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協和醫院心內科副主任、主任醫師吳煒越來越明顯地感受到,冠心病的形勢正在發生變化。“有時候我們在導管室裏做著做著手術,會發現&上的患者年齡比醫生還小。”他説,這並不是個案,而是一種正在悄然顯現的趨勢。
冠心病不再只是中老年人的疾病。吳煒在接受新華網專訪時,從流行趨勢、症狀識別、風險管理、介入治療、康復方式到個體化用藥,進行了深入解析,也糾正了一些社會上流傳已久的誤區。
患者數量仍在增長,年輕化漸顯
如果説十幾年前,大多數冠心病患者仍集中在中老年群體,那麼現在,三四十歲的中青年已經不再罕見。他強調,公眾之所以覺得年輕人發病突然,多數是因為沒有意識到冠心病並非“突發疾病”,而是多個危險因素長期累積的結果。冠心病發病總量在上升,這背後不僅是人口老齡化,還有長期生活方式和慢性病管理産生的沉積效應。
讓他印象尤其深刻的還有城鄉差異。“很多人以為城市白領心梗多,是因為媒體報道常見,但實際上農村地區發病率更高,只是知曉率低,也缺乏規範治療。”
至於年輕化,他認為並不是“疾病下沉”,而是危險因素提前累積。“熬夜、久坐、外賣、吸煙、高油飲食、情緒壓力大、缺乏體檢,這些因素把原本五六十歲才會爆發的風險提前十年、二十年。”但在總體發病構成中,中老年人仍佔主力,只不過年齡邊界不再像以前那樣清晰。
胸痛≠心梗,哪些信號必須就醫?
胸痛是公眾最常聯想到冠心病的症狀,但在吳煒看來,正是“怕得不對、忽視得不準”導致不少誤判。他解釋,冠心病和急性心梗確實會引起胸痛或胸悶,但反過來,胸痛並不必然意味着心血管問題。在大型三甲醫院的胸痛急診中,真正最後確診為冠心病的患者不到三分之一。但這並不意味着警惕是多餘的,而是需要更清晰地識別心源性疼痛的特徵。
他提到一個臨床上的常見判斷經驗:如果一個人能用手指明確指出胸口某個點疼,那麼這個疼痛往往不是來自心臟,因為心臟屬於內臟器官,其疼痛定位並不精準。同時,一兩秒鐘的刺痛、電流感、扎一下就沒了的感覺,也大多不是缺血性表現,多見於肌肉、神經或體表組織。而真正心臟缺血導致的胸痛,在運動、快走、爬樓、背重物時最易誘發,持續時間相對較長,休息後逐漸緩解,嚴重時還可能伴隨胸悶、出冷汗、咽部不適或向肩膀、下頜、牙齒放射。
吳煒提到,患者不需要自己分辨所有診斷類型,但當胸部不適超過二十分鐘、伴隨呼吸困難、噁心、咽部緊縮或放射性疼痛時,不要猶豫。“尤其是有高血壓、糖尿病、血脂異常、肥胖、吸煙或者有心腦血管家族史的人,如果突然胸痛但説不清位置、也描述不出性質,就應該盡快就醫。”
誰是高危人群?可控因素和不可控因素都要注意
關於高危人群,吳煒將冠心病的危險因素分為“不可改變的”和“可改變的”兩類。年齡、性別和家族史是無法調控的背景變量,如男性在中青年階段發病率高於女性,但女性絕經十年後逐漸追平。遺傳因素的影響不容忽視,多基因累積效應在一些家族中表現明顯。但他更強調的是可干預因素,其中“三高”、吸煙、肥胖、缺乏運動、情緒壓力、飲食結構失衡都是冠心病進展的“加速器”。
他指出,不少人仍習慣把慢性病當成“短期干預型疾病”,期待“一次吃藥好幾年”“控制兩個月就能停藥”,這是一種危險誤區。“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不是感冒,也不是肺炎。它們本質上不能根治,只能被長期控制。如果控制好,風險就壓住了;如果反復波動,就在為冠心病埋雷。”
冠心病患者的血脂控制目標不是一刀切,而是分層管理。例如,沒有危險因素的人群,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控制在3.4以下即可;若合併高血壓或超聲發現頸動脈斑塊,則需降至2.6以下;一旦確診冠心病或做過支架,目標值降到1.8以下;如果曾發生心梗、合併糖尿病、多支血管病變甚至腦卒中,則應降到1.4以下。“有人覺得數字小得不現實,但越高危的人越承受不起血脂的繼續攻擊。”
做過支架怎麼康復?別把自己當病秧子
