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可知道“桑志華”?
從天津外國語大學西北門往裏走,摸着一棟棟古老房屋的根骨,繞過層層疊疊的綠樹欄影,踱過左側一片空地,會看見一座低矮的三層棕紅色小洋樓。“Musée Hoangho Paiho”,高處的樓頂寫着這樣的法文,草叢裏的石刻介紹寫着它的中文名字:北疆博物院。
這裡藏着數以萬計的標本,藏着時間,還藏着一個法國人的故事。
北疆博物院不像一個博物館,而像一個家。在這個家裏,歐式半旋轉樓梯被細緻地打磨拋光,地暖設施經過精細設計和呵護,窗幾明亮,寬大結實的窗框採光通透,法式風格的陳列櫃整齊填滿了動植物的標本,毫發畢現、栩栩如生,宛如森林、平原、河床的生物都在室內躺臥打盹。每一個參觀者,都像是被邀請進客廳的客人,似乎主人就在樓梯轉角處等着客人到來,主人摸摸帽檐,向前欠身鞠躬,往身後緩緩擺手,邀請客人來看他工作、生活、熱愛的一切。
這位主人是保羅·埃米爾·黎桑,但他一生中用得最多的是一個中國名字:桑志華。
博物院墻壁上可以見到桑志華的一張黑白照片,他正騎着騾子,腳下都是爛泥,即使照片已然褪色、模糊,也能看出那臉龐的瘦削、黝黑和滄桑。
讀他的人生,驚訝不斷在心裏升起。桑志華於1876年出生在法國北部裏爾大區的倫比斯鎮,36歲時獲得法國科學院動物學博士學位,不久之後萌生了到中國考察人類起源的想法。他很快付諸行動,製作了嚴密、科學的計劃。後來,他在天津籌建北疆博物院,親自設計、經營,把自己在中國北方地區長達25年的科學探索成果,毫無保留地貯存於此。
不是所有的探險家都是真正的科學家。有的探險家進入異國他鄉,狂熱的雙眸裏燃燒着揚名立萬的異光,滿載而歸的車裏明晃晃刻着“狩獵”的本質。這類探險家像貪婪的狼,在歷史上屢見不鮮,他們與其説是探險家,不如説是掠奪者、佔有者,他們離開後,留下一地狼藉,讓地區資源日漸貧乏。
然而還有一些探險家,他們來到陌生的土地,貼地而行,努力融入,最後把對科學的好奇真正釀成了深沉的熱愛。桑志華就是這樣的探險家,他走得足夠遠,他的夢也足夠熱烈和深沉。
在北疆博物院一樓閣樓裏,我看見桑志華的諸多手稿和筆記,它們整理齊全,字跡工整清晰。在這些手稿和記錄裏,鮮有個人情感和個人生活,密密麻麻的小字詳細記敘的都是標本化石的出土時間、地點和調查取樣過程。膜翅目、鱗翅目……每一個標本歸類都有着嚴謹的圖説和註釋。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我能夠感受到一種純粹的科學之美。
尤其醒目的還有一面奇特的三色旗,這是桑志華外出考察時隨身攜帶的身份證明。旗子上面有“法國進士”“中國農林諮議”及一個巨大的“桑”字。“法國進士”對應的桑志華的博士學位,而“中國農林諮議”一職,是1917年桑志華拜訪北洋政府農林部時隨便討取的一個虛銜。桑志華不僅熟悉中國文化,也深諳鄉土中國的風俗習慣。這個臟兮兮的三色旗被他攥在手裏,既是智慧又是真誠,而剩下的交給勇敢。
我走上二層,漸漸發現北疆博物院是個工字樓結構,後面增設的南樓與較前建設的北樓以一條連廊相接,南樓放着桑志華的藏書、辦公桌。我登上樓梯,嘎嘎作響的地板像騾馬車隊壓着路面滾滾前行的聲音。我的思緒往前延伸,在炎熱的午後,他穿行在太行山區、山西省南部、天津、河北省山海關一帶,在黃河、白河(海河)流域流連忘返。越往南樓深處走,盈箱累篋的標本化石越能引起我的驚嘆,無法想象他是怎麼把這些細如髮絲的觸須、薄如蟬翼的昆蟲、壯如牛斗的骨架、形狀各異的無脊椎動物與魚類標本,完整無缺地帶回博物院的,分門別類,對比研究,推敲還原,描繪畫圖。
在考察的大部分時間裏,桑志華都要徒步,偶爾跟着沙漠商隊。肩上扛着專業精密的觀測儀器,除了羅盤、地質錘、網具、地圖等物件,他還背着防身的獵槍。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穿行在中國北方偏僻的鄉村土路上,難以想象他經歷了多少困難。然而,他的筆記裏只有昆蟲、披毛犀、蒙古野驢……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他採集了無數美麗的標本,其中很多有着重要意義。
1920年,桑志華在甘肅慶陽發掘出一件石核、兩件石片和一件刮削器。這幾件標本是中國第一批有正式記錄的舊石器,打破了德國地質學家李希霍芬“中國北方不可能有舊石器”的斷言。桑志華從漫漫黃沙中打撈起那些被遺忘的化石標本,把它們擦拭乾凈,撣去塵埃,讓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研究有了承重的支點。
桑志華是一個天生的學者,他有計劃、有條理地安排着他的考察,精心收藏管理標本,而他花費無數心血創建的北疆博物院,被稱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世界一流的博物館。他把他的畢生心血裝載入內,並守護着它們。
從壯年到暮年,他的腰背駝了,眼睛花了。這條科考之路,他走了25年,行程累計5萬多公里,如果沒有被意外打斷,這些數字還將延續下去,直到他生命終結。風沙隱隱,車轍依稀,桑志華在中國北疆收集的標本化石,除了不得不贈送給巴黎歷史博物館的標本複製品,沒有一件運出過中國。
1937年,已過花甲、兩鬢斑白卻依然孑然一身的桑志華把他簡樸的帽子、衣物收進箱子,默默地邁過學校的大門,走向滿洲裏的火車站。離開的時候,他最後看了一眼西邊的天空,殘陽如血,日軍的飛機已經在天空盤旋如同禿鷲,人頭攢動的車站焦躁不安,別離的聲響充斥在蕭瑟的空氣中。因為戰事,研究被迫中斷,北疆博物院被迫關閉,桑志華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然而,他還是什麼也沒帶走,連紀念品也沒有。他辛苦耗費半生在這片土地上找到的一切,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我從後門走出,刺眼的陽光放肆地涌入我的瞳孔。沿着一條小路繞到樹叢深處,一座紅色屋頂的小樓出現在眼前,那是桑志華的住宅。我進樓,想讀他後面的人生故事,但是我發現那是一片空白,沒有記錄可考。
在紀錄片《東方博物之門》中,採訪者來到桑志華返回法國後度過余生的諾爾省羅別鎮,在那裏他是一個“大家都不了解”的人。羅別鎮歷史與考古學會副會長帕特裏克·唐納,面對來自中國的採訪者,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他在中國有名氣,而在法國幾乎無人知曉。”
繞了一圈回到正門前,我靜靜站了一會兒,頭頂那個巨大師氏劍齒象頭骨化石無言地注視着我。
你可知道“桑志華”?
(曾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