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行走故居館舍 探尋人間煙火
文/本報駐倫敦記者 吳黎明
到一個陌生國度走訪,閒暇之餘我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逛博物館或名人故居。在觀賞藝術精品之餘,我更願意看看許多與普通百姓生産生活直接相關的器物,從中探尋歷史的煙塵與文明的腳步。
龐貝古城的“羅馬土”與自來水
最近,我應邀去倫敦金融城參觀訪問,好客的候任市長蒂莫西·黑爾斯帶我們轉遍了倫敦金融城市政廳的角角落落。有舉行國宴的宴會大廳,有歷史風貌保持完整的議事廳,而我最感興趣的是地下室裏古羅馬時期遺留的地基——1000多年前的人們就已經用混凝土來建造房屋了。

倫敦金融城市政廳地下古羅馬時期的地基遺跡(吳黎明 攝)
指尖輕輕觸上地基粗糲的表面,冰涼堅硬的質感讓我想起20多年前第一次參觀意大利龐貝古城感受到的文明震撼。公元79年,突然爆發的維蘇威火山將龐貝從地球上抹掉。去除厚厚的火山灰後,我們如今可以完整看到當年羅馬城市的真面目:雄偉的廊柱式神廟,宏大的競技場,典雅的劇院,奢華的浴場,石頭鋪就的大街縱橫交錯,深深的車轍印訴説着2000年前的繁華。
可以説,龐貝就是歐洲許多古老城市的縮影。高大的鬥獸場(或劇場)、神廟(或教堂)、市政廳、凱旋門、大規模輸水廊橋與渠道,許多都屹立千年不倒,其奧秘就是混凝土的應用。混凝土發源於龐貝附近的維蘇威火山。羅馬人發現,火山灰與石灰混合,是質量上佳的建築黏合材料,非常牢固。隨着羅馬帝國擴張,混凝土技術傳播到歐洲各地,人們稱之為“羅馬土”。學歷史出身的黑爾斯市長介紹説,羅馬人征服不列顛,給倫敦城帶來混凝土技術和高超的建築工藝。
從某種程度上説,歐洲文明與生産生活是建立在“羅馬土”的基礎之上的。古老的東方也曾誕生許多載入史冊的恢弘建築,阿房宮、未央宮、大明宮,但由於是磚木結構,它們往往毀於水火,湮滅在歷史之中,令人扼腕。
得益於混凝土的應用,龐貝古城裏家家戶戶都引入了自來水。愛沐浴的羅馬人還在其他許多地方建立起輸水渠道與水道橋,西班牙的塞哥維亞水道橋和法國的加爾水道橋至今依然是引人入勝的古羅馬遺跡。要知道,那是2000年前。如今在世界上許多貧窮落後的欠發達國家,自來水尚未普及。站在這些古老的管道、水渠前,你會突然明白,文明的進步就藏在這些最日常的細節裏。

希臘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裏展示的古希臘外科器械(吳黎明 攝)
之前參觀希臘雅典的國家考古博物館時,一套公元前的外科手術器械讓我駐足良久。手術刀、鑷子、探針、剪刀,這些用青銅打造的醫療器械,外形粗糙,雖然歷經2000多年的歲月,依然保持完整形態。想象在古希臘的某個醫療場所,醫生正用這些工具為病人做手術,這讓我想到同時期中國東漢末年名醫華佗的外科手術,可惜他的醫術和“麻沸散”配方大多失傳,只留下史書上的零星記載。實物的留存,讓文明對話跨越時空的阻隔。
莎翁的皮具與歌德的手工活
在拉丁美洲,參觀墨西哥城外的太陽金字塔、月亮金字塔以及城裏的國立人類學博物館,我對文明的多樣性有了更深理解。
那些重達數噸的石雕,每一個細節都被打磨得光滑平整。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這個能夠精確計算天體運行、建造宏偉金字塔的文明,卻沒有發明輪子,也沒能進入鐵器時代。看著那些需要數百人才能拖動的巨石,我不禁想象:如果製造輪子的技術能夠傳播到美洲,這些文明的發展會不會是另一番景象?這讓我更加理解文明交流的重要性: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的長處,也都有需要從其他文明那裏借鑒的地方。
歐洲各國王室留下大量恢弘的宮殿,儘管裏面裝飾奢華,但我對宮殿裏間間相連的房屋格局不甚理解,也對沒有現代化的廁所和浴室而為他們感到遺憾。柏林夏洛滕堡宮內的“瓷器屋”,是普魯士的索菲·夏洛特王后當年用2700多件中國瓷器裝飾起來的,從墻壁到天花板,極盡奢華,但與普通百姓生活相隔甚遠。好在普魯士王室在波茨坦王宮裏開始用上原始的電梯與抽水馬桶,讓人印象深刻。

