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地悠悠 陳子昂的人生地理(上)
陳子昂像。
射洪陳子昂詩廊。
從陳子昂家鄉流過的涪江。
金華山陳子昂讀書檯。
聶作平
想象與現實總是有着巨大的落差。尤其是當這想象來自幼年時就熟讀的詩文時,這種落差的感受更甚。在我的想象中,風蕭蕭兮的易水是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灰白的河水以萬馬千軍之勢恣意奔流,河面卷來的風,鋼刀般刺骨。然而,現實中的易水,説它是一條河,不如説是一片濕地。河道倒也開闊,但河中到處是露出水面的沙丘,大者如房,小者如桌,清一色爬滿青青的野草。
被時光定格在易水河畔的燕下都遺址,則是一片遼闊的原野。挺拔的是楊樹,匍匐的是玉米,阡陌縱橫,農舍點綴。讓人略感不同尋常的是原野上間或兀立的土堆,從幾米到幾十米高,低矮的灌木和更低矮的雜草覆蓋其上。這些土堆,要麼是當年墓地的封土,要麼是當年宮殿的&基。當然,它們都不是黃金&。曾經聞名遐邇的黃金&——它還有另外兩個名字:薊北樓、幽州&——早就被無情的時光夷為平地。修築黃金&的黃土,在風雨玄黃中塌了、散了、碎了,與原野上的黃土融為一體了。如同一塊冰化為水,最後又重歸於水。
我凝視着其中一座土堆,想象當年那位登上高&的中年男子。那時,恰好也是草木葳蕤的夏季,原野上,也像今天一樣生機勃勃。不同的是,那時候,楊樹庇護的莊稼不是玉米,而是小麥。當鳥兒從天空飛過,它們的翅膀似乎扇動了西墜的落日。夕照余暉裏,陳子昂吟出了四句詩——這詩,大多數中國人都耳熟能詳: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一年,是為武則天大周萬歲通天二年,即公元697年。
公元697年,陳子昂39歲。天南地北,打拼半世,世路的艱難讓他越來越感覺到了命運的無常。
故園:鶴舞千年樹,虹飛百尺橋
幽深的庭院裏,回廊曲曲折折,掩映於蔥鬱的樹蔭裏。我站在回廊盡頭,透過枝丫縫隙,眺望兩三百米外的大河。正值汛期,河水微黃,恰好與綠的樹和青的山形成鮮明對比。河中央,是一座紡錘狀小島。島上,整齊地種植着玉米和高粱,房屋順着江流的方向一字排開。
小島是典型的沙洲。水流減緩後,上游裹挾而來的泥沙在這裡沉澱。緩慢而持久地沉澱,終於生長出一座生活着數十戶人家的島嶼。
我猜測,按沙洲沉積速度,很有可能,1300多年前,當陳子昂在我站立的庭院裏閉門苦讀時,他還看不到沙洲。
那時,沙洲還未探出頭,一如他的名字,還不為世人所知。當他讀書之餘注視靜水深流的大河時,他多半會想起遠方。遠方意味着事業、功名,以及由此而來的一陣陣激烈心跳。
這條河叫涪江。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是長江的二級支流。四川西部,雪山巍峨,眾多江河從這裡發源,涪江即其一。從地圖上看,涪江與它匯入的嘉陵江都是自西北向東南流淌,二者形成了一個巨大的“V”字。V字之間,是四川盆地的精華之地:綿陽、遂寧、南充。
與之相比,金華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鎮——如果沒有從這裡走出去的陳子昂的話。
金華屬縣級射洪市。在射洪,到處都能看到與陳子昂相關的地名和招牌:子昂路、子昂廣場、子昂花園、子昂酒店,甚至,子昂夜啤酒、子昂魚莊……
涪江中的小島叫金華壩。金華壩以及金華鎮,它們的名字都源於我眺望涪江時佇立的那座青鬱的峰巒:金華山。
涪江從川西北崇山峻嶺中一路向東南而來,過了江油後,山勢漸緩,大山化為高丘。江水流經之處,間或沖積出一些瀕江的小平原,四川話稱為壩子。金華鎮就坐落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壩子上。得涪江水路之便,金華自古以來就是繁榮的水陸碼頭,陳子昂時代,它是射洪縣治。
與金華鎮隔江相對的涪江東岸,山巒起伏,連綿不絕,是為武東山。武東山的主峰天寶寨,海拔674米,係川中盆地最高峰。
武東山南麓,有一個小地方叫張家灣,山間的一級級&地上,點綴着民居和莊稼。張家灣,即學界考證出的陳子昂出生地。
不過,儘管沿着狹窄的山間公路來回跑了好幾趟,我仍然無法確認陳子昂的出生地具體在哪——想想也是,一千多載銳不可當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切,唐時的房屋與村落,又如何能夠保存到今天呢?
