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裏“代際融合”，見證互相成就的溫暖

▲朱成綱和江陵女子歌咏隊的老人們排練唱歌（5月14日攝）。

均為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朱旭東攝

曈曈在協助老人做下肢抗阻運動（5月15日攝）。

　　2001年出生的張瑾來自江西吉安，去年大學畢業後在蘇州就業，每月到手薪資4000元。要在蘇州租套房子，沒有2000元拿不下來，除非與別人合租。

　　一籌莫展之際，她無意中刷到一家養老機構的推文——如果每月為老人服務滿15個小時，就可以入住該養老機構，月租金只要300元。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近日在江蘇省蘇州市走訪發現，提出類似“代際融合”需求的養老機構還有不少，隨着老齡化程度的加劇，産生大量的崗位需求，更多的年輕人從事養老行業，將是一個必然。

拎包入住

　　張瑾所説的這家養老機構，位於蘇州高新區。2023年9月初，該機構推出“代際融合”項目並招募青年志願者，希望更多年輕人成為養老行業的參與者和推動者。

　　按照約定，志願者每人每月為入住老人提供陪伴、教學、生活娛樂、心理支持等志願服務10-20小時，即可以200-300元的低價房租，在該養老機構“拎包入住”。

　　“老人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會覺得自己變年輕了。”工作人員説，老年公寓平時娛樂活動挺多，但老人希望能有更多年輕人參與，哪怕只是陪他們聊聊天、説説話。

　　“這個項目既能相對滿足老人的需求，又能幫一些剛畢業的大學生解決租房難題，應該能實現雙贏。但我們心裏還是沒底，剛開始怕沒人報名，後來又擔心報名的人太多。”工作人員説，他們陸續收到50多份申請簡歷，通過線上溝通、線下面試，最終篩選出8名志願者。

　　張瑾如願獲得了這一機會，解了租房的燃眉之急。

　　“我喜歡跟老年人打交道。”張瑾説，她遠離親人、遠離家鄉，在蘇州沒什麼朋友，一直有一種漂泊感，但在老年公寓，她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我提供的服務其實很簡單，就是陪他們跳跳廣場舞、做一些益智小游戲、唱唱歌之類的。這裡的老人都很友善，他們就像我的爺爺奶奶一樣，對我也是一種感情的慰藉。而且，他們學識淵博、興趣廣泛，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將來我老了，希望能像他們一樣積極生活。”

　　在老年公寓，志願者們參與最多的是陪伴類服務。張瑾説，像跳舞、玩益智類游戲，屬於群體陪伴，而有的老人性格內向，對社會有疏離感，不願參加集體活動，他們便會採用一對一的形式，陪他們聊天、看電視，潤物無聲地舒緩他們情緒。

　　這些陪伴，都計算在志願服務時長內。每個季度，張瑾的服務時長都超過50個小時。“我父母很支持，他們説，女孩子單身在外，跟老人家住在一起，更有安全感。朋友們也説，這是一種新的人生體驗，很有價值。”張瑾開心地説。

積蓄力量

　　位於蘇州市吳江區的江陵康養中心的老年公寓，目前收住140位活力老人，平均年齡80歲。總經理楊蘭蘭畢業於長沙民政學院老年服務與管理專業，從業已10年，曾在獅山怡養老年公寓工作多年。她説，獅山怡養老年公寓2015年就開始招募社會志願者，但當時並沒有提供低價房租，志願者並不固定。

　　“很多志願者到養老機構服務，與老人更多只有一面之交，下次志願服務，又換人了。志願者與老人的黏性不夠，彼此都不太熟悉，老人獲得感不強。後來我們逐步有了代際融合的設想，一方面，可以幫助大學生解決租房難問題，另一方面，吸引年輕人走進養老院，讓養老院不再暮氣沉沉。”

　　想通過提供志願服務換取低價房租，是有一定門檻的。比如，年齡在35歲以下、有固定工作或學習單位、在本地沒有住房、無不良嗜好、對養老行業有一定的認知，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要求是，有責任心和愛心，有親和力。