提起冠心病就不可避免提到支架。吳煒説,大眾最大的誤解之一,就是“血管堵了就得放支架”“放完支架就不怕心梗”。他解釋,支架真正發揮作用只有兩種情況:第一,發生急性心梗,需要緊急開通血管防止心肌大量壞死;第二,出現明顯勞力性心絞痛,影響日常生活和心功能。“如果一個人血管堵得七八成但沒症狀,也沒有反復胸悶胸痛,那麼預防性去放支架並不能減少他發生心梗的概率。心梗本質上不是堵到百分之八十、九十才發生,而是斑塊破裂後形成血栓堵死血管。”
吳煒強調,支架不是“預防針”,也不會替代藥物治療。很多人擔心“放支架就要一輩子吃藥”,他解釋:“心梗病人不管放不放支架,藥物都是一樣要吃的。降脂、抗血小板、控制血壓血糖,一個都不能少。”如果是沒有心梗、僅因狹窄症狀放支架的患者,只是在術後一段時間加到兩種抗血小板藥,長期方案仍然要回歸基礎病管理。
對於患者關心的術後生活,吳煒態度很明確:沒有心梗和心衰的患者,術後恢復良好,本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和運動。“很多人以為放了支架不能動,這是誤解。真正限制他們活動的不是支架,而是沒有治療前的胸痛。”他鼓勵術後逐步恢復慢跑、騎車、游泳等中等強度運動,同時提醒要避免極端刺激,如蒸桑拿、蹦極、極限過山車、深潛等。如果存在心衰,則需在醫生和康復醫療科的指導下制定運動處方,控制心率和運動負荷,逐步恢復功能。
精準用藥還在探索期,但協和醫院“個體化治療”已落地
過去幾年,“精準用藥”一詞逐漸進入公眾視野,部分患者誤以為冠心病已經可以通過基因檢測“一人一藥”。吳煒指出,目前在冠心病領域,真正意義上的基因指導用藥還沒有形成大規模循證依據。“有一些小樣本研究探索了抗血小板藥物代謝基因和藥效關係,但擴大人群後臨床效果並不穩定,不足以替代指南推薦。”他認為,目前更現實、更有價值的仍然是個體化治療。
所謂個體化治療,並不是盲目創新,而是基於病人的具體情況做合理調整。例如育齡期女性的降壓治療要避開對胎兒有致畸風險的藥物;對長期高鹽飲食、嗜酒、肉類攝入量大的男性患者,醫生會加強利尿和飲食干預方案;合併腫瘤、腎病、自身免疫性疾病或存在手術計劃的患者,則需要與外科、麻醉科、消化科、風濕免疫科等多學科合作,根據風險和時機設計治療順序。“很多複雜病例不是靠一個科室解決的,而是靠綜合判斷找到最合適、不是最激進的方案。”
吳煒談及北京協和醫院在冠心病介入治療方面的優勢時強調,“協和醫院的特點不是單項技術,而是多學科的整體評估能力。”許多冠心病患者合併腎病、腫瘤、血液病、風濕免疫病等複雜病情,在專科醫院難以得到全面方案。“我們會組織多學科會診,把血管情況、手術風險、藥物影響、其他臟器病變統一評估,給出最佳方案。”
別再誤解支架、他汀和藥物治療了
談到公眾認知誤區,吳煒坦言,最麻煩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錯誤信息和斷章取義。一些人把網絡短視頻當“醫療結論”,看到“國外都不用支架了”“斑塊可以整體切除吸出來”就輕信。“那些視頻很多是動畫演示,斑塊在體內往往像石頭一樣硬,不可能像吸血塊那樣完整取出。目前支架植入依舊在美國、日本、歐洲等國家廣泛應用。”
關於他汀類藥物,吳煒也經常被問起“會不會傷肝”“會不會致癌”“會不會升血糖”。他解釋,中國人確實比歐美人群更容易在服藥初期出現轉氨酶升高,但這是可監測、可撤藥、可逆的。“就像有人吃芒果會過敏,但你得先吃了才知道自己會不會過敏。”至於“服藥導致腫瘤”,他説那是因為這些患者因為預防或者控制了心梗和卒中而活得更久,腫瘤是在壽命延長的背景下發生的,不是藥造成的。血糖輕度升高則遠遠小於他汀類藥物對動脈粥樣硬化的保護效果。
吳煒最後強調,冠心病不是突然來的,也不是靠一次體檢或一次支架就能徹底擺脫的。“真正讓風險下降的,是長期控制慢病、改善生活方式和規範治療。不要等第一次胸痛、第一次心梗才開始重視,也不要指望一個操作就把未來十年二十年的危險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