陳子昂祖籍河南汝南,漢末,中原板蕩,其十世祖入蜀,曾在蜀漢官至尚書令,與費祎、姜維等人同為後主劉禪時代重臣。大概在陳子昂的八世祖時,蜀漢為晉所滅,陳氏子孫避晉不仕,並由成都遷到涪江之濱的武東山——也就是説,當陳子昂出生時,他的家族已經在武東山生活了300多年。
300多年裏,七八代人生死相繼。陳家開枝散葉,成為大族。考察陳子昂先人,他們具備兩個特徵:其一,好道。如五世祖陳方慶,好道而不仕,對道家典籍頗有研究;其二,仗義。如祖父陳辯,史稱他“以豪英剛烈著聞,是以名節為州國所服”。陳家源遠流長的好道與仗義,到了陳子昂的父親陳元敬時,非常天然地融為一體——年輕時的陳元敬“以豪俠聞”。有一年,射洪發生饑荒,陳元敬一天之內將家裏所藏糧食盡數分發給鄉人而“不求報”,於是“遠近歸之”。他在鄉鄰中擁有極高的威望,鄉人之間發生矛盾,不是找官府決訟,而是找陳元敬評理,由他一言而裁定是非曲直。他的巨大影響,使得“四方豪傑,望風景附”。朝廷聞其名,想起用他做地方官,他卻無意仕途,轉而醉心學道,“玄圖天象,無所不達”。
成長於這樣的家族,陳子昂也漸漸養成了豪俠仗義、輕財好施的個性,同時又追求仙道,相信人可以通過修煉白日飛升。從某種意義上講,陳子昂與比他晚生幾十年的蜀中老鄉李白,在性格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或許,雄奇而又神秘的巴山蜀水,對陳子昂和李白的性格養成,不無某種程度上的微妙影響——雄奇,使其任俠;神秘,使其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
今天的金華鎮是一座普通的西部小鎮。如果説有特別之處的話,那就是鎮尾突起的金華山。從鎮上前往金華山,遠遠地,便望見了綠樹叢中透出的朱紅色鬥拱與飛檐。這座山,前山為金華觀,後山為金華書院——陳子昂就是在這座臨江的書院裏潛心苦讀的。
任俠好道的陳家,在武東山幾世經營,漸漸成了富甲一方的豪族。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少年時的陳子昂像大多數世家子弟一樣,醉心聲色犬馬,舉凡射獵博戲,樣樣精通,只是一直不曾認真讀書。這就是《新唐書》所説,“子昂十八未知書,以富家子,尚氣決,弋博自如”。18歲那年的某一天,陳子昂偶然經過鄉校,鄉校裏朗朗的讀書聲使他“感悔”——那一刻,這個在故鄉青山四處游蕩的富家少年,像是遭遇了當頭棒喝。從那以後,他“慨然立志,謝絕門客,專精墳典”。
如同蘇東坡的父親蘇老泉27歲始識字乃是民間傳説一樣,陳子昂十八始為學的故事雖見之於正史,但真實的情況很可能是這樣的:18歲以前,身為富家子,陳家肯定為陳子昂延請了先生或是送入書院學習。只是,陳子昂年幼,過於貪玩,沒把學業當回事。到了18歲,幡然醒悟,由是發憤讀書,是以才可能“數年之間,經史百家,罔不該覽。尤善屬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風骨”。
金華山的苦讀持續了3年。3年,1000多個日子彈指而過,陳子昂也由不知書的浪蕩子蛻變為善屬文的青年才俊。前輩詩人王適在讀到陳子昂的早期作品後驚嘆:此子必為文宗矣。
春天的金華山雲蒸霞蔚,樓&如入雲霄,千年古樹下,仙鶴飛舞,長橋凌空,如同彩虹。面對似幻似真的景象,陳子昂留下了他最早的詩篇:
白玉仙&古,丹丘別望遙。
山川亂雲日,樓榭入煙霄。
鶴舞千年樹,虹飛百尺橋。