　　江陵康養中心招募了兩位志願者——“90後”的張文雯、“00後”的魏千千。中心給她們一人提供一個房間，生活設施齊全，房租每月300元。

　　文雯是位心理諮詢師，很適合為老人開展心理諮詢。千千在一家單位從事財務工作，喜歡玩攝影、電子産品，年輕活潑，笑容很有感染力，同樣受到老人歡迎。

　　“我們中心原本就有心理輔導，有了文雯，課程質量更高了。”楊蘭蘭説，有位82歲的老人秋秋，一直與殘疾的妹妹相依為命。妹妹突然“走”了，秋秋非常難過，一度抑鬱。文雯來了之後，每週為中心的老人上兩次心理諮詢課、做一些互動游戲。她有意識地關注了秋秋，課上主動與老人互動，老人私下也會找文雯聊天、諮詢。

　　“文雯來了三四個月後，秋秋終於從悲傷中走出來，恢復如常。現在，她是我們‘布衣坊’的大師，熟練操作縫紉機。很多老人家衣服破了，都找她來縫縫補補。”楊蘭蘭感覺很欣慰，“老人現在飯也吃得下了，覺也睡得着了，我們不再為她的心理問題而擔心。”

　　千千原來並不了解老年公寓，“來之前很忐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應對。後來發現這裡全是活力老人，我很快就適應了。”千千説，她奶奶也70多歲了，以前一直在一起生活，她也習慣跟老人相處。

　　“工作人員提醒我，要善待每一位老人。但又不能對某個老人特別好，否則其他老人會吃醋的。”千千笑着説，“這個提醒挺有意思，也很有道理。”

　　文雯偏向於開啟老人的內心，讓老人腦子動起來；千千則偏向於帶着老人一起活動，讓身體動起來。“比如，教老人用智能手機、下五子棋、做一些手工之類的。”千千説，她沒有什麼特別的技能，以前也沒給別人上過什麼課，但這裡的老人很寬容，即使學得很慢，也不着急、不抱怨，讓她慢慢從緊張到從容。“這對我而言，也是一種鍛煉。”千千調皮地説：“以前在眾人面前説話，我會着急、會口吃。現在不會了。”

　　千千和文雯，就像兩隻活潑的小精靈，穿行在老樹林中，帶來一陣新風。她們一般利用周末時間提供志願服務，平時上下班，總會熱情地與每位遇見的老人打招呼“伯伯好，阿姨好”。老人們則樂呵呵地回應“慢點跑、注意安全”。

　　“如果可能，我想一直在這裡住下去。”千千並沒有考慮太多，年長她10歲的文雯則在考慮：“我還能給老人帶來什麼？如果以後力量不夠了，怎麼辦？”

各有所得

　　2000年出生的殷曈曈來自江蘇南通，目前在蘇州醫學院讀研二，護理專業，也是獅山怡養老年公寓的志願者之一。

　　從讀本科開始，曈曈就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包括支教、義診之類的。她認為，她的專業特長，可以為老年公寓提供專業服務。

　　相比其他志願者，曈曈的專業可以説是最“對口”了。“年齡大了以後，肌肉力量會消退，抗阻運動能夠幫助老人維持肌肉力量。”作為護理專業的研究生，曈曈的話非常專業。

　　為老人服務，曈曈是認真的，她特意從學校的體育學院借來人體成分分析儀和幾十個重量不等的沙袋。人體成分分析儀因為太重，只能通過貨運公司運送；那些沙袋則像螞蟻搬家一樣，分批次拿過來。

　　“老年公寓提供的福利有吸引力，我的服務項目也很有吸引力。”曈曈很自信。她所指的福利，是老年公寓提供的月租只需300元的一室一廳，她跟另一位志願者同住。

　　曈曈的服務面向老年公寓所有老人，發放宣傳單後，報名人數超過40人。“我把他們分成7組，每組每月服務7次，每次二三十分鐘。”

