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讀隨錄
李榮
這裡説“夜讀”,其實也並非都是夜晚讀書時的所得。只是夜讀的境界和趣味,自己覺得最合宜,就以此來總括自己所有時段的讀書興味了。夜晚窗下,打開書頁,的確是夠吸引人的,天氣冷的時候,關緊窗戶再把窗簾也拉嚴實,回過頭來看看窗下的燈光,覺得溫暖;到了天氣暖和的時候,把窗子打開,微風吹進來,只有爽意沒有寒氣,最是舒服。當然,讀書時間,哪能都刻意地候在“夜讀”的“理想境”,上班忙工作,事與事的間隙,可以讀;開會,還沒開始的時候,可以讀;坐地鐵,可以讀。如今,有了點年歲,讀書還容易“前讀後忘記”,不記幾筆,幾乎等於“白讀”。於是,有了“夜讀隨錄”。
“不知”的價值
我的大學是在上海復旦大學讀的。復旦文科圖書館藏書豐富,特別適合像我這樣喜歡雜覽的人。那時,只要晚上沒有課,基本都是到那個圖書館裏去看書,先在書架前瀏覽一下,每次選定幾本書,拿到旁邊的書桌上翻閱。有些隨意看個幾頁,前言後記通讀一下,知道個大概就可以了;有些一時上了勁,一頁頁翻下去,一次看不完下次再找回來續讀。
當時,沒有發達的線上資源,對於書籍所見的“世面”很有限。在復旦圖書館,覺得最為震撼的,是三套在日常讀書裏“遙不可及”的大型叢書:一是上海書店集印民國時期各類代表性著作的《民國叢書》,一是商務影印各類善本古籍的《四部叢刊》,還有就是一整套影印的《四庫全書》。
後來知道,四庫本因有各類改動,一向不為學界看重,但四庫的總目提要卻是做得十分精當。魯迅先生當年難得地為老友的孩子開出的書單,裏面就有四庫提要。
在“夜讀”裏,四庫提要看了一部分。看過的部分,讀得算仔細,也做了一點“隨錄”,總的印像是,紀昀等四庫館臣在提要裏下筆知輕重,不説過頭言和滿口話,有幾分事,説幾分話。凡付闕付疑的地方,都誠實地説出“不知”這兩個字。這實在是他們學問卓異的地方。學問上的評説,有直接的事實或者明證,那當然可以是非明斷。但如果沒有這些直接和明白的東西,便少不了推斷。推斷是所謂邏輯的領域,在邏輯上看似必有必無,在事實上卻還是要留出足夠的餘地。四庫提要在這方面,就很注意,所以其價值也就更大一點。
四庫經部易類裏收有一部《陸氏易解》,凡一卷,浙江吳玉墀家藏本,明姚士粦所輯吳陸績《周易注》也。此又是一散佚之書的輯本,提要案語在各種論斷上就十分小心,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作原則。
四庫提要裏,還有一篇小小考據傑作,是關於唐李鼎祚撰的《周易集解》的。記得讀大學時,一時對於周易感興趣,便去借閱易類的書。拿到手的,便有李鼎祚的這個集解本。似乎是當時新翻的影印本,到手極容易。如今再來尋找,卻又不大見到蹤影。書的遇與不遇,亦是隨時而易,無可究竟的。聊記一點感慨而已。
人凡遇到合不攏處,總會有疑,有疑則一定想要“去疑”或者説解疑。這裡便有正偏兩條路徑,都需要人的那一點豐沛想象力。不過,效果卻是截然相反。正路當然是在有疑誤的地方找出正解,那麼用上了想象力,便可疑其所當疑、改其所當改。而一旦走了偏路,便會如常言所謂的“硬湊”,硬是湊合成無礙無疑的模樣,這裡面用到的想象力或許會更甚,有時簡直可説是“絕妙”,但那結果只能是“疑者誤疑,改者誤改”,把那疑難反而又加上一個倍數了。
紀昀等館臣在提要裏用那想象力卻是走了正路,終於是把這個古來的小小疑問作了一個很讓人佩服的解決,能夠“詳為考正,以祛將來之疑”。其實,這個疑難的産生,全在於忽略了原序裏這樣的一段話:“至如卦爻彖象,理涉重玄,經注《文言》,書之不盡,別撰《索隱》,錯綜根萌,音義兩存,詳之明矣”云云,則《集解》本十卷,附《略例》一卷為十一卷,尚別有《索隱》六卷,共成十七卷。《唐志》所載蓋並《索隱》《略例》數之,實非舛誤。至宋而《索隱》散佚,刊本又削去《略例》,僅存《集解》十卷,故與《唐志》不符。
