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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0版 説人解史

天地悠悠陳子昂的人生地理(下)

2024-06-14 07:55:00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説人解史

殘留在居延海附近的黑城廢墟遺址全貌(資料圖)。陳子昂曾隨軍抵達同城,一般認為,唐代同城就是漢代居延城。 本報記者彭源攝

內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居延海風光(資料圖)。在居延海一帶,陳子昂隨大軍停留了一個多月,留下多首邊塞詩作。

新華社記者貝赫攝

  聶作平

  邊疆: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從高空鳥瞰,大地像一張褐色的地毯,而那片純凈的水域,就像是落在地毯上的一枚深藍色的寶石。陽光下,寶石反射出幽幽的光芒。水與岸之間的濕地上,是大片大片的蘆葦。入秋的蘆葦,在風中搖晃,發出沙沙的輕響。

  這片水域,就是居延海。

  居延海位於內蒙古額濟納旗境內的巴丹吉林沙漠邊緣,中國第二大內流河黑河——古稱弱水——匯入湖中,成為它的主要補給水源。漢時,中原王朝勢力開始深入至此,設居延國、居延縣。唐時,這一帶屬安西都護府所轄的寧寇軍。

  居延海湖濱,是一片片胡楊林。深秋的胡楊,描金繪彩,宛如油畫。胡楊號稱“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那麼,這些胡楊中,一定會有一些,是陳子昂曾經見過的。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居延海的面積應該比今天更遼闊,水量也更豐沛。當陳子昂來到居延海時,他距離洛陽已經超過了三千里。

  那是一段漫長的路途,它寄託的,是陳子昂建功立業的邊塞夢。

  豪族子弟的家庭出身,飛鷹走馬的少年時代,使陳子昂不同於只讀書的普通文人。除了詩人的敏感和耽於幻想外,他還具有一種尚武任俠的個性——這種個性,在氣象恢宏開放的初唐和盛唐,不少詩人都多少具備。這使他們既希望學而優則仕走上青雲之路,也渴望到邊塞一刀一槍搏個封妻蔭子。所以,岑參、高適等詩人都有過從軍的邊塞行。

  作為他們前輩的陳子昂,亦復如此。

  南北朝時,中國北方一帶,突厥崛起。在消滅了柔然後,突厥勢力橫跨中亞和東北亞。隋朝時,突厥分裂為東西兩部。貞觀年間,唐軍滅東突厥。顯慶年間,唐軍滅西突厥。東突厥滅亡後,唐朝在其各部設羈縻都督府,其中,仆固部設金微州都督府,其地在今蒙古國肯特省及我國內蒙古西部一帶。686年春,金微州都督仆固始率仆固和同羅等原突厥部落叛亂,唐朝以劉敬同為主將平叛。平叛大軍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乃是以左補闕攝侍御史充當監軍的喬知之。

  喬知之係唐高祖外孫,其父早年領兵打仗,屢立戰功,喬知之雖以文著稱,卻不乏膽氣見識。非常湊巧的是,喬知之乃是陳子昂的文友。得知喬知之要北征的消息後,陳子昂也投筆從戎,加入唐軍隊伍。

  陳子昂的詩文,大體為我們勾畫了他當年北征仆固的行軍路線:春天,陳子昂隨同大軍西行。三月,他翻越隴山,即六盤山南部。橫亙在陜、甘、寧邊界的六盤山,平均海拔兩千五百米以上,是內地通往西域的第一座大山。隴山高峻迂迴,被稱為“其坂九回,不知高幾許,欲上者七日乃越”。“七日”固是誇張之辭,山路曲折難行卻是不爭的事實。登上隴山高處,回望關中,帝京已遠;遙望前程,山巒環堵。其情其景,便是古人所謂“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翻越隴山,陳子昂繼續西北行,四月,渡過張掖河——張掖河即黑河。五月,他抵達同城——同城的地望,歷來有多種説法,一般認為,唐代的同城就是漢代居延城,也就是如今還殘留在居延海附近的黑城廢墟。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西北,天空如此高遠,大地如此遼闊,所見所聞,都超出了他以往的生活經驗。這種陌生的體驗,讓陳子昂詩情迸發,留下了多首和北征有關的作品。在這些作品裏,他描繪了自己看到的蒼涼景象:瞭望敵情的亭堠聳立在原野上,下面是不知何時戰死的軍人的白骨。大風刮過戈壁,塵煙升騰,灰白的太陽躲在西天一隅。四五月的初夏,邊塞還相當寒冷,登上高處遙望長安,只能看到雲霧中橫亙天際的綿綿大山。

