獨感,都不易受別人影響。他們的合作往往不需多言,你堅持的,我會尊重,各有各的專業,各有各的智慧。
葉錦添也寫到楊紫琼、章子怡、和他抬杠繼而佩服他的副導演。葉錦添的眼睛掃過拍攝現場的每一個人,他看到每個人物都有性格,都很特別,都很好玩,所以他説,是每個人的努力,共同完成了這部電影。
葉錦添説,某種程度上,我會真的碰到一些讓我很開心的事情。請他舉例,他想了想後説:“比如謝幕。謝幕時台下整個是黑的,光都在我這裡,幾千人的場景中看不到任何人。剛到國際場合很多人不認識我,但我能感覺到有些東西進到了他們的精神世界,從而産生了反衝力。這種生命經歷是比較難得的。”
這裡,葉錦添應該是想起了奧斯卡的頒獎禮現場,他在書中寫到了當時的感受:第一個要頒佈的就是美術指導的獎項,自信滿滿的時候,忽然我身邊的機器一下子凈空,心頭一閃就懸在洛杉磯的高空,下面一片黑暗,燈火遙遠,我被驚嚇得有點兒慌亂。頒獎典禮開始,當凱瑟琳讀出得獎者的名字時,我從滿場喝彩聲的縫隙中驚醒,看到攝影機又偷偷地閃到我的周圍。
葉錦添隨後説:“謝過一些幕才體會到,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感覺,上過一次&後就很想一直在那個&上。”
與哥哥
給年輕人的寄語都是至理名言
雖然社會變化很快,藝術的空間仿佛越來越小,藝術家越來越需要兼顧方方面面的東西,包括商業利益,對此葉錦添認為,藝術和商業的衝突不是好壞的問題,而是個人與集體的關係。他説:“現在個人性越來越小,投資人傾向於名家,因為他們需要所謂的説服力,所以對新人來講,就要各出奇謀去撞機會。”
葉錦添相信,無論怎樣的世界都會有不舒服的地方,也有舒服的地方,人應該去感受真實,不能因為不如意就避開。“喜歡和不喜歡都是真實本身,所以大藝術家就是平衡這樣的東西。”
對於有志於從事藝術相關工作的年輕人,葉錦添給出的寄語簡單而直白。第一,要開心;第二,要做自己喜歡的作品,總結起來就是,開心地做自己的作品。
“比如要做攝影師,但沒有錢,要生存,那就先去拍照賺錢吧。拍照賺錢不會用掉一輩子時間的,利用空余時間拍自己的東西,到一定程度,作品有了成熟度,就可以拿給人家看,這樣就有了工作能力。”
接下來,葉錦添談的都是至理名言,既是他的過往經驗,也是他的心靈獨白。他説,工作能力是能夠成長的,重要的是要去做事情,成為大師的人不會覺得自己是大師,都是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做當前的事,所以不要費時間在沒有意義的想法上面,全力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漸漸地,會有人喜歡你的作品,你會建構起自己的適應模式,會慢慢認識志同道合的人。“要知道,作品本身有一種感覺出現之後,就會吸引到共同的人,只看你夠不夠強。”
葉錦添也不在意越發成熟的人工智能對技術工作的影響,他認為“高階始終是人的創意,因為原創是從靈魂裏來的東西”。他雖不做計劃但很多事情都在進行,就像水流,流到哪都好,因為明白自己的起心動念,所以無論做什麼都會回到原點。
很長一段時間,葉錦添覺得藝術與科技是最難解決的。現在他想講一句話:“不認識藝術很難明白科學,不認識精神世界很難真正了解物質世界,了解了就沒有衝突,整個世界是&&在一起的。”
藝術家杜尚認為自己是自己的一個作品,葉錦添也欣賞這個説法,但到目前為止,他對自己並不滿意,“雖然我是在可能的空間裏不斷去發現,在這個過程中也會發現不同的自己,我本身也一直在努力想怎樣更好地表達出來,但我多方面的才華可能還不夠。”
文/記者 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