莎士比亞故居(吳黎明 攝)
莎士比亞故居是典型的16世紀英格蘭木石小樓,兩層建築以黑紅褐為主色調,泥土色的外墻斑駁如褪色的羊皮紙,凸出來的木桁架交錯成菱形網格。從此樓可以想象500年前英格蘭小鎮的生活形態。如今的一樓,復原的是莎翁父親的皮革作坊,許多器具與皮革照原樣擺放,讓人一下子走進歷史。沿吱呀作響的樓梯登上二樓,約30平方米的主臥室內,橡木地板已凹陷如老人面龐的褶皺。紅褐色帳幔低垂的木床上,草綠色織物(仿製品)仍保持16世紀中産家庭的陳設。
莎士比亞妻子安妮·哈瑟維的故居位於斯特拉特福郊外的農村,是一棟二層茅草屋頂農舍,修葺整齊利落。故居裏,起居室、臥室和廚房裏的器具一應俱全。故居介紹裏説,哈瑟維的父親屬於小地主,一年收入10英鎊,他留給哈瑟維的嫁粧是6英鎊13先令4便士。對比一下今天農人的收入,可以從經濟角度觀察英鎊貶值力度之大。

莎士比亞妻子安妮·哈瑟維故居內景(吳黎明 攝)
與莎士比亞曾經務農、做皮具一樣,德國大文豪歌德對手工活也很熱衷,可見歐洲文豪在這方面與東方傳統文人輕視體力勞動截然不同。在歌德故居有一個寬敞的工具間,裏面整齊懸挂的修理工具讓人眼前一亮,據説歌德經常在這裡修理家中各種機械器具。也許正是這些與機械打交道的經歷,培養了他對自然科學的濃厚興趣。後來他在《浮士德》中寫下對宇宙、人生的深刻思考,那些關於永恒與變化的哲思,或許早在修理機械的時光裏就開始醞釀。
鄉間的壓水泵與農家瓷碗
在倫敦的狄更斯故居,我對廚房裏的一個手搖壓水泵頗感興趣。壓水泵看起來有些簡陋,手柄被數代人的掌心磨得很光滑。這種壓水泵,我年少時曾在老家見過,當時在閉塞的鄉村尚屬新鮮玩意兒。人們先往管裏倒水,再用手柄上下搖壓,水就汩汩流出。這比我們從水井裏汲水再肩挑回家省力不少。我查資料發現,在19世紀的倫敦,杠桿式手壓泵已經普及,一些富裕家庭已經一戶一個,而在工人階級社區,公共壓水泵是獲取飲用水的主要方式。狄更斯的名作《大衛·科波菲爾》中,主人公大衛在童年時被迫做童工,他所住的房子裏就有一個陰冷的石槽和壓水泵。

狄更斯故居裏的手壓泵(吳黎明 攝)
在飲食方面,英國人遠遠比不上東方人,這從上述名人故居和博物館裏都能看出。最近我到倫敦東邊埃平森林的皇家狩獵場走了走,森林裏最著名的遺跡是1543年建造的伊麗莎白女王狩獵小屋。從小屋廚房裏的展示看,即便是王室,當年的食品都很粗糙:不過是對整只野兔、野雞和大塊鹿肉進行燒烤,花樣很少,幾乎沒有蔬菜。
算起來,我走訪過四五十個國家,參觀過的名人故居與博物館不計其數。在無數的文物中,最觸動我的不是奇珍異寶,反倒是16年前在漢堡市博物館看到的一隻瓷碗——清朝時在我老家大別山出土的。它靜靜地立在展櫃中,釉色溫潤如玉,碗身還保留着燒制時自然的流釉痕跡。在清末那個動蕩的年代,這只普通的飯碗如何漂洋過海來到歐洲?它可曾盛過來自故鄉的米飯?可曾映照過農家灶膛裏跳躍的火光?在這些日常器物面前,我突然理解什麼是“他鄉遇故知”:那不是對稀世珍寶的驚嘆,而是對平凡生活的共鳴。
將來某一天,當你我參觀博物館,在欣賞稀世珍寶之餘,不妨把目光投向與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尋常器物。在那些斑駁的銅銹、龜裂的木紋、磨損的邊角中,我們能看見不同文明的動人細節,想象曾經生氣勃勃的煙火人間。這些看似平凡的器物,正是文明最真實的注腳。它們告訴我們,歷史不只有王侯將相,更有普通人的勞作與智慧,它們是推動社會發展與生活改善的決定性力量。
刊於《參考消息》2025年12月11日第10版
編輯 何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