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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人文漫筆

意尚靈均:屈原故里行思記

2024-06-28 11:02:45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人文漫筆

▲湖北省秭歸縣屈原故里文化旅游區秋色。 新華社發(王輝富攝)

  侯軍

  這是何等神奇的一片山水,人傑地靈,鐘靈毓秀,竟能在兩千多年前孕育出一個如此高貴的靈魂,那麼忠貞,那麼深沉,那麼孤傲,那麼多情……眼前的群山在車窗外一掠而過,一條條江河在山腳下蜿蜒。哦,這是香溪河;哦,這是九畹溪——“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早年背過這句詩,一直誤以為“九畹”只是一個數量詞,是與“百畝”對仗的,沒想到,在屈原故里還真有這樣一條溪。一瞬間,那詩句似乎與這眼前的溪水疊映在一起,頓時鮮活起來……

  不到秭歸,不到樂平裏,身為自詡的“一介文人”,總是感到一種隱隱的遺憾。畢竟,從少年時代就開始聞知並接受屈原文化的滋養。人生之路漫長又短暫,轉眼間,烏發如雪,兩鬢飛霜,當年的懵懂少年,如今已是頹然老者。嚮往多年,夢游數次,吟哦幾番的屈原故里,我終於來了,雖然有點晚,但這顆詩心,依舊是仿若與屈子初見時的少年!

少年時遇見屈原

  少年時遇見屈原,是在那個迷茫的年代。我在上初中一年級時,看到當時報紙上刊登了一個醒目的消息:毛澤東主席會見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贈給他的禮物是一部線裝書《楚辭集注》。報上的照片非常清晰,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陌生的書名。上課時,我問了語文老師,得到的回答是,這本書裏有戰國時代楚國三閭大夫屈原的詩,屈原是中國最偉大的愛國詩人。下課後,我到學校圖書室諮詢有沒有《楚辭集注》這本書,老師説有,但都還封着。那時,所有古籍都被列為“封資修”毒草,禁止借閱。剛好我書包裏還帶着那份報紙,忙拿給老師看:連毛主席都拿這本書送給國際友人了,那書一定不是毒草了吧?老師沉思片刻説,我去找找。就這樣,我第一次借到了屈原的詩集。

  一個沒有任何古文基礎的初一學生,要讀懂《離騷》《九歌》等詩篇,其難度可想而知,只能是囫圇吞棗。不過,《離騷》裏那些流傳甚廣的警句,卻很快就記住了。剛好,當時要舉辦一個“中日青少年書法交流展”,我平時喜好寫字,經常幫學校寫大標語,學校裏有一位叫吳竹生的老師是書法家,他點名讓我提交一幅作品參展。我當時還不知道宣紙為何物,還是吳老師送給我幾張宣紙和一支毛筆。可是寫什麼呢?我立即想到剛剛讀過的《離騷》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吳老師很贊成我寫這個句子,他讓我先在廢報紙上多做練習,等練熟了再寫。一時間,我的小房間裏,桌上床上地面上,到處都鋪展着“路漫漫……”

  我的第一次“書法演練”,就這樣與屈原結下不解之緣,那年我15歲。

青年時遇見屈原

  青年時遇見屈原,是在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我上世紀70年代末調入《天津日報》,在農村部當記者。從小生長在大城市,一步邁進貧窮凋敝的鄉村,內心受到的震撼是無法言説的。那幾年,我長期在天津郊縣奔走,目睹眾多農民家庭的困境;隨社員們一起下地幹活,親身感受到“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天掙不了幾分錢”的勞苦和困厄;我也報道過農民們對變革土地經營方式的熱切渴望,深切體悟到農村社會變革的迫切性……觸景生情,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屈原,想到了《離騷》的名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我把這兩句詩用毛筆寫下來,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每天一上班就能看到,時時警示自己。就在這句詩的下面,我還寫了八個小字:“為民請命,記者天職”。

  憂國憂民、甘願拋灑激情和熱血,青春年華緊跟着改革開放腳步一路前行,我給自己起一個“寄荃齋”的雅號——寄荃,一望可知是取自魯迅先生的名詩:“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再往前追溯,就會遇到屈原,遇到《離騷》——“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

  我很喜歡這個齋號,即便淡化其憂時傷世的底蘊,單看字面,也非常喜歡:“荃者,香草也。或解為菖蒲”。試想一下,每天向世界寄送香草,該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啊!為此,真該感謝屈原,感謝魯迅。