還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
如果登上金華山高處向涪江下游,也就是東南方向遠眺,滔滔不息的江流在金華鎮南邊轉了一個近90度的急彎,由南下變成東流。綿延的山峰遮擋了望眼——在山的那一邊,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涪江繼續它不捨晝夜的行程。那遮擋了望眼的山峰,其中有一座名叫龍寶山——山下,涪江與其支流梓江交匯,如二龍奪寶,故得名。不過,在陳子昂的唐朝,龍寶山有另一個名字:獨坐山——山形如同一位獨坐的老僧。
獨坐山下,梓江即將匯入涪江的江濱處,有一方相對平坦的沖積壩子。這裡,有一座村莊——龍寶山村。雜亂的民居外側,臨江處,是一座長方形的園子,排布着幾座唐式風格的樓宇,以及一座五層高的塔。這就是新晉的4A級旅游景區——文宗苑。
文宗苑所依託的,或者説它的根,是園子背後小樹林裏那座曾經年久失修的墳墓。十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龍寶山時,村裏的房子比現在更少,也更破敗,而作為景區的文宗苑,也還根本不存在。
小樹林裏的墳墓中,長眠的正是陳子昂。如今,這座墳墓也被圍起來,大門上有四個大字:伯玉陵園。記憶中,十年前的陳子昂墓地偏僻難尋,多次問路、多次迷路後,我終於找到了林子裏那座碧草青青的墳塋。高大的樹木,使得林子十分陰鬱。墓地四圍,是種滿玉米和紅苕的莊稼地。墓地的圍墻,一角已經倒塌。墓前的一條小路,通往江邊一座古老的渡口。一個六七十歲的啞巴老人,充當守墓人。據説,他已經守了20年。他的收入,來自每位游客五毛錢的門票。
十年過去了,昔年破敗不堪的伯玉陵園,變成了4A級景區。半塌的圍墻不見了,曾經的守墓人不見了,記憶中彎曲的通往江邊的小路也不見了,墳前曾經過於高大的樹木已經被砍伐,顯得十分敞亮。入園的門票,從五毛漲到了20塊。唯有墓前那塊碑,還是舊時相識,碑上有啟功先生所書:唐右拾遺陳伯玉先生墓。
陳子昂沒有葬在他的家鄉武東山,或是他早年讀書的金華山,而是選擇葬在獨坐山。推測起來,原因有兩個:其一,獨坐山有陳家田産;其二,獨坐山上的龍寶禪院,是他生前經常游玩的地方,廟裏的暉上人,是他的方外知己。
文宗苑裏,除了展出諸多與陳子昂生平、作品有關的文獻外,還立有受陳子昂影響的諸多文人的塑像,李白、杜甫、歐陽修、文同、李商隱、賈島、楊澄、黃峨、楊慎、張鵬翮、張問陶……
作為詩文革新的先鋒和唐詩壯闊景象的奠基者,陳子昂被方回譽為唐之詩祖,元好問則稱“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他有資格享受後人的香火與膜拜。
長安:聖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
21歲時,陳子昂決定辭別親人與家山,前往數千里外的首都長安。
地處川中而又有涪江縱貫的金華,在“蜀道難”的古代,是少有的交通便利之地。其時,從蜀中前往長安,要麼從川北經蜀道翻越米倉山、大巴山和秦嶺入關中;要麼由長江東下,入湖北後再折而北行。
理所當然,陳子昂選擇了後者。
今天的涪江,曲折迴環,靜水深流,夾岸青山隱隱,桑麻欣榮,村莊、城鎮點綴在大大小小的沖積扇上。整個涪江流域,都是蜀中精耕細作的農業區。陳子昂的船自金華出發,順流而下,經今遂寧、潼南而抵合川。在合川,涪江結束了數百公里的遠征,一頭扎進嘉陵江的懷抱。爾後,陳子昂取道嘉陵江,穿過縉雲山小三峽,便是川東重鎮渝州(重慶)。在那裏,嘉陵江匯入長江。江流宛轉,一路東下,一葉孤舟,出夔門,穿三峽,過宜昌而達荊州。