集解的卷數問題,到了提要作者這裡,可説是找到了不刊之論。但像紀昀這樣的畢竟是大家,不會在這樣的小小傑作上來顧盼傲視。此目提要曰:“至十卷之本,今既未見,則姑仍以毛本著錄。蓋篇帙分合,無關宏旨,固不必一一追改也。”其所着眼,還是在於大處:“蓋王學既盛,漢《易》遂亡,千百年後學者,得考見畫卦之本旨者,惟賴此書之存耳。是真可寶之古笈也。”出於一小小考訂之得意之筆,卻並不自居於得意,這或可稱之為真本事。
學科辭典的樂趣
前面説,我在大學圖書館隨興肆意地讀書,仿佛是逸興遄飛,十分快意。是,也不是。現在回想,我的閱讀習慣其實並不理想。一個是貪多,往往一本未完,新的一本又翻開了。但我又非可以一目十行、可以像照相機似地快而準確地“抓取”書中內容的善讀書者,甚至正相反,我是一個讀書很慢的人,有時遇到疑難或者可思考處,會停留、會反復,享受不到快意閱讀的樂趣。閱讀於我,有熱情,有興趣,也有心得,但達不到如小孩吃糖果那樣的興味,這也是事實,至今還是這樣,沒有什麼辦法。
在這樣的情況下,想多、想快卻又快不起來,便不自覺地找到一條特別的路子:讀辭典。辭典裏條目多,每個條目讀起來快,但也不需要一口氣把整部辭典都讀完,“多-快-慢”在這裡有機結合,正合我意。中英文的字典,隨意打開,翻至哪一頁就哪一頁,看到哪個字就哪個字,把它上下的義項通讀一過,真有點出乎意料,那些義項之間就像俄羅斯玩具“套娃”一樣,一個“套”一個,把一代代人們的觀察、想象、思想,都“濃縮”進一個字裏,多義分訓又多義合訓,實在有趣。
還有一些學科辭典,也很有意思。記得“夜讀”時翻閱過丁福保集編之《佛學大辭典》,也做了一點“隨錄”。辭典裏有“一切諸佛秘藏之法”條,歸術語類,曰:法華經為甚深秘密之要法。非為小機劣慧所容易開演,故名。秘要之藏者,隱而不説為秘,總一切為要,真如實相包蘊為藏。
辭典的解釋很簡要,很快就讀完,但我“讀書慢”的毛病又來了,在這不多的幾句話上想出去老遠。老聃“道可道、非常道”之道德五千言開篇,實為天地至言。但對於人類而言,至少是普通的凡人,當然亦可領會“妙不可言”之意味,卻總還是要依靠“可道”及與之相應的“可以聽聞”的這個途徑,來接受各樣的道理吧。
“秘要藏”,辭條的解釋是“甚深秘密之要法”。佛典中稱為“深固幽遠,無人能到”。總之是深遠,人類之言與聽,很難通貫與通達。這或者可説是當然。因為凡是人之言説,再如何面面俱到,考慮及描述得周詳,與那個全體或者整體相比,總可謂“開口便缺”。這裡倒並不是對於人類言語有所貶義,實在卻“只是如此”,便是這樣,無可如何的。人類一開口,總要有個“説起”處,恰如中國話本及演義小説所謂的“話説如何如何”。
這個説起頭的地方,便把這個天下世界在“説前説後、説裏説外、説東説西、説上説下”當中不知不覺地“排了排位、列了列隊”。先不説,排位列隊多少總有點“打散了重新擺整齊”的意味,天下世界本身的排位和列隊,到底是否這樣的排法和列法,便有點兒不知道,恰如德哲康德所謂之“物自體”也;即是那個排位與列隊,也不大可能把全體所有的一一清點,巨細無遺。這倒也不是人類有意讓什麼掉隊排不上位,實在是他的能力做不成全體大用的“麥田守望者”。當然,有意地把“不見”充作“未見”的不在此例。如此,則對於人類而言,全體大用的歸結處,便只能歸於老聃的“常道不道”的不開口或者西方近代哲人所謂的“沉默”,亦即佛典此處對於“秘要藏”三字的逐字解釋:“隱而不説為秘。總一切為要。真如實相包蘊為藏。”
“日知一事”
其實,平時做“隨錄”,心裏的理想是那種“七八百字”的短文章,用四五百字做一點“有眼光的文抄公”,再用剩下的二三百字,“精煉”成三四句自己的話,言有盡、意無窮地點評幾筆,馬上“煞尾”,坐看水雲,最是合意。但這樣的“七八百字文”,最是文章中的高格,哪是一般的“凡手”可以做得的呢?在我有限的閱讀中,知堂的《藥堂語錄》以及晚年的《飯後隨筆》,最是高標。其他的,有孫犁先生的《書衣文錄》、黃裳先生的讀書記、葉靈鳳先生的《讀書隨筆》和金性堯先生的不少文史小品,都是平生追慕卻模仿不來的。
在自己的“隨錄”裏,勉強可以稱作“七八百字文”的,有兩篇。一篇曰《“左顧右盼”》:
晚清劉熙載《藝概·文概》中雲:“周秦間諸子之文,雖純駁不同,皆有個自家在內。後世為文者,於彼於此,左顧右盼,以求當眾人之意,宜亦諸子所深恥與!”此“左顧右盼”四字,下得生動而傳神。後世為文者,直是作文“為人”,看別人臉色,琢磨別人心思,即使有“自家”,亦情願把這個“自家”模糊了、抹除了,全為了“當眾人意”,可得到同意和讚揚。
細察之,左顧右盼有正反兩種,一可稱“積極者”,或拾人之牙慧,或襲已有之陳意,或取眾口盛傳之“新聲”,總之保證眾人皆可明白通曉其作意文理,千萬不可讓人深斥或輕責為“什麼意思,胡言亂語,看也看不懂”。“當眾人意”者,亦有鮮明亮眼的文章,讓大家一致叫好,正如八股文中也有“名篇妙章”,但實在而言,此類文章,作了也是白作,讀了亦是白讀也。
另一種可稱“消極者”,那是反向的“左顧右盼”,把可能“不當眾人意”的角角落落,一一揣摩透徹:此處如引用“不正經”的文字,或為“正經人士”所不悅,不引;彼處如略有貶低本土文化之微意,恐為本土人士群起而攻之,刪去。如此越思越密、越想越細,把上下左右、遠近高低各類小人細人的“骯髒念頭、齷齪心思”,都體會一遍,那也即等於“把壞人都做了一遍”也。此是好是壞,是福是禍,殊未可知也。
還有一篇曰《取與棄之間》,更短一點,但未必更有味:
章學誠《文史通義·卷四·內篇四·説林》中有雲:“古之糟魄,可以為今之精華,非貴糟魄而直以為精華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見精華之所出也。”此言説得真好。相形之下,所謂“取其精華、棄其糟粕”,只如“口號”耳。記得當代史家白壽彝先生在一篇長文中,亦注意及章氏這一句話,認為卓識。
世間往往如此:凡堅口斷言“棄糟粕”者,實際倒是“糟粕滿身”,因為其不能、不願、不敢端視細想“糟魄之存”,當然難以“想見精華之所出”。取棄之間,絕非“欲取即取、欲棄即棄”這樣的簡單。由此想及社會上之謠言,視之為“糟粕”,固然是矣,但謠言之能夠廣遠傳播,人人皆以為“多少有些可信”,其中所寓之社會心理,誠為研究社會之可貴的真實材料,豈可以“糟粕”而輕棄之也。
話説回來,雖然“七八百字文”難寫,但依然值得堅持,因為這裡面自有它的樂趣。“日讀一節,日知一事,日有一得,日作一文”,應該也算不錯的“業餘時間”。當然這兒所謂“日知”只是泛説和理想目標,肯定做不到天天如此,也沒有必要,否則成為“每日功課”,又變成需要上交作業的“小學生”,那就不好玩了。
舉個例子,翻讀一本黑格爾的傳記,最後只記住一件小事。這一位思想深刻、文筆艱深的哲人,曾經做過21個月的新聞工作,寫過一則隨筆文章,題曰《誰抽象地思維?》,其中模擬一個場景:“喂,老太婆,你賣的是臭蛋呀!一個女顧客對女商販説。這個女商販可惱火了:什麼,我的蛋是臭的?我看你才臭呢!你敢這樣來説我的蛋?你?要是你爸爸沒有在大路上給虱子吞掉,你媽媽沒有跟法國人跑掉,你奶奶沒有在醫院裏死掉——你就該為你花裏胡哨的圍脖兒買件稱身的襯衫呀!誰不知道,這條圍脖兒和你的帽子是打哪兒搞來的;要是沒有軍官,你們這些人現在才不會這樣打扮呢;要是太太們多管些家務,你們這些人都該蹲班房了——還是補補你襪子上的窟窿去吧——總而言之,她把那個女顧客罵得一錢不值。她這就是在抽象思維,僅僅因為女顧客説了一句她的蛋是臭的,得罪了她,於是就把女顧客全身上下編排了一番——從圍脖、帽子到襯衫等,從頭到腳,還有爸爸和其他親屬,一切都沾上了那些臭蛋的氣味。”
黑格爾擬出的這樣的場景,放在我們現今的這個時代來看,不覺其遠,反而是更近;不覺其陌生,反而是更熟悉了。賣蛋商販把説她賣臭蛋的顧客直罵得“臭”不可聞,這個筆觸實在是太真實、太入木三分了,如今在我們的周圍,無論“線上線下”,都依然可以當作“壞的抽象思維”的典型。
“日知一事”,真不錯。在知識的水岸邊,其實也只能如“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而已,或者也就足夠了。這可謂求知上的一點“慈悲”:大也好、小也好,多也好、少也好,都沒有什麼大的關係,不需要參加各種“知識競賽”和“智力比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