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裏的“798”-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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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0/23 10:09:59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田園裏的“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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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沒有把啟動儀式放在美術館,而是放在美麗的秦嶺腳下田野之間,這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宣言。這一次我們的創作就是從腳下這片土地直接開始。”站在西安鄠邑區蔡家坡村的村口,西安中國畫院院長王犇宣布2025年重大題材美術創研展工程啟動。

  對面是成片的葡萄架,仲秋之序,瓜果成熟,村民在果園前招攬着游客。背後,雲霧繚繞的秦嶺俯視着村口用紅磚壘成的“關中忙罷藝術節”七個大字。

  這個藏在秦嶺北麓的小村,正被藝術“推”出大山,年旅游綜合收入超過1400萬元。游客很難想到,幾年之前,這裡還是秦嶺違建的重災區和省定貧困村。

  1月27日,農民畫家張青義(右)、張娟在工作室進行創作。新華社記者 張博文 攝

  改變源於2018年的一場藝術鄉建。七年過去,“關中忙罷藝術節”“終南藝術季”不僅成為藝術名片,也像往湖面投下的一枚石子,在鄉村激起層層漣漪。如果説北京的798藝術街區出自城市的鋼鐵森林,那麼飄着咖啡香氣的關中民居、組成奇妙和弦的蛙鳴與電子樂,仿佛是田園長出的“798”。

  “怎樣打通綠水青山與金山銀山的雙向轉換通道,一直是我們在探索的,文藝賦能就是通道之一。我們希望用文藝賦能城鄉發展。”鄠邑區委書記李化説。

  一個節

  2018年的夏天,在鄠邑開展的藝術實踐已經過半,辦展覽,做訪談,很多都是當代藝術,西安美術學院的師生們卻覺得哪不對勁。

  “好像變成了藝術家自娛自樂,我們就覺得不太對,不能在鄉村做一個好像跟鄉村沒有關係的事。”團隊成員、後來成為藝術節總執行的崔凱敏説,他們決定在村裏辦一場藝術節。

  以前每逢夏收結束,關中地區的老百姓都要擺&唱戲,當地又叫“忙罷會”,已經十幾年沒辦過了。他們決定,就將藝術節取名“關中忙罷藝術節”。大家租下村裏六畝麥地當舞&,開幕當天準備了300把椅子,湧來1000多人,田埂都站滿了。

  第二年,街道幹部主動找到美院團隊,希望再做一屆,雙方一拍即合。大家把一處澇池改建成劇場,藝術節也從一開始的幾天,變成持續全年的藝術活動。

  交響樂和前衛喜劇的笑聲在麥田中響起,美院師生跟村民一起打造家庭美術館,農民肖像“挂”上了墻,板凳、飯碗被“請”進村史館,割麥的照片和藝術裝置一起“站”在地頭。

  漣漪越蕩越遠。2021年,當地聘請5位藝術家擔任“藝術村長”,1個村子變成5個,沿線的栗元坡村、下莊村、栗峪口村、龍窩村紛紛開始挖掘自身的文化藝術特質。

  鄠邑是中國農民畫發源地之一,1974年《戶縣農民畫》特種郵票發行,讓這個藝術形式首次走向全國。走在環山公路上,很遠就能看到以農民畫《老書記》為靈感的巨幅墻畫。比鄰左右,132幅大型壁畫“挂”在鄠邑鄉間。每年假期600多名藝術院校師生來這裡采風創作。通過盤活鄉村閒置宅基地及集體公共用地,20余個公共空間、38個鄉村藝術館、13個家庭收藏館串點成線。

  美的提升不僅在藝術。坑洼路鋪平,垃圾也少了,蔡家坡的高路燈被換成柔和的太陽能燈,這是崔凱敏專門找廠子定制的,不影響看路,也不影響看星星。

  “實踐過程中,我們秉持‘大刀闊斧做減法,慎之又慎做加法’的原則,致力於鄉村環境的整理優化,注重將藝術元素融入鄉村基礎設施的建設中。”李化説。

  通過整合鄉村振興資金,環山路片區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得到集中提升,黑化道路、美化村落外墻,曾經狹窄難走的8號路蛻變成游客口中的“最美藝術公路”。

  人來了

  順着這條公路往西,距離蔡家坡6公里的栗峪口村有座石粉廠。靠山吃山,伐樹、採石加工成石灰,曾是這裡的大生意。因為生態保護,廠房已經廢棄多年。

  2019年,留英海歸博士王繪婷站在了這裡。她學設計,又嚮往自然,一直想找一處地方創業。秦嶺的自然環境、栗峪口的交通區位,讓她覺得自己找到了。

  3年後,一家名叫土錘的咖啡館在石粉廠舊址開業。墻上還能看到老磚的嶙峋,屋架上挂着村民們的合影,院裏保留了原本的大石磙,店裏的招牌是甜胚子咖啡和酸菜肉末披薩。

  沒用幾天,人就坐滿了。春節假期,因為顧客太多,他們不得不提前關閉點單系統。

  “忙罷藝術節給我們帶來很多機遇,首先把人引來了,鄉村振興如果沒人是沒法往下做的。”栗峪口村村支書王利軍説。

  土錘咖啡開業前,栗峪口沒有一家外來商鋪。不到3年,這裡已經吸引來自廣東、上海、蘭州的“鄉創客”,茶餐廳、機車展覽館等十幾種業態坐落村間。村裏有二十多家民宿,暑假時,還是有許多人訂不到房。