  荒蕪而悽清的風物,讓陳子昂感嘆不已:由於將領無能,邊備不修,致使“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匈奴”。將士們為國戰死,卻無人為他們收屍。不過,感嘆之餘,陳子昂仍不乏建功立業的雄心:“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在居延海一帶,陳子昂隨大軍停留了一個多月。其間,肯定發生過戰爭,但陳子昂是否上陣殺敵,史料闕如。戰事規模不大,叛亂很快平息。陳子昂與喬知之還做了另一件事——他們深入考察了居延海以及相鄰的甘州、肅州等地的山川形勝、風土人情、民心世態,並由,陳子昂撰寫了一篇調查報告:《為喬補闕論突厥表》。這篇呈送朝廷的文章,除介紹西北情況外,還提出了三條建議:其一,趁仆固之敗,大軍深入漠北,斬草除根;其二,居延海和張掖河流域水草豐茂,可軍墾屯田;其三,加強要塞同城等地的防務。陳子昂信心滿滿地寫道,只要採納這些建議,“則千載之後,邊鄙無虞,中國之人,得安枕而臥”。

  亂事既平,陳子昂於七月回京,喬知之留下善後。動身前,喬知之為陳子昂餞行,並作詩相送。詩中,喬知之稱他常和陳子昂“同衾”,可見二人關係之親。他復感慨以五十之軀,效力萬里之外,“心事為誰道,抽琴歌坐筵”——與之可為互文的,是陳子昂贈喬知之的詩。陳子昂的詩裏,他慨嘆喬知之年近半百,放棄東山之志從軍邊塞,卻不僅良策難用,且為人所謗——兩人的詩作,已經預示了喬知之後來的命運。

  隨喬知之北征五年後,當33歲的陳子昂丁憂回老家射洪時,喬知之遇害。

  喬知之有一名婢女,名叫碧玉,姿容艷麗,富有文采,喬知之十分寵愛。碧玉的名聲傳到武承嗣耳中,武承嗣便以請碧玉教他家女子化粧為由,把碧玉接到府上。武承嗣是誰呢?他乃是大周皇帝武則天的侄子,既曾出任宰相,又受封魏王,武則天一度打算立為太子。權勢沖天又為人卑劣的武承嗣見到碧玉後,“納之,更不放還”。喬知之心中悲苦,寫了一首哀怨的詩《綠珠怨》,其中有雲:“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袂傷鉛粉。百年離恨在高樓,一代容顏為君盡。”碧玉讀到此詩,哭泣三日後投井自盡。武承嗣在她的裙帶上發現此詩後,勃然大怒,指示酷吏羅織罪名,將喬知之斬於南市。

  丁憂期滿回到洛陽的陳子昂,肯定會想起這位昔年相知相親的好友。然而,豺狼當道,以他一個低級官員的身份,除了長夜耿耿,獨坐扼腕,又豈有他法?

  並且,出人意料的是,就在這時,陳子昂自己也被投進獄中。陳子昂為何事下獄,史料無徵。不過,從他出獄後寫給武則天的表文中可以看出蛛絲馬跡:“不圖誤識兇人,坐緣逆黨”——就是説,陳子昂的朋友或者熟人中,有人被指認謀反,他受此牽連,被認為是逆黨一夥。謀反,這在任何朝代都是殺頭乃至滅族的重罪。所以,陳子昂以為自己也將像喬知之那樣冤死。不想,關押近一年後,不知是證據不足還是其他原因,總之,他出獄了。不僅出獄了,還官復原職。陳子昂把這歸功於武則天的恩德:“陛下憫臣愚昧,特恕萬死,賜以再生,身首獲全,已是非分,官服具在,臣何敢安?”

  對武則天的大恩大德感激不盡之下,陳子昂&&,為了報答陛下,他願“束身塞上,奮命賊庭”——也就是像北征時那樣,出邊塞,上疆場,為國效力。

  於陳子昂而言,這或許只是一種表態。孰料,就在他出獄不久,奮命賊庭的機會居然來了。696年五月,契丹人李盡忠、孫萬榮在北方叛亂。八月,朝廷組建平叛大軍,以建安郡王武攸宜為大將軍,陳子昂入武攸宜幕充任參謀。

