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雪金銀灘
60多年前,為221基地建設,6700余名牧民走上搬遷路
▲雪後金銀灘。新華社資料片
金銀灘,一個富有詩意和無窮想象的名字。這片位於青海湖北岸、水草豐美的草原,每逢夏季,就盛開金色和銀色的小花,繁花似錦,蔚為壯觀。60多年前的深秋,幾乎是一夜之間,當地上千戶游牧群眾離開故鄉,輾轉前往未知的他鄉。在他們身後,“金銀灘”這個地名從地圖上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個神秘的代號:221。
如今,金銀灘已經成為聞名遐邇的“中國原子城”。作為“兩彈一星”精神的起源地,和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第一顆氫彈的誕生地,被譽為“中華民族挺起脊梁的地方”。
那段風雪中搬遷的故事亦值得追憶。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海晏縣的1279戶、6700多名牧民,舍小家為國家,為了221基地建設搬離世代繁衍生息的金銀灘草原,遠赴500公里外的祁連山腹地重建家園。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歷史是人民書寫的,一切成就歸功於人民。”在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60周年、“兩彈一星”精神提出25周年之際,回望這段歷史,為基地建設獻出家園、讓出草場的牧民群眾的奉獻與付出同樣值得銘記。
所有人都不知道為什麼搬遷,但所有人都義無反顧
機耕尕白是原海晏縣黨史研究室主任。他在採集民間故事中,聽幾位老人講起關於221基地的故事。這幾位老人都是1958年跟隨父母遷往祁連的。時光飛逝,當年的小娃娃如今都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搬遷的一幕幕故事,從歲月深處緩緩走出。
機耕尕白説,1958年,我國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正式選址海晏縣金銀灘草原,當地幾個鄉鎮的部分群眾,按要求需遷往剛察、祁連等地。由於保密需要,此次搬遷事先不宣傳、不解釋、不開會。
“頭一天收到通知,第二天就動身了,猛扎扎的。”今年75歲的海北州祁連縣央隆鄉曲庫村藏族老人更正説。搬遷時,他還不到10歲,記得當時家裏有兩個帳篷,只搬了一個,另一個就留在原地了。
搬遷之路充滿艱辛,首先是嚴酷的自然條件,氣候非常惡劣,風沙打在臉上生疼。那個年代,從海晏到祁連沒有通公路,都是羊腸小道,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路上遇到一場大雪,瞬時冰天雪地的,很多牛羊都凍餓而死。機耕尕白聽一個老人説,過大通河時,有600多只羊掉進河裏被沖走了。
10月下旬的高原,天寒地凍,手凍得解不開帳篷,要用牙咬着解開,三四戶人家合住在一頂帳篷裏抱團取暖。沒有柴火,就連支帳篷用的桿子、木橛子甚至打牛奶用的木制奶桶都用來燒火取暖了。
更正説,他印象最深的,是在默勒鎮雪沒過了膝蓋,有50公分那麼深,到處是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到路在哪,只能沿着牛羊踩出的路走。有的人眼睛被雪打掉了(即患上雪盲),手腳凍傷的更多了,路上經常能看見凍死的牛羊。他還清楚地記得,過默勒河時,大家挑了三匹馬,分頭運送老人和小孩過河的情景。
就這樣,搬遷的群眾沿着默勒河,頂着風沙、鵝毛大雪,忍饑挨餓,在冰天雪原上,經過50天左右的長途跋涉,終於到達目的地。雖然這個地方人生地不熟,但那時的央隆基本上還是無人區,草場又好又大,大家都投入到重建家園中。
機耕尕白説,搬遷從1958年10月開始,到1959年2月結束。雖然旅途是如此艱辛,但是搬遷群眾覺悟都很高。當時的牛羊都屬於集體財産,一路上大家又冷又餓,但是沒有一個人説去把公家的牛羊宰了吃。
“不知不覺中為國家、為社會作了貢獻”
“雪浩浩,山蒼蒼,祁連山下好牧場。”祁連山草原,是中國最美的六大草原之一。而對祁連縣央隆鄉的牧民來講,這樣的好牧場,人均擁有上千畝。記者驅車前往央隆鄉政府途中,數度因牛羊轉場,成百上千的牛羊堵住了去路。司機師傅不得不停下車,緩緩驅趕牛羊。