  藉&東風,2022年鄠邑區成立青年“鄉創客”聯盟,在全區設立5個青年“鄉創客”創新創業孵化基地,兩年後,啟動農村後備力量培養三年行動,分期培養600名鄉村建設人才。栗峪口村民耿樹森是其中之一。

  2022年,在西安經營一家電腦銷售公司的耿樹森回到村裏,開了糖葫蘆研究所。“看到人家藝術節,美院學生來畫畫,我就覺得這有希望,就説咱能看到有商機。”現在,他已經在村裏擁有三家店面,最新的茶餐廳花溪間今年3月營業,回頭客已經佔到30%。

  從栗峪口村打造“鄉創客”文化産業集群,到下莊村打造新民藝傳承示範村,從栗園坡村打造鄉野農産文旅村,到柳泉口村打造桃花深處的詩意村落,這片秦嶺腳下的鄉村不斷探索鄉村藝術游的産業融合。

  幾年前,弋龍輝回到柳泉口村外婆的老房子時,因為失修,屋頂已經漏雨。那是座傳統關中民居,他從小在這長大。不想讓這裡破敗下去,他決定把老房打造成茶室。老磚老瓦,修舊如舊。

  坐落秦嶺山間,茶室很快成為網紅打卡點。熱愛傳統文化的弋龍輝開辦了國學班,教授茶道、太極拳、古琴,取名六藝齋。

  “只有網紅可能火得很快,但沒有文化不能持久。”弋龍輝説,“我們在做內核的東西,利用場景引流,利用文化把人留住。”

  “一定要有品質”

  土錘咖啡剛來的時候,王利軍很不理解,村裏幾乎沒人喝咖啡,他覺得“這個咖啡館在鄉村都開不成”。

  今年,有人想在栗峪口村開一家時裝店,王利軍覺得“能成”。“為啥?觀念轉變了,以前想著這個給誰賣,農村誰穿時裝?但現在每年最少四五十萬人到村裏來,而且都是年輕人。”

  這幾年,栗峪口一直在找尋發展定位,“現在我們村主要服務西安及周邊城市的年輕人”。王利軍仔細分析過年輕人的喜好,“一般簡餐多,要帶娃,還喜歡讓寵物跟家庭成員一樣。”

  花溪間的裝修是東南亞風,坐在綠植裏,抬手就能打卡。糖葫蘆研究所、終南甘泉國學書院“都是為娃們服務的”,機車茶飲“山泡茶”成為機車發燒友的聚集地,不久前村裏還引進一家寵物餐廳。

  他們請第三方公司作為栗峪口村整村運行團隊,創立整村運營品牌“剪鴨村”,喻意這裡能讓人減掉壓力。“鄉創客”們還打造了“剪鴨村livecool”的形象品牌設計,就是關中話“栗峪口”的諧音。

  但並不是符合定位就能入駐,這裡還有自己的標準。

  不止一個人提到品質。土錘咖啡的所有桌椅都是團隊自己設計打造的。一些民宿的床上用品“最低按亞朵這個標準來要求”。花溪間原本設計31個餐位,為了更好的空間體驗,耿樹森砍掉了三分之一。

  “一定要有品質,要打破人家對傳統農家樂的看法。”耿樹森説,“從城裏到鄉村,換環境不換品質。”

  李化説,這是鄠邑藝術鄉建的目標之一,“我們希望實現城鄉生活場景互換,把城裏生活的品質標準放到鄉村來”。

  栗峪口村還成立全村人合作社,村集體統一承租,對外統一招租經營,保底加分紅,讓集體增收、村民受益。

  2019年時,栗峪口村的村集體經濟收入還是零,“今年不用估計,肯定有80多萬。”王利軍説,他們正在考慮,用這些錢為村裏的老人開一個大食堂。

  這片土地上的人

  “啥是藝術?”

  剛來蔡家坡時,崔凱敏問過村民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是,“割麥就是藝術!”