  697年三月,當陳子昂隨武攸宜抵達漁陽時,唐軍將領王孝傑在與孫萬榮交戰時陣亡,噩耗傳來,全軍震恐,武攸宜“不敢進”。

  武攸宜係武則天的侄兒,封建安郡王,充任掌管禁軍的右羽林大將軍。當然,這位沒打過仗的將軍不過是因血緣關係才手握重兵的。

  陳子昂既有過隨喬知之北征的實戰經驗,復又飽讀諸子百家著作,他為武攸宜分析了王孝傑之敗是用兵不慎,而他的失敗也助長了叛軍氣焰,使我方將士怯戰。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法制不申,每事同前,何以統眾?前如兒戲,後如兒戲,豈徒為賊所輕,亦生天下姦雄之心”。因此,他勸武攸宜嚴立法制,嚴肅軍紀。武攸宜卻不以為然。

  陳子昂見勸説無用,又向武攸宜提出,請求分他一萬軍隊,讓他作前鋒,他保證“契丹小丑,指日可擒”。然而,武攸宜認為陳子昂不過是一書生,“謝不納”。陳子昂還不死心,“居數日,復進計”,這一回,終於惹得武攸宜生氣了,下令把陳子昂從參謀降為軍曹。忠於職守,直言建議,卻被主帥無端降職,“子昂知不合,不復言”。

  他只有沉默。不然,萬一再一言不合觸怒這位權貴,後果恐怕就不是降職那麼簡單了。

  征討契丹的戰事,均發生在昔年燕國境內。歷史上,燕國多災多難。燕昭王時期,為了振興燕國,燕昭王禮賢下士,為郭隗“築宮而師之”,以此作示範,旨在吸引各國人才效力。燕昭王為郭隗築的這座宮,就是後人所稱的黃金&。如今,在北京和河北境內,有四處黃金&,都被宣稱為燕昭王所築宮殿舊址。事實上,如果加以鑒別就會明白,真正的黃金&舊址,一定在燕昭王時期的燕國都城燕下都附近,就是河北易縣中易水和北易水兩河之間的那片原野上。

  697年暮春,陳子昂路過易水河畔的燕下都。這個一千多年前曾有幾十萬人口的大都會,已經淪落為一大片的廢墟和廢墟之間的幾座小村落。惟有當年燕昭王修築的黃金&,雖然不復昔年的華美壯麗,但遺址猶在。陳子昂佇立&上,撫今追昔——想想求賢若渴的燕昭王,想想因感動於燕昭王知遇之恩而建立奇功的樂毅,再對比一下如今的主帥武攸宜和自己,陳子昂憤怒,悲哀。末了,是發自內心的難以斬斷的絕望。

  於是,便有了那首僅二十二個字的《登幽州&歌》。這首詩,自它誕生那一天起,便成為登高賦詩的“天花板”。清人黃周星評價:“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落日西斜,夕光中,寒風吹涼。當陳子昂獨自走下空蕩蕩的已經開始坍塌的土&,他不得不朝軍營的方向走去,不得不朝現實的方向走去。歷史是一面鏡子,照見的是現實的憔悴。

  陳子昂踽踽而行的背影宛如一個隱喻。在他的時代,他是孤獨的、徬徨的。儘管他的詩歌可以穿越無窮歲月,給予不同時代的後人以溫暖和力量,但他卻是寒冷的,無助的。

  隕落:八月高秋晚,涼風已蕭瑟

  762年,流落蜀中的杜甫在綿州結識了一位新朋友,新朋友即將前往梓州上任。杜甫特意囑託這位新朋友,請求他替自己去祭掃一座墓:“君行射洪縣,為我一潸然。”

  那座墓,埋葬的就是陳子昂。

  叮囑新朋友幾個月後,杜甫來到了射洪。他登上金華山,瞻仰了陳子昂讀書檯,復又來到陳子昂故宅憑吊,並各寫一詩作紀念。杜甫是坐船來到金華山的,他將小船係在絕壁之下,拄着拐杖艱難地順着小路爬上山。他看到讀書檯裏,由於人跡稀少,石柱上長滿青苔。蕭條異代不同時,杜甫感嘆“悲風為我起,激烈傷雄才”。在陳子昂故宅,杜甫稱頌陳子昂“公生揚馬後,名與日月懸”。陳子昂坎坷的人生與畢生未能施展的襟抱,一定讓老杜聯想到了自己。在對陳子昂的追懷中,杜甫事實上也在自嘆自憐,自惜自挽。