採訪更正老人時,是在祁連的盛夏,年逾古稀的他頭戴一頂深咖色氈帽,藍格子襯衫外套着一件針織背心。穿戴整齊講究,精神煥發。
“當時為什麼搬都不知道。知道原子彈的事後,感覺到很自豪!當時的搬遷真是了不得,大家不知不覺中為國家、為社會作了貢獻。”更正説,現在他們對這裡也有了感情。剛來的時候,只能住帳房,後來住上土木房子、磚木房子,如今是磚混結構的樓房。這裡草山大,比海晏那邊要還好。如今更正家有5000畝草場,僅草場補助每年每人有1萬多元。
一個家在草原,一個家在城裏。更正的孫女大學畢業後在鄉政府當幹部,重孫在縣城上學。央隆鄉幾乎家家戶戶都在縣城裏有房子。每到寒暑假,更正的孫媳婦尕日瑪就會帶孩子回草原上來住,等開學的時候才回到縣城去。她老公白天去放牧,她就在家照顧老人和孩子。
“現在什麼都不愁,生活很幸福。”更正説,他每年還會去旅游,“除了新疆全國什麼地方都去過了。”
藏族老人吉和太,是野牛溝鄉達玉村村民,當年搬遷時6歲半。他告訴記者,“因為搬遷時特別艱苦,所以記得也特別清楚。”他記得,搬遷路途特別遙遠,他和3歲的妹妹一邊一個,坐在牦牛背上的背兜裏。父母趕着牛羊跟着搬遷的隊伍一起走。
途中,吉和太問父母:“我們要去哪兒啊?”父母親當時也不知道到底是去哪,只是回答他説:“去一個草場更大的地方。”路上特別冷,特別餓。一路上都是吃大鍋飯,吃得最多的就是青稞面拌湯。那時糧食特別緊張,所謂的青稞面其實是用牛骨磨成粉和到青稞面裏。晚上就住在簡易的帆布小帳篷裏。
在曲庫村一棟講究的藏式民居前,年過九旬的楊木措奶奶滿臉笑容,幾個兒女們圍在她周圍。她伸出雙手,熱情地用藏語招呼來客進門喝茶、吃油餅。
“只要跟着共産黨,到哪都會有幸福的生活。”楊木措説,關於搬遷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但是當年一個幹部説的這句話,她一直牢記在心。
如今,當年那位幹部説的話,都在眼前的日子裏應驗。
楊木措是一名孤兒,在舊社會只能當奴隸。海晏縣解放後,她也翻身做了主人,有了自己的家庭。如今的她,過着四世同堂的幸福日子,全家聚起來有五六十口人,其樂融融。“現在國家的政策實話好。感恩黨和政府!”楊木措的大女婿仁青對來訪的我們説着,他雙手合十,一臉虔誠。
説到搬遷,不能不説起一個人,他就是海北州第一任州長夏茸尕布。在1958年牧民大搬遷中,他顧全大局,做了大量勸説和帶動工作,極大地推動了搬遷的進行。
當時,由於保密需要,不能對群眾講清搬遷的原因,群眾對為什麼搬遷心存疑慮。他就勸説,“共産黨讓我們翻身做了主人,只要跟着共産黨,聽共産黨的話,到那邊也會和這裡一樣,過上幸福的生活。”他還動員自己的媽媽和妹妹率先搬遷。他們家的帶頭,説服了廣大群眾,為服務國家大局作出了重要貢獻。
追尋先輩足跡 再走搬遷路
姚永琴是海北州委黨校的一名老師,她了解了當年搬遷的歷史後,很受感動,帶領團隊用時兩年打造了一門課程“再走搬遷路,逐夢向前行”。為此,她還帶領幾名“90後”年輕教師,重走了一趟當年的搬遷之路。
“我們當時開車到了祁連山下,然後下車徒步走過祁連山埡口。當天是個陰天,山上有積雪,我們六七個老師,有‘90後’的,也有‘80後’。哪怕提前準備了禦寒衣物,帶着乾糧,依然感覺徒步走下來是如此的艱難。當年氣候更加惡劣、寒冷,搬遷牧民沒有充足準備,沒有多少禦寒衣物,可以想象當年更是艱辛。”
姚永琴説,有句話説,種下種子,就會長成參天大樹。“我們就是想通過講述當年牧民為221基地建設搬遷的故事,更好地弘揚‘兩彈一星’精神”。
曆盡苦難的搬遷牧民們,以頑強不屈的精神和勤勞勇敢的品格,自力更生,艱苦創業,建成了青海省內最大的牧場——國營托勒牧場(現央隆鄉前身),繁育了著名的白藏羊、黑毛羊,還建成了亞洲最大的鹿場,為國家上繳大量畜産品和利稅,為社會主義建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如今,牧民們在黨的好政策引導下,家家戶戶都富裕起來了,草場牛羊承包到戶,牧民群眾住進了寬敞明亮的大瓦房,家用電器應有盡有,過上了現代牧民生活。
歷史不斷延伸,精神薪火相傳。據資料記載,我國前16次核爆炸的成品,都是在221基地裝配和起運的。正是因為有金銀灘上千戶牧民大愛無私的奉獻,才成就了我國第一個核武基地。從1959年開始不到10年的時間內,這裡研製並生産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第一顆氫彈,分別於1964年10月16日和1967年6月17日試爆成功,它向世界宣告:站起來的中華民族終於有了自己的原子彈,並為打破核壟斷、核訛詐,振軍威、揚國威作出了歷史性重大貢獻。