  第二年再問,一位大爺回答,“藝術就是教化人。”再後來,一位掃地的阿姨告訴他們,“藝術不只是割麥,藝術把我們蔡家坡改變大了。”

  藝術節舉辦沒多久,他們辦了場田野手藝人大賽,比賽做臊子面和饃饃。蔡家坡村民劉明俠得了一個金獎一個銀獎,幹了一輩子農活,這是她的第一塊獎牌。

  好多人慕名而來,他們乾脆開了家面館。麥子是村裏種的,店面是80年代的自家老房,只做最簡單的改造,土炕、木梁都是原來的樣子。

  “以前你家是個土房子就覺得特別窮,現在覺得太有價值了。”劉明俠的兒媳丁嬌嬌説,他們給面館起名“家裏面”,“希望每個人到我們家裏面,有回家的感覺”。

  “有時候他們跟我説,姨你做得真好吃,我開心一天。”劉明俠説起來就笑。崔凱敏發現,她開始燙頭了。

  “我們通過藝術的方式讓大家覺得他個人的價值是被認可的,他的生活環境生活方式,作為個體的經驗是值得被尊重的,這是我們要做的事情。”崔凱敏説,“你做的東西不是説給其他人做,就是給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做的。”

  最開始創作人物壁畫,很多村民不理解,在當地,把人像挂上墻是件犯忌諱的事。崔凱敏和團隊就讓村民投票,德高望重的人才能畫上去。“村民特別自豪,還不是一般的自豪。”他説。蔡家坡的老支書王岩多年前帶領村民種葡萄致富,他專門來和自己的壁畫合影。

  聽説王繪婷給咖啡館取名“土錘”時,不僅村民,王利軍也犯難——“土錘”對陜西人來説並不是褒義詞。但王繪婷告訴大家,這是一種自嘲,更是文化自信。

  看到土錘咖啡招聘後廚,在栗峪口土生土長的宋迺紅報了名,之前只喝過速溶咖啡的她,現在已經可以侃侃而談哪的咖啡豆好。

  開業後的第一個元旦,王繪婷給全村老人每人送了一杯咖啡,宋迺紅現磨的豆子。有人説,“不管苦還是甜,這輩子算是把咖啡給喝上了。”

  “咱農民來這裡消費的也不少。”宋迺紅記得,一位爺爺從隔壁村找來,專門點了杯茉莉拿鐵。栗峪口的年輕人結婚,拿着結婚證來這裡可以免費。

  年輕人的確多了。弋龍輝記得,幾年前村裏年輕人“幾乎為零”,今年他算了一下,回村工作的年輕人已有十幾位。

  一起回鄉的蔡家坡的鄒茹,正在戶縣農民畫博物館終南分館幫忙,雖然掙得沒有以前打工多,但她看好這裡的前景。“山以前是個負擔,現在成了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地方。”

  這家農民畫分館的二層挂着一幅《秦嶺四寶》,畫家將農民畫與國畫技巧相結合,既有農民畫的大膽明艷,又有水墨畫的氤氳委婉。

  “現在農民畫的精品提高了。”西安市鄠邑區農民畫博物館館長王文吉説,截至目前,鄠邑農民畫已在70多個國家交流展覽。今年,他們還組織培訓了70多位中小學教師,“我們希望提升當地人對藝術的追求。”

  “農民畫畫天畫地畫自己,這幾十年的農民畫反映了鄉村的變遷。”王文吉説,過去大家畫谷堆、織布、收麥子,現在的畫裏有高鐵、無人機和衛星。

  市場化

  對於忙罷藝術節,崔凱敏覺得“只有階段性成功”。他現在關心的是,藝術如何帶動當地産業,如何自我循環。“其實全國都遇到這樣的問題。”

  “前期可能政府支持,你能幹下去,如果沒有政府資金上的支持咋辦?”崔凱敏説,他們最近正在做這樣的籌劃。

  “不是沒有危機,業態還是太少了,留不住那麼多人。”耿樹森直言,這是村裏很多人着急的事,“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模式。”

  隨着發展,栗峪口村的整體規劃一直在調整。原來覺得業態豐富就可以,現在他們已經不滿足於此。耿樹森提議能不能建一個萬國花園,有人建議建大型數字游民社區,如果聚集上千名數字游民,在全國“又有一個新的特點”。

  村裏已經有一家數字游民社區,取名“秦托邦”,常住三五十位年輕人,來自全國各地。他們希望,借此在栗峪口村形成一個人才引進體系:網紅業態吸引來游客,游客對村莊産生興趣後轉化成旅居於此的“游民”,經過充分了解,可能就會定居、創業,為鄉村振興注入動力。

  王利軍經常想,為啥城裏人要“掏着過路費燒着油到鄉村來”?

  “不是説來到你這咖啡有多好喝,一方面是鄉村文化,還有環境好。秦嶺好的生態環境是所有業態發展最大的資源。”他同時覺得,這個環境不僅是生態環境,還有人居環境、民風環境、營商環境,這都是他們未來努力的方向。

  李化認為,制定標準、做好示範引領後,關鍵在於如何更好實現市場化。“市場化的運作才能保證它的長久。要看到未來10年的發展趨勢,提前布局。”

  他説,下一步鄠邑將着力推動藝術策展,打造鄉村藝術策展集聚地。“藝術策展是讓現有改造變成一個活的靈魂的關鍵,讓這裡常來常新。”

  “打造藝術鄉村不是根本目的,目的是用藝術賦能鄉村的發展振興,讓鄉村更有魅力。”李化説。(記者 徐歐露)

【糾錯】 【責任編輯:焦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