  於詩聖杜甫而言,陳子昂不僅是詩歌界的先驅與前輩,還是祖父杜審言的好友。

  當年,杜審言被貶吉州司馬時,陳子昂參與了同道為他舉行的餞別宴,並作《送吉州杜司戶審言序》。文中,陳子昂對“有重名於天下,而獨秀於朝端”的杜審言不幸被貶頗為憤憤不平,將其與賈誼被貶長沙,崔駟被貶遼海相提並論。一生中,頗具俠義情懷的陳子昂,總是為他人的遭遇而大聲鳴不平,孰料,他自己的命運,卻比他為之鳴不平的那些人還要悲慘。

  登幽州&賦詩約兩個月後,叛軍首領孫萬榮被其奴僕所殺,亂平。隨即,陳子昂回到洛陽,繼續擔任他的右拾遺——在職務上,陳子昂與杜甫頗有相似處,如陳子昂曾任右衛胄曹參軍,杜甫曾任左衛胄曹參軍;陳子昂曾任右拾遺,杜甫曾任左拾遺。

  回京一年後,陳子昂接到一封家書,讓他憂心如焚:年邁的父親病重。

  698年秋天,40歲的陳子昂以父老為名“表解官歸侍”,即提出辭職回家侍奉老父,朝廷的批示是“帶官取給而歸”,也就是沒有免去他的職務,而是令他帶職回家——這一批示可能來自對他一向賞識的武則天。

  在多山的四川,不論是武東山還是其主峰天寶寨,就其高度和規模來説,都只能算小山。不過,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從山麓流過的涪江及其支流,造就了便利的交通條件,而河道兩側的沖積壩子,以及山間的平坦&地,則成為最適合農耕的膏腴之地。幾百年間,武東山不僅是陳子昂家族的生息地,也是一代代先人故去後的埋骨地。壯年回到故鄉的陳子昂,漫步在武東山,這裡有他的根,他的血脈的源泉。

  儘管朝廷沒有免他的職,他隨時可以回京復職,但剛回老家時,陳子昂並不打算再度出山。他希望在武東山的雲卷雲舒之間,過完自得而乾淨的一生。如前所述,由於家族的影響,陳子昂身上既有渴望建功立業的入世A面,也有修道習仙的出世B面。儒家的拯救與道家的逍遙,它們本是矛與盾的關係,陳子昂卻將它們集於一身:得意時,他是儒家,他想拯救;失意時,他是道家,他想逍遙。

  回到故鄉的陳子昂在武東山張家灣新建了十幾間草屋——一千多年後的清朝康熙年間,曾任天津知州的射洪人張星瑞在他的詩裏説,他曾多次經過張家灣,而陳子昂故宅遺址猶清晰可辨,那裏水遠山高,遺址前還存有碑石碧&。只是,又過了近百年,嘉慶時的舉人趙燮再次尋訪時,芳草萋萋,野鶴飛舞,不復有人居痕跡。

  侍奉老父之餘,陳子昂種藥種樹——陳家乃遠近知名之富室,他種花種樹不是出於經濟考慮,而是一種修身養性。達則兼濟天下既已不能,那就窮則獨善其身,在林泉裏尋找生命的意義吧。為此,陳子昂“輕財帛,覽經史,煉雲丹,餌地骨”,“酒既醉,琴方清,陶然玄暢,浩爾太素,則欲狎青鳥、寄丹丘矣。”

  然而,悠游林泉乃是表象,就像冰川下暗流涌動一樣,陳子昂內心深處,同樣涌動着孤憤與不甘。冬天,一個姓馬的朋友來訪,兩人喝酒彈琴,陳子昂向他吐露了自己的心聲。那時,他回到故鄉隱居剛剛三個月,“獨幽默以三月兮,深林潛居。時歲忽兮,孤憤遐吟。誰知我心?孺子孺子,其可與理分”。三個月的幽居,在山林裏深居簡出,而歲月易逝,內心孤憤,只能寄託於詩,卻沒有人理解我的心。

  次年早春二月,友人崔泰之和冀珪從洛陽到蜀中出使,趁機轉道射洪看望陳子昂。老友突然來訪,陳子昂驚喜交加,三人把酒劇談,歡飲達旦。陳子昂在寫給他們的詩篇的序中,直言不諱地説自己如今“獨坐一隅”,“雖身在江海,而心馳魏闕”——他陳子昂儘管隱居於武東山一隅,已屬江海散淡之人,卻始終關注朝政。