對一個20來歲的年輕人而言,這樣的長途旅行充滿新奇與誘惑,尤其是奔流無盡的大江,帶給了陳子昂飄逸的詩思。白天,順風順水的客船勢若奔馬,陳子昂看到兩岸山水如同流動的丹青,煙雲飄浮,恍若仙境。
一天傍晚,舟子泊舟白帝城下,陳子昂下了船,向當地人打聽風土人情。白帝城位於長江夔門一側,最初由公孫述修築,劉備曾在此托孤。時過境遷,昔年的宮殿與城郭只余殘垣斷壁。舉目四望,高大的古木生長在山坡上,荒煙蔓草,如入雲端。從遠處江面駛來的船隻越來越近,漸漸在薄霧中顯出輪廓。那天,陳子昂寫下了《白帝城懷古》,元代方回對這首詩評價很高,“此一篇置之老杜集中,亦恐難別,乃唐人律詩之祖”。
進入三峽後,旅途變得艱難,不僅江流湍急,礁石密布,還遇上了石尤風——也就是逆風。順水而逆風,小小的客船掙扎着前行,陳子昂開始懷念故鄉。儘管此時他才剛剛走出故鄉——唐初,射洪屬劍南道梓州,三峽一帶屬山南東道夔州。他想起故鄉親友相聚的歡樂,感嘆自己行路艱難:“故鄉今日友,歡會坐應同。寧知巴峽路,辛苦石尤風。”
在荊州,陳子昂棄舟登岸,由水路轉陸路,由東下變北上。他沿着古老的荊襄古道,從荊州前往襄陽。
漢水之濱的襄陽,自古為交通要道與戰略要津。城外,有一座並不高峻卻異常知名的山:峴山。三國時,名將羊祜鎮守襄陽,常與部眾登山飲酒。一日酒後,羊祜落淚感嘆:“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羊祜死後,百姓感其德政,立碑紀念。游人至此,睹碑生情,莫不落淚,故杜甫的遠祖杜預稱其為墮淚碑。
有了羊祜與墮淚碑,峴山便成為經行襄陽的文人打卡地,且大多會留下詩作——據不完全統計,唐人中,張九齡、李白、孟浩然、李涉都有詩作歌咏,陳子昂自不例外。公正地説,所有寫峴山的詩作中,孟浩然的“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當推第一。不過,陳子昂卻是唐人中最早寫峴山的。
剛過弱冠之年的陳子昂登山覽勝,在“野樹蒼煙斷,津樓晚氣孤”的略帶淒寒的景致裏,追懷諸葛亮和羊祜的功績。見賢思齊,他也想像這些前賢一樣建功立業。
史料説陳子昂“年二十一,始東入鹹京,游太學”。唐制,中央各類官學皆屬國子監,其中太學、國子學和四門學三學,要求學生必須是官宦子弟,而陳子昂之父乃一介平民,不可能入此三學;律學、書學和算學三學,方準平民子弟入學。所以,陳子昂進的當是後三學中的某一學。
彼時的長安,是全世界最宏偉最繁榮的大都市,人口超過一百萬,精英如雲,高官如雨。一個來自偏遠異鄉的青年,要想在這樣的都會為人所知,僅憑才華還遠遠不夠——於是,便上演了陳子昂摔琴自薦的傳奇:長安市上,有人以百萬高價出售一床古琴。價格太高,觀者甚眾而無人問津。陳子昂當眾買下古琴,並聲稱他擅長鼓琴,邀請在場的人明日到其寓所聽琴。次日,果然來了不少人。陳子昂高聲説,我蜀人陳子昂,寫了詩文百篇,跑到首都來干謁,卻不為人重。這件樂器,不過是卑賤的匠人製作,難道值得這麼看重它嗎?説罷,他當眾將那把價值百萬的古琴摔得粉碎,然後把自己的詩文分發眾人。這種獨特的自我營銷方式效果立竿見影:“會既散,一日之內,聲華溢都”。