　　5月15日下午，曈曈的服務對象原本有兩位，一位阿姨因臨時有事，跟曈曈“請了假”；87歲的高惠民，來堅持她的第6次下肢抗阻運動——小腿綁上沙袋，或坐或站，一次次抬起、放下。曈曈在旁一邊用節拍器計時，一邊觀察老人的反應。

　　“我們每天都跳廣場舞，風雨無阻，雨天就在室內跳。一個團隊四五十人，平均年齡超過90歲。”高惠民一邊運動，一邊略帶炫耀地跟記者聊天，“前幾天，我還參加了時裝秀，走了一回T&。”

　　“阿姨，你已經微微出汗，等會兒小心着涼……”幾組運動後，曈曈特意叮囑高惠民。

　　研二的曈曈時間相對自由，因此，她每週能到老年公寓服務3次，每次7個小時——上午8點到11點，下午1點到5點。“基本要求是每個月15個小時，我的服務時間是遠超的。”曈曈笑着説，“我做的就是志願服務。”

　　父母非常支持曈曈的選擇，還跟她開玩笑説，等他們老了，就能享受女兒的專業服務了。“我是獨生子女，現在老齡化程度越來越高，我們的養老壓力非常大。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學養老專業有更多就業機會。”曈曈説，她到老年公寓提供志願服務，也是在為自己將來的工作做一些鋪墊。

錦上添花

　　5月14日，天氣晴好，吳江江陵康養中心內的小公園正式啟用。藍天白雲，綠草如茵，微風徐來，72歲的朱成綱，與其他7位更年長的老人，第一次到小公園排練唱歌。

　　朱成綱是領隊，拉手風琴。其他老人各拿歌譜。他們在排練《同一首歌》。有的老人還比較羞澀，朱成綱不停地給她們鼓勵。

　　一遍，兩遍……終於，所有的老人都唱出聲來，康養中心上空，有了歌聲飄揚。

　　“我們是江陵女子歌咏隊……”朱成綱微笑着看著記者,“現在的流行歌曲我們真會，但我們有我們那個時代的歌。像《團結就是力量》《我們走在大路上》，我們都會唱，經久不衰。”

　　與7位80多歲的老太太相比，朱成綱還是“小夥子”，也更有活力——不管是江陵女子歌咏隊，還是江陵知音樂社，或江陵合唱團，他都是領隊。

　　“喜歡唱歌的老人不多，好不容易湊齊了7個人。我們經常一起唱歌，一起交流。”朱成綱説，唱歌，也是他們交流的方式之一。他還帶着江陵女子歌咏隊，參加了幾次吳江區的文娛活動，“為別人帶來快樂，也算為社會奉獻餘熱。”

　　83歲的虞雪心，是江陵女子歌咏隊的隊員之一，她上了幾次魏千千的智能手機培訓課。“歲數大了，學過就忘。老人沒幾個會玩智能手機的，千千耐心地教我們，我現在會網上購物了。還有那個心理諮詢師文雯，鼓勵我們參加活動，延緩老年癡呆。她們小嘴很甜，我們老開心的。”

　　“但是接觸還是少了點，培訓的內容還是單調了一點。”虞雪心停頓了一下説，“康養中心的員工，24小時都在崗，我們有事隨時可以找他們。志願者畢竟不是這裡的員工，不能隨時找他們，我們心裏還是有數的。”

　　的確，志願者畢竟不是員工，提供的陪伴和服務也有限。江陵康養中心總經理楊蘭蘭説，志願者提供的服務，只能是“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比如心理諮詢，我們日常工作也有類似安排。她們提供的服務只是一種增量，由我們統一管理，確保整個服務不會被帶偏。而且，她們目前提供的志願服務，面對的是活力老人而不是失能失智老人，服務與老人形成一種互動，才能收穫不同的成就感。”

　　蘇州康養集團營銷運營部副總經理余衛星説，除了希望為老人提供更多增量服務，順便幫少數年輕人解決租房難問題之外，他們還考慮通過這種方式，物色一些“好苗子”到養老機構工作。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朱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