  回到故鄉近一年後,陳父去世,事親至孝的陳子昂將父親安葬於武東山——那片長滿松樹的山岡,長眠着陳氏數代先人。

  之後,便是丁憂。

  根據陳子昂向崔泰之和冀珪袒露的心跡推測,縱使此前陳子昂已在仕途上遭遇過不少冷眼和打擊,甚至在剛回鄉時曾打算就此息影林泉,閒雲野鶴般地度過余生,但既然身在江海而心念魏闕,那麼,丁憂期滿,他大概率還會回到洛陽,繼續擔任他的右拾遺,並在按部就班的晉陞裏一步步往上走。如是,或許離實現政治抱負的機會會更近一步。

  然而,上天沒有給陳子昂重返帝京的機會。他的個體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安葬父親幾個月後,輪到陳子昂自己入土了。並且,和父親的壽終正寢不同,陳子昂乃是含冤橫死。

  正史上關於陳子昂之死的記載十分簡單,且疑點重重。比如《新唐書·陳子昂傳》説:“縣令段簡貪暴,聞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納錢二十萬緡,簡薄其賂,捕送獄中。”

  就是説,害死陳子昂的,乃是射洪縣令段簡。段簡之所以要害他,是聽説陳家富有,想要錢。

  《新唐書》的疑點在於,首先,陳子昂並非普通老百姓,而是在職的右拾遺。唐人重朝官而輕地方,段簡一個小小的縣令,如何敢陷害中央官員?其二,段簡既然貪暴,是為了錢,那麼陳家已經送上了二十萬緡,那已是一筆鉅款,段簡為什麼不見好就收,非要把陳子昂害死?比如宋人葉適就質疑説:“子昂名重朝廷,簡何人?猶二十萬緡為少而殺之,雖梁冀之惡不過。恐所載兩(指《舊唐書》《新唐書》)未真也。”

  好在,正史之外,其他史料提供了另一條線索,從而讓陳子昂的死因相對清楚。

  韓愈的弟子、曾與李賀和杜牧等人交往頗深的晚唐詩人沈亞之在《上九江鄭使君書》中説:“自喬知之、陳子昂受命通西北兩塞,封玉門關,戎虜遁避,而無酬勞之命……然喬死於讒,陳死於枉,皆由武三思嫉怒於一時之情,致力克害。一則奪其伎妾以加害,一則疑其擯排以為累,陰令桑梓之宰拉辱之,皆死於不命。”

  按沈亞之的説法,喬知之之死和陳子昂之死都是由於武三思作祟——武三思和武承嗣、武攸宜一樣,都是武則天的侄子,封梁王,乃是武周時代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之一。前文説過,喬知之之死,是武承嗣想要霸佔其婢女碧玉——沈亞之把此事誤記到武三思頭上。至於陳子昂之死,沈亞之認為,乃是武三思懷疑陳子昂“擯排”他。擯排的原意是排擠,但以陳子昂的地位,顯然無法排擠武三思,所以這裡當作指斥、批評講——&&到陳子昂屢次向朝廷上書,直言批評時弊,哪怕他本意並非指斥武三思,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加之三人成虎,難免會使武三思把陳子昂視作敵人。因此,當陳子昂回到故鄉,武三思便指使段簡陷害他。於此,就不難理解,為何一個七品縣令,膽敢構陷朝廷命官。

  盧藏用是陳子昂生前最好的朋友。陳子昂死後,盧藏用不僅為他編輯文集,還為他撫養未成年的兒子。在盧藏用為陳子昂所作的傳中,記錄了陳子昂的直接死因——儘管有武三思暗中支持,段簡也不敢公然將右拾遺陳子昂處死,而是關押在獄中。此前,身體本就羸弱的陳子昂,因父親去世而哀號柴毀,“杖不能起”。下獄後,大抵還遭受了刑訊,身體更加衰弱,終至一病不起。陳子昂善於占卜,在獄中,他為自己佔了一卦後仰天長嘆:天命不祐,吾其死矣。

  武則天大周久視元年(700年),陳子昂含恨死於故鄉射洪——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監獄,距他悠游的武東山僅數裏之遙。是年,陳子昂42歲。此時,距他在黃金&上低吟“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僅三年……

  我猶記得,第一次尋訪伯玉陵園時,是一個細雨綿綿的秋日。陰鬱的林子裏,細雨集於樹梢,團成一粒,滾下來,掉進衣領,是一種令人心驚的涼。除了我和看墓的老人,再無他者,甚至連一隻鳥,一條狗也沒有。寒風從涪江那邊吹來,看墓的老人袖着手,滿臉麻木的倦容。我站在破敗的墳前,輕輕念起那首《登幽州&歌》——這一切,恍似李太白詩云: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聞……

 

責任編輯: 史夢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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