豐碑無言。張愛萍將軍題寫的“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紀念碑,靜靜矗立在草原深處。金銀灘,這個昔日“遙遠的地方”成為名副其實的“中華民族挺起脊梁的地方”。
1995年5月,新華社發布消息,向世界宣布: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全面退役,該基地已移交當地政府安排利用。
金銀灘,宛如一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少女,終於揭開了近半個世紀的神秘面紗。隨着基地全面退役,一座秀麗整潔的草原新城——西海鎮拔地而起,成為海北藏族自治州首府。
又一個嚴冬即將來臨,金銀灘上,風雪還會再來。但,那場風雪中的往事已永遠地成為過去。矗立在金銀灘上的“原子城”,在新時代正煥發着新的生機與活力。
記者手記
“兩彈一星”精神中,有牧民搬遷的故事
從人類走出非洲之後,至今有過8次大遷徙,這種群體性的人員流動對世界的歷史都有着深遠的影響。
在20世紀50年代末,發生在青藏高原上一個叫金銀灘的草原上的這一次遷徙,雖然相比整個人類的大遷徙來説,規模並不大,但卻對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産生了深遠而重大的影響。
對我來説,雖然20多年前就到這片草原上採訪過,做過報道。但覺得這一片“遙遠的地方”,始終有種神秘之感。不斷深入之後,逐漸了解到當年那段搬遷的歷史,讓我對那些風雪中搬遷的牧民和對221基地的創業者一樣,充滿了敬意。
或許,一定意義上講,沒有當年的牧民搬遷,就沒有221基地的建設。那是一段感人而悲壯的歷史,在嚴冬之際拋舍家園,去往一個遙遠的未知之地。
故土難離啊,誰願意背井離鄉,何況前路未知?誰願意捨棄家園和財産,何況嚴冬即臨?
有一首詩道出了當時搬遷的景象:
“那人間煙火,不過是身外之物
阿爸
別用你煙斗裏的嘆息
撫摸狗樁上的藏獒
雕花的馬鞍和銀制的酒壺
不過是醉眼裏摔碎的紅塵
走吧!向西而行”
途中的困難和艱險可想而知。更難的,是抵達之後,人們在隆冬裏的高原,幾乎是白手起家,重建家園。
我想可能只有一點,對他們來説是繼續生活的信心和希望。那就是,人還在,牛羊還在,還有眼前廣袤而肥美的草原。
他們究竟是如何搬遷的?經歷了哪些困難和艱險?有些什麼感人的故事?也許是出於一名新聞記者的職業敏感,自從了解到搬遷的歷史之後,我就一直試圖深挖那場搬遷的故事和細節。
但畢竟時過境遷,年代久遠。很多老人已相繼離世。當年搬遷時的娃娃,如今健在的也已是年逾古稀或耄耋老人。留在他們記憶中的本就不多,加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關於221基地的一切都處於保密狀態,大家都甚少提及。他們從父輩口中得知的,也僅是只言片語和零碎片段。而語言障礙也讓採訪難以如願深入,屢屢只能從他們艱難的講述中了解一二。雖難以盡述和呈現那段歷史,但歷史本身就足以打動人。
60多年,一個甲子多的時光。這片土地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當年搬遷無論吃了多少的苦,如今,他們及其後輩子孫們也盡享搬遷帶來的甜。
而精神永存。我想,“熱愛祖國、無私奉獻,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大力協同、勇於登攀”的“兩彈一星”精神,正是6700多名牧民義無反顧走上搬遷路,在一片荒原上重建家園,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以實際行動有力支持國防建設的真實寫照。
正如海北州委書記夏吾傑所説:“牧民搬遷的歷史,充分體現了‘兩彈一星’精神,講好牧民搬遷的故事,對弘揚‘兩彈一星’精神具有重要意義。”
原子城的採訪,每每總是讓我眼含熱淚。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呂雪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