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都江堰,江北戴村壩”
在這裡,運河心跳600年
戴村壩全景。
受訪者供圖
戴村壩博物館。
受訪者供圖
戴村壩博物館講解員馬海燕在直播。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徐歐露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徐歐露
根本不用近前,隆隆的水聲已經灌滿耳朵。
每秒1400立方米的水流被臥波巨石擋住去路,縱身一躍,激流飛瀑,聲若虎嘯。
氤氳水汽中,天際線如波浪起伏,“戴村壩”三個字也看不真切了。
但就是這個名字,曾經關乎半個國家的命脈。
康熙皇帝稱其“創無前而建非常也”。光緒初期兼理鹽政周恒祺認為:“斯壩之興廢,固汶水之向背,大勢所趨。而漕運之利鈍,全局所繫也。”民國初年,荷蘭水利專家方維因也不禁讚嘆:“此等工程在十四五世紀工程學的襁褓時代,必視為絕大事業。”
它的建成,解決了丘陵地段運河斷流的難題,“八百斛之舟迅流無滯”,保障了明清兩代500多年京杭運河南北大動脈的貫通。
2014年,中國大運河申遺成功,位於山東泰安市東平縣的戴村壩作為58處遺産點之一,成為世界文化遺産,被譽為“運河之心”。
如果説漕運是一國的血脈,戴村壩就是搏動血脈的那顆心臟,巋然600年,依然在跳動。
運河之心
1411年,明永樂九年,工部尚書宋禮站在大運河畔,憂心忡忡。
他正受命為明成祖朱棣解燃眉之急。朱棣即位後遷都北京,政治、軍事、經濟中心北移,加之北方外族犯邊,物資運輸成為頭等大事。可擺在面前的選擇,只有“民苦其勞”的河陸聯運和“險遠多失亡”的海運。
最經濟、安全的京杭大運河,多段堵塞,北上受阻已經幾十年。山東的會通河段,因為1391年黃河在原武(河南原陽西北)決口,洪水挾泥沙滾滾北上,堵塞尤甚。
奉命疏浚時,宋禮面對的是一條450餘里、淤塞三分之一的會通河道。他調發山東六郡及徐州、應天鎮民30萬,復通故道,又新開運道120餘里。可是,河道疏通好了,卻渠成無水,難於行舟。
水在哪?
如果把京杭大運河的地勢畫成縱向剖面圖,就像起伏的山丘,南方較為平坦,進入山東丘陵地帶地勢明顯升高,“山脊”就在山東濟寧的南旺鎮。以江淮水面為0點計算,南旺高出水面30多米,被稱為“運河水脊”。
“當時京杭大運河南北交通大動脈的貫通,卡脖子的點就在南旺。”文博專家、東平縣博物館副研究員吳緒剛説。
大運河北段普遍缺乏適當水源,需要引水濟運。元代大運河的“首席專家”郭守敬設計修建會通河時,就採用了“遏汶入洸”的辦法,在黃河下游最大支流大汶河上築堽城壩,引汶水到濟寧,分流南北濟運。可因為黃河決口,濟寧以北的南旺遭侵淤,成了京杭大運河的制高點。濟寧地勢比南旺低,往南旺方向分水,成了“水往高處流”。
這使元代的會通河常患淺澀,漕船稍大即擱淺,河道運量受限,不得不主要依靠海運。換句話説,只疏通河道,不考慮水源和地勢高差,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就在宋禮急得夜不能寐,微服尋訪良策時,他遇到了白英。在《明史》中,白英的身份是“汶上老人”,“老人”指的是運河上率領10余名民伕的領班。就是這位河工,提出了史上有名的“白英策”。
白英發現,南旺才是運河的制高點,要解決元代引汶至濟寧後難以北流的難題,要把分水處設置在南旺“水脊”。而把水引到這個制高點,又必須選擇比它地勢更高的汶水河段建壩攔水。
宋禮採納了這個建議。就這樣,16.5萬河工不捨晝夜,歷時8年,完成了中國運河史上著名的“引汶濟運”工程:在汶河上修建戴村壩,攔住下泄河水,並在戴村壩上游新開小汶河至南旺,建南旺分水工程,通過河底的魚脊狀石撥分流,“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