包括長安在內的關中平原,是中國農耕的發祥地之一。這裡土地肥沃,物産豐饒,最早被譽為天府之國。但是,逮至隋唐,關中平原開發過度,大量森林被砍伐,水土流失嚴重,人口激增的同時卻伴隨着糧食産能的下降。
為解決吃飯問題,政府想了許多辦法。除了調運糧食外,還有“就食洛陽”。隋唐時,一旦關中災荒,皇帝就帶着大批臣屬,從長安前往洛陽。如594年,關中大旱,隋文帝只得率百官東行。682年,關中大饑,唐高宗令太子留守,他帶着官員奔赴洛陽。久而久之,洛陽地位日益彰顯,漸漸成為唐朝事實上的陪都。
在長安游太學幾個月後,陳子昂前往洛陽應試但落榜,鬱鬱回到家鄉。兩年後,24歲的陳子昂再往洛陽。這一次,他終於金榜題名。不過,唐朝與後來的宋、明、清三朝不同——此三朝,只要中了進士,朝廷立即授予官職。唐朝中了進士,只是取得了做官資格。要想做官,還要通過吏部的銓試,而吏部的銓試,並非簡單的考察,像大名鼎鼎的韓愈,在中進士後,一連參加了四次銓試,花費了近十年時間,才終於釋褐為官。
銓試外,還有三種途徑可以授官:一是通過制舉考試,但制舉考試的難度,並不比銓試容易;二是有高官保薦;三是詣闕上書,即向朝廷提出合理化建議並得到認可。
陳子昂選擇了第二種。其時,薛元超既是宰相級高官,又是楊炯所稱的“朝右文宗”。恰好,陳子昂與他認識,他也&&過對陳的賞識。於是,陳子昂給他寫了一封信,對他的賞識&&感謝,並希望得到舉薦。但是,不知出於何種原因,薛元超沒有反應,陳子昂只得又一次離開洛陽回到射洪。
在故鄉閒居一年多後,684年,26歲的陳子昂第三次離開射洪前往洛陽。兩年間,時局發生了重大變化:首先是唐高宗病逝,太子李顯立,是為中宗。中宗在位僅三月,就被武則天所廢,另立豫王李旦為帝,是為睿宗——事實上,大權始終掌握在臨朝稱制的武則天手中。
如同杜甫雖是一介儒者,卻一直有着“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一樣,陳子昂也是儒者、書生和詩人,但他同樣有着“達則兼濟天下”的家國情懷。金華山讀書時期,諸子典籍和詩詞歌賦外,陳子昂真正感興趣的其實是經邦治國的學問和游説君王的縱橫術,這一點,他後來曾自陳:“以事親餘暇得讀書,竊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經。歷觀《丘》《墳》,旁覽代史,原其政理,察其興亡。自伏羲、神農之初,至於周、隋之際,馳騁數百年,雖未得其詳,而略可知也。”
這也是唐代詩人區別於其他時代詩人的重要特徵,不論是初唐的陳子昂,還是盛唐的李白、杜甫,中唐的韓愈、柳宗元或是晚唐的李商隱、杜牧,他們大抵都自許懷抱利器,希望為蒼生、為社稷貢獻一己之力,既施身手於當時,也留令名於青史。風氣所及,這使得他們比其他時代的詩人更關心政治,關心國家和時代,並渴望自己的才華得以施展。
知識分子參政,最擅長的就是上書諫言。
唐高宗在洛陽去世,而李唐的皇陵,都選擇在長安周邊。因此,高宗的靈柩,必須從洛陽運回長安。為此,陳子昂上《諫靈駕入京書》,提出不同意見。他認為,關中災荒嚴重,“國無兼歲之儲,家鮮匝時之蓄”,“流人未返,田野尚蕪。白骨縱橫,阡陌無主”。高宗靈柩西遷及安葬,必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這將嚴重影響人民生活。
緊接《諫靈駕入京書》之後,陳子昂又上了另一道書,即收於其文集的《諫政理書》。這道諫疏裏,陳子昂提出了“安人”——也就是使人民生活安定——的政治主張。他認為,要達到“安人”的目的,有八條措施,包括:興明堂,辦太學;獎勵農桑;明訟恤獄,制止濫刑;除殘去暴;修文尚德,平息戰事;選用賢才,斥逐貪官;撫恤不能自食其力者;崇尚儉樸。
