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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1版

90年後再讀《邊城》,回望鄉土中國的背影

2024-04-19 11:34:15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二〇二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拍攝的邊城鎮。譚思遠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鋮 劉芳洲 張玉潔

  今年是沈從文代表作《邊城》出版90周年。

  今天的湘西邊城鎮,民宿酒店的床頭都會擺一本《邊城》,給遠來的游人提供一個重溫書中世界的機會。

  《邊城》借船家少女翠翠的愛情故事,描繪了湘西地區特有的風土人情,令無數讀者為之傾倒,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具有獨特地位。

  沈從文先生自稱“地方風景的記錄人”,以固執的“鄉下人”姿態創作出許多優秀的鄉土文學作品,呈現出獨具一格的湘西世界。當20世紀中國文學不可避免地與世界接軌時,他為我們保留了本土文化最美的背影。

  沈先生常被稱為“文體作家”,他創造性發展了一種特殊的小説體式——詩化小説或抒情小説,行文像詩句一樣優美,敘事充滿意境,字裏行間灌注着情緒。他的代表作《邊城》就是典型。

  20世紀末,《亞洲周刊》曾組織全球最著名的華人學者評選“二十世紀中文小説一百強”,《邊城》名列第二。

  1934年,《邊城》首次出版。

  90年後,再讀《邊城》,我們看到了什麼?

安放鄉愁的邊城

  小説為什麼起名《邊城》?這可能是很多人讀完之後的第一反應。

  “邊城”首先是個地理概念。《邊城》把故事背景放在一個叫“茶峒”的邊地小鎮。小説開篇寫道:“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先生筆下的茶峒鎮位於湖南省湘西州花垣縣,2005年改名邊城鎮。

  記者來到邊城鎮的時候,雨剛剛停,遠山如黛,近水含煙,有幾分小説裏描繪的樣子。副鎮長譚思遠説,“茶峒”是由苗語音譯過來,意為“漢人居住的小塊平地”。譚思遠作為選調生已在這裡工作了兩年多,他本科專業是漢語言文學,對沈從文的作品頗有研究,在這裡工作,也算是圓了自己的夢。他説,以前只在書本裏讀過,對於很多描寫無法感同身受,來這裡工作久了,才愈發感受到先生筆下的世界。來此的游客大多心懷夢想,把《邊城》當指南,找尋心裏的“邊城”。

  正如譚思遠所説,“邊城”不僅是地理概念,也是一個文化概念。

  沈從文並非茶峒人,茶峒是他隨軍隊換防時偶然經過的地方。按理説,他僅在此地落腳兩日,應該不會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但記者更願意相信,他是把理想化了的現實和對故鄉的種種情感,都傾注到了那個動蕩年代得以偏安的小鎮。

  鄉愁,是很多文學作品繞不開的結。邊城,就是沈從文心中安放鄉愁的理想世界。他對家鄉有着深厚的感情,《邊城·題記》寫道:“對於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説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於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城……”

  1902年,沈從文出生於湖南鳳凰,這裡自古就是苗族、土家族等少數民族聚居地。先生原名沈岳煥,祖父、父親都出身行伍,父親早就看出他不是當兵的料,希望他安穩讀書。他6歲入私塾,12歲進新式小學,天資聰穎又生性好動,沒少逃課。他曾在自傳裏寫道:“當我學會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會中去生活時,學校對於我便已毫無興味可言了。”早早地步入社會,歷練了他的細緻觀察能力和共情能力。《邊城》中的人物、風物和故事,不少都是由他少時的經歷演化而來。

  造化弄人,被家人寄予“從文”希望的他,還是沒能躲過當兵的命運,14歲輟學,以補充兵的名義隨軍前往辰州(沅陵)。此後他從軍流徙,浪跡多地,看盡世間悲歡。

  他21歲離開軍隊隻身遠赴北京,僅受過小學教育的他報考了燕京大學國文班,未被錄取。於是,他到北京大學一邊旁聽一邊開始了文學創作,之後輾轉上海、武漢、青島等地,所有經歷化作溫柔筆觸,流淌在他的文字中。1930年至1937年,是沈從文創作的高峰時期,他出版的小説、散文、評論多達20多部,其中就有1934年出版的代表作《邊城》。

  創作《邊城》時,沈從文離開故鄉已有十餘年。他從鄉下跑到大城市,始終無法適應,反而愈發厭惡城市生活的市儈氣息,這讓他對故鄉尚未完全被現代物質文明所摧毀的淳樸民風更加懷念。

  事實上,沈從文懷念的生活,在《邊城》寫作時(1933年-1934年)已經幾乎不復存在。他在《長河·題記》中寫道:“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轉到家鄉鳳凰縣。去鄉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麼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的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的人生觀。”

  因為失去,所以懷念。小説裏講的是失去與懷念的故事,又何嘗不是作者自己失去與懷念的體悟?

  《邊城》是一個懷舊的作品,描繪的是理想化了的現實。沈從文帶着眷戀和痛惜在文字裏安放下他的鄉愁,用浪漫化了的湘西風情為世界呈現了一個不一樣的鄉土中國,把美好的希望藏在字裏行間,給讀者留下詩意的田園牧歌。

身臨其境的詩意之旅

  讀《邊城》,不覺得是在讀小説,更像是乘一葉扁舟,在沈從文營造的情境中慢慢漂流。一條官路、一座山城、一條小溪、一位老人、一個女孩、一隻黃狗……先生用清新樸素的文字把讀者直接帶入詩意之旅。