中年時遇到屈原

  中年時遇到屈原,是緣於自己的女兒。當女兒也成為初中一年級學生的時候,我和妻子在友人的建議下,決定讓她背誦《離騷》。我起初用毛筆將《離騷》原文抄錄成豎條,挂在女兒的床頭,讓她一段段背誦。可是《離騷》文字確實偏長,單靠每天早晚時間來背誦,顯然不夠。女兒就把字幅疊起來帶在書包裏,以便隨時取閱。薄薄的宣紙,很快就皺損破爛了,妻子只好改用打印紙,把一段段原文用大字打印出來,一張張編好號,方便孩子攜帶閱讀。

  中學生的課業負擔很重,為什麼還要給孩子加碼,硬要她背誦這些兩千年前的文字?簡言之,我們深知這些流傳千古的詩篇,是可以受用終生的精神財富,相較於課堂上灌輸的那些通用知識,這些文字的分量更重,也更有價值。我至今還很佩服女兒的學習韌性和刻苦毅力,大約用了半年多的時間吧,她終於把《離騷》背了下來。

  陪着女兒背《離騷》,也給了我一次機會,得以重溫屈原的偉大詩篇。而此時,我已從故鄉天津遷徙嶺南,親身嘗到孑然一身、流浪異鄉的孤獨與酸楚,也體味到種種人生的甘苦況味。《離騷》中的許多詩句,少時不解其意,如今卻直擊心靈。由此,我更加理解屈原,也更加敬佩這個傲寒若秋菊、高潔如蘭荃的不朽詩魂。

晚年遇見屈原

  如今,我已花甲又五,已超過了屈原自沉的年齡。如果有人問我:晚歲遇見屈原,緣於何物?我會毫不猶豫地説,是緣於一方印章。

  近十多年來,我醉心於製作集印詩詞,將閒章之印文重新排列組合,演繹成詩。這是一件極孤獨、極費力、獨自在螺螄殼裏做道場的營生。在南開大學趙鈞教授的畫室裏,我偶然發現了一枚印章,印文為“意尚靈均”,頓時眼前一亮。“意尚靈均”這四個字真是深得我心。屈原在《離騷》開篇曾自報家門説:“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從此,這個表字叫“靈均”的靈魂,從宜昌秭歸縣樂平裏的山間小路走了出來,走過了香溪河,走過了九畹溪,走過了楚都郢城,走過了水自東向西流的溆浦……直至最後,投身於汨羅江中,“從彭鹹之所居”。他將自己的一生,祭獻給他所摯愛的祖國;他以行吟澤畔的步履,邁進了中華文化的殿堂;他以瑰麗浪漫的華章,標名於世界文化名人的璀璨星空之上。

  靈均先生啊,我徜徉在你的故鄉,聽着鄉人用楚韻吟誦自己的詩篇,看著鄉親們在你的塑像前為你招魂,一聲聲“魂兮回來”,動人心魄,感人肺腑。伴着鄉音楚韻,我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副刊同仁一道,鄭重地向屈子塑像鞠躬致敬,並虔誠地在屈原靈前,獻上了一盆清雅的蘭花,心中默禱着:靈均先生,我雖來遲,然此心猶似與你初見時的那個少年……

  靈均先生啊,你以一生的蹉跎、一生的求索、一生的奮爭、一生的吟哦,成就了一個愛國詩人的偉岸高標,化育成被歷代文人所崇尚所敬仰的風骨與人格。是的,我喜歡“意尚靈均”,這不只是一方印文,更是一種信念、一種修為、一種人生路向,我要身體力行地追隨靈均、學習靈均、感悟靈均——我相信,不止是我,天下文人,又有誰不是“意尚靈均”呢?

  自2013年的“集印為詩”深圳首展,我的集印之旅已行走了十年。可以説,“意尚靈均”始終是我在集印詩詞中用得最多、也最為關鍵的一方印文。在此,謹錄一首我自製的集印詞《沁園春·自壽》的上半闕,作為本文之結尾——

  “似水年華,筆墨春秋,鴻爪留痕。信浮生若夢,探奇不盡,無間寒暑,禹寸陶分。硬語盤空,徒生遐想,秋夢無痕已醉人。天行健,望立仁行道,意尚靈均!”

 

責任編輯: 史夢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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