陳子昂的這些建議,引發了武則天的興趣,“覽其書而壯之,召見問狀”。召見情景,頗富戲劇性:陳子昂身材短小,其貌不揚,來自山野,帶着幾分野氣而“少威儀”。眾所周知,武則天是喜歡美男的。面對威嚴的女主,陳子昂侃侃而談,“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際,甚慷慨焉”。召見後,武則天下詔:“梓州人陳子昂,地籍英靈,文稱偉曄,拜麟&正字”。麟&即秘書省,負責掌管圖書、典籍和國史,正字是麟&所屬的正九品下的小官,掌讎校、刊正文章。
做了一年左右的麟&正字後,武則天又想起了這個直言進諫的年輕人。儘管權力欲極強,但武則天有一個優點:善於納諫。她又一次召見陳子昂,並賜以紙筆,要求陳子昂把對國政的意見當場寫下來。
在森嚴的中書省,在武則天和眾多高級官員的注視下,陳子昂寫下了《上軍國利害事》。陳子昂指出,天下有三大弊病。其一,朝廷派使臣巡察天下諸州,本意是好的,“甚大惠也”,但常常任非其人,故而使者“彌多而天下彌不寧”;其二,太平的關鍵,在朝是宰相,在地方是刺史和縣令。“欲安天下百姓,無使疾苦”,就必須選有才有德的人出任刺史和縣令。但“自有國以來,此弊最深,而未能除也”;其三,要居安思危,看到危機。
武則天多番召見,使年輕的陳子昂深感自豪和榮光,也讓他生出許多幻想。他幻想女主的信任,使他仕途坦蕩,他將從小官做起,一步步升遷,直到位極人臣的宰相,得以匡時濟世,兼濟天下,輔佐人主建立不朽之勳業。在一首寫給洛陽友人的詩中,他非常直白地道出了這種幻想:
方謁明天子,清宴奉良籌。
再取連城璧,三陟平津侯。
平津侯即西漢公孫弘,和陳子昂一樣,也是平民子弟,因詔徵文學,對策第一,拜為博士,十餘年間,做到了丞相,封平津侯。
位卑未敢忘憂國,何況陳子昂認為武后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召見時,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召見外,他仍不時上書朝廷,指陳時弊——而這,卻在很大程度上為他後來的坎坷人生埋下了伏筆。其時,因徐敬業討武,武則天“疑天下人多圖己”,於是重用周興、來俊臣等酷吏,“盛開告密之門”。潘多拉之盒一經打開,天下冤獄紛起。對此,憂心如焚的陳子昂先後上《諫用刑書》和《請措刑科》,力勸武則天“頓息刑罰”,甚至警告説,“臣竊以此上觀三代夏、殷、周興亡,下逮秦、漢、魏、晉理亂,莫不皆以毒刑而致敗壞也”。
然而,再大的聲音也叫不醒裝睡的人,陳子昂的進諫如同自言自語,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語言的蒼白無力。
689年,擔任麟&正字五年後,陳子昂升任右衛胄曹參軍。次年,武則天稱帝,建大周。再次年,陳子昂繼母去世,他回鄉丁憂。693年,丁憂期滿,陳子昂第四次離開家鄉前往洛陽,被提拔為右拾遺。
就在陳子昂丁憂期間,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從洛陽傳來,他的好友,也曾是他袍澤的喬知之遇害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