被戴村壩截住的汶河水,掉頭南行,溫馴地流向“運河水脊”,衝蕩南北,貫通運河,也貫通了500多年的南北經濟動脈。自此,每年400萬石東南漕糧北上,10倍於元朝。“千艘萬舸,連檣接柁,晝夜牽挽,以實京師。”
“紫禁城是大運河上漂來的。”不久前,中國大運河申遺成功10周年之際,中國文物學會專家委員會主任單霽翔專程踏訪這處“運河之心”。在戴村壩博物館,當講解員介紹戴村壩始建於1411年時,單霽翔饒有興致地告訴大家,當時北方也正在興建一個偉大工程,那就是紫禁城。
戴村壩建成後,大運河運力大增。“在紫禁城建造初期,大量的建造材料、工匠都是順着大運河到北京的;大運河上漂來的糧食等物資,為紫禁城作為皇宮的運營提供了物質支持;包括康熙、乾隆皇帝在內的統治者,多次順着大運河南下,吸取他們需要的文化;還有更重要的,大量的人才、獨具特色的各個地區的文化,通過大運河源源不斷地進入了北京城。”單霽翔説,“從某種程度上説,整座北京古城都是從運河上漂來的。”
“最偉大的是,經戴村壩往南旺供水,幾百年持續不斷。這在水利史上是了不得的。”吳緒剛説。
北方河流雨旱季水量差異大,為了保證常年穩定供水,設計者在壩的上游開掘匯泉河,集山泉水,導泉補源,又設立多湖為“水櫃”,夏秋水盛時,將洪水泄入湖泊,冬春水量不足時,放湖水入運河,減輕洪澇災害又確保漕運暢通。
“其規劃思想、水工技術和建造水平充分展現了中國古代水利工程的獨特創造和精湛技藝,堪稱世界水利史上的傑作。”單霽翔説。
一磚之精妙
吳緒剛父親的姥姥家,就在戴村壩上游的小汶河畔。
一年汛季,他回家走親戚。一覺醒來,雨沒變大,門前的水卻突然“開了口”。他們趕緊跑到戴村壩,發現有人在上面壘了一行磚。
原來是下游的州城遭了澇,州城人連夜上來擺的。磚只有五厘米高,卻一下收住了下瀉的水勢。待磚被拿走,不到一天,上游的水也退了。
研究一輩子運河,吳緒剛對這行磚唸唸不忘,“戴村壩的設計,一磚之精妙”。
水利專家曾將戴村壩的設計、技術、功能總結為“三絕”:一壩使運興國旺500年,功能發揮堪稱一絕;“高一分壩毀,低一分水斷”,科學設計堪稱一絕;在沙灘基礎上用木樁築壩,建築構造堪稱一絕。
大壩北側的戴村壩博物館,擺放着一組微縮模型,展示了戴村壩調節水高的奧妙所在:戴村壩主石壩全長437.5米,分為滾水壩、亂石壩、玲瓏壩,三部分壩體高低不同,隨着汶水水位的升降,分級漫水,調節入運水量,被稱為“小三位一體”。而主石壩東北方又配有竇公堤、三合土壩。竇公堤既能幫助三合土壩泄洪,又能正面迎水、保護主壩,被稱為“大三位一體”。大小“三位一體”各自獨立,又互為配合。
最終,如戴村壩碑文所述:“水盛則漫入清河,以疏其溢;水落則盡挾入南,以防其涸。”
此間設計的巧妙,讓人們常將戴村壩與都江堰媲美,有“江南都江堰、江北戴村壩”之説。吳緒剛對這兩個水利工程做過比較研究,在他看來,二者在分水、控水和牢固性上十分相似,但也有三處不同,即建造年代、主要功能和建築基礎,特別是後者。
在每分鐘流量上千立方米的大汶河主河道上,修築高於河槽4米、全長400多米的戴村壩,是項巨大的工程。大汶河河槽為沙地,相比都江堰等石質地基,沙地因不穩固,向來是水利工程的難題。
2001年,戴村壩部分遭大洪水衝決,就在修復的過程中,大壩展露了它的秘密:壩基既不是石料,也不是土方,竟是密布的柏木樁。木樁表皮經過皮燒炭化處理,形成有防腐防蛀特性的炭化層。木樁底部包裹着錐形鐵角,插在沙基中,縫隙用粘土填充灌注。
木樁上層,用多層大塊條石和一層厚重的面石壘砌,每塊條石必須達到6至7噸以上。為了防止滑落,工匠們又加一道保險,用鐵鋦、鐵閂和鐵扣將萬斤巨石連接,石縫間還用了非常特殊的粘合劑。
整個壩體的立面呈弧形,弓背面向迎水,增加預應力。主石壩下方又建緩衝坎,減輕飛騰下的水流沖蝕下方壩體,壩體高度的設定,還兼顧了上游流沙的沉澱問題。
“鐵底銅幫銀釘扣,玉石欄杆兩邊溜。”戴村壩博物館講解員馬海燕就是戴村人,這句順口溜她從小聽到大,“可見當時非常重視,要把大壩建得非常堅固。”
僅僅是樁間黏土就極其講究,土質細緻堅硬,每層厚20至30厘米。“參考元明修壩碑記,應是‘煮秫米為糜,加灰以固之’,有説用糯米、黃土、白灰、砂石等。”長期研究戴村壩的東平博物館幹部楊浩説。
東平縣水利局副局長王凱見過剛被水衝出來的柏木樁,每根都鈐蓋施工負責人的藍印,“相當於現在的責任制”。
2001年部分潰決後,戴村壩亂石壩按原貌拆除重建,滾水壩、玲瓏壩壩體水泥灌漿加固。工程竣工,汶河水至,時值近40年來最大徑流量,經歷數次洪水衝擊後,大壩巋然不動。
人們在岸邊立起一塊紀念碑,上面寫道:“事水利而責任重大,豈敢懈怠。”
時代的日記
唱了大半輩子,硪號子已經融進鄭雲蘭的本能,90多歲的老把式開口就是高腔:
“我來坊中賣呀賣包子來嗨
上邊出來個小軍人,他要吃包子……
不知哪營哪連的
我去哪找他去呀……”
唱到這裡,手還掄在天上比劃硪桿,詞卻忘了。他笑了。
硪,是夯實運河堤岸閘堰等工事的重要工具,打硪時喊的號令就是硪號子。作為山東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産,“東平硪號子”有數百年歷史,鄭雲蘭所在的東平縣陳流澤村是主要發源地。
鄭雲蘭小時候聽老輩講,當地的硪號子最早起源於明代,修築戴村壩時,陳流澤村的先輩們被徵去出工,下木樁時,邊用石硪夯打,邊呼喝“嗨唷嗨喲”,讓勁往一處使,協調節奏也鼓舞了士氣。上百年來,一聲聲“嗨喲”響遍魯西南與東平湖畔。
在當地,只要打硪,就有號子。八九個人圍成一圈,領號人手執把桿,其他人拽緊硪辮子,隨着領號人一聲“嗨呀咦嗨吆”,上百斤的石硪被高高拋起,其他人大聲應號,越喊越響,像戴村壩的水浪,聲達四野。
曾在水患中討活路的人,打硪耍不得花活。一公尺內必須有25個硪花,3寸厚的土打成1寸厚,才算得上結實。直趟用快號,上坡用慢號。能領號的人有本事,吃飯要先上桌、先倒酒。
鄭雲蘭會唱十幾個調子,詞並不固定,隨唱隨編。茶米油鹽、嬉笑怒罵和那股浩浩蕩蕩的勁兒,就這麼寫成了時代的日記。
1959年,婦女硪號子的領號人徐桂蘭修水庫時唱:“鼓足幹勁爭上游,我們的幹勁火車頭,拼拼拼幹幹幹,婦女超過男子漢。”
上世紀60年代,鄭雲蘭修大清河堤,又編出新號子:“高高地打來高高地排,打得結實撐年代,不怕老天爺下大雨。”
再後來,陳流澤村的新房越蓋越多,當時剛過而立之年的年輕領號人陳學福唱的是:“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戴村壩、運河留下的非遺非常多,可以説他們創造了工程的同時,也孕育了一批民俗文化,影響至今。”東平縣電影發行放映公司經理、非遺戲曲家協會主席丁立新説,東平一縣,就有非遺項目100多個。
600多年,這座大壩靜靜注視着壩上煙火、運河舟楫化作歡歌勁鼓、故事傳説,唱之、誦之、舞之、飲之,注視着幕降又幕升,新桃換舊符。
隨着工程技術的發展,打硪逐漸退出歷史舞&,硪號子走上文化的舞&。運河漂來的東平粥仍陪伴着食客的味蕾,配菜卻已豐盛得今非昔比。老百姓祭河神時所唱的端鼓腔,被評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每年在漁船邊如期唱響,更和時下結合,推陳出新。
接受採訪時,作為端鼓腔代表性傳承人,丁立新正為馬上到來的東平龍蝦節做準備,他們專門為這個新舞&創作了一曲新端鼓腔《游東平》。
“我們要把生態漁業帶來的新生活、東平的新景色,唱給大家聽。”他説。
穿鑿寧知禹德崇
“人力本因天地力,河功誠擅古今功。由來大巧原無巧,穿鑿寧知禹德崇。”
這首乾隆皇帝駐蹕南旺時寫下的《題分水龍王廟》,今天仍能在南旺的石碑上看到。
從南端的杭州三堡船閘,到北端的北京通惠河,走遍京杭大運河的吳緒剛越來越覺得,“戴村壩是一個大文化”。
“大壩是一個多面文化現象的載體,而非一個簡單的只能供水通航的石壩,它是中華民族多少科學結晶的載體,例如在地形學上、設計科學史上、構築學上、測量上、力學上。”吳緒剛認為,戴村壩凝結了中國千年的治水智慧。
這裡有大禹治水的因勢利導。相傳大禹治水時採用“疏”法,根據地勢高低、水流緩急等來疏通天然河道。引汶濟運、南旺分水看似強用人力,實則建立在對水利水勢的長期觀察和思考上,無不是因勢利導、因地制宜的延續。
這裡有都江堰的系統思維。都江堰最為人熟知的標誌魚嘴、飛沙堰、寶瓶口,其實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都江堰是由渠首樞紐、灌區各級引水渠道、各類工程建築物、大中小型水庫和塘堰等所構成的龐大工程系統。同樣,戴村壩不僅有大小“三位一體”的設計,疏河濟運、挖泉集流、設櫃蓄水、建湖泄漲、防河保運及建閘節流等一系列縝密措施匯聚於此,才保證了漕運暢通。“戴村壩是一個完整攔水濟運系統,並非單純一道橫壩攔水南流。”楊浩強調。
這裡有郭守敬的實踐真知。大運河進京“最後一公里”的通惠河,以“勘測之精確”為後世傳頌,很少有人知道,“巧思絕人”的郭守敬從提出方案到最後修成通惠河歷經30年、兩次失敗。戴村壩的成功同樣離不開“試錯”。“為什麼郭守敬沒有發現的南旺水脊,被白英這個農民水利家發現?白英生長於此,經年累月實地探尋,他實踐了解得更多。實踐是檢驗智慧的試金石。”吳緒剛説。
這裡還有歷代治水者的心繫蒼生。從大禹到李冰、從郭守敬到潘季馴,莫不與民生枝葉關情。回看戴村壩,在野者如白英“身處岩穴而心在天下”,執政者如宋禮虛懷若谷廣納善言,無不“行在一時而功及萬世”。
隨着海運、鐵路等交通方式的興起,加之黃河遷徙,山東境內水源不足,河道淤淺,清末漕運斷絕,失去濟運作用,大汶河水全部通過戴村壩西經大清河流入東平湖。
雖不再濟運,這座大壩依然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戴村壩今天還在發揮緩洪攔沙、削殺水勢、固定河道、引水灌溉的功能,對於東平湖和黃河的河勢穩定發揮着重要作用。”王凱説。
就在採訪前,東平縣經歷了今年最大一次洪峰。“現在洪水期間,如果沒有戴村壩,就是一瀉入東平湖。”王凱説,東平湖是黃河流域唯一重要蓄滯洪區。“這麼大的高度過來,帶有能量,如果沒有攔洪工程的話,最下游可能沖刷比較劇烈,有可能河道發生變化,甚至改道。”
“戴村壩是活着的文化遺産,對戴村壩要做到活態保護、開發和利用。”東平湖文旅集團黨委委員、監事會主席畢忠良説。
就在去年,東平縣戴村壩遺産保護中心獲批。“我們中心的職責,就是負責戴村壩遺址的文物保護,統籌協調全縣運河古跡、相關文物的保護利用,開展運河文化遺産資源的學術研究、宣傳教育、保護傳承,統籌做好全縣涉及大運河遺産古跡各類項目的前置性考察、保護、勘探發掘。”中心綜合科科長王曉輝説。
東平縣大運河非物質文化遺産傳習中心也對外開放,集非遺展示、體驗、傳習等功能於一體。在這裡,游客能摸到端鼓腔的羊皮鼓,可以看到磨得發亮的石硪,提一下麻繩就能聽到原汁原味的東平硪號子。
“我們要傳承好,讓更多的人了解戴村壩,了解其中的文化。”畢忠良説,每年七八月的“戴壩虎嘯”已成為東平著名風景。東平縣以戴村壩為龍頭,推出“運河文化水上游”旅游線路,實現文旅深度融合。
“這幾年,慕名而來的游客越來越多。”馬海燕説。
站在白練滾滾的大壩前,她扯着嗓子,開始了今天的直播:“可以看到水勢如千龍同舞,聲音似百虎齊嘯,也可以看到洪水漫壩,白浪翻滾,宛如臥波巨龍,飛流直下,水汽升騰,聲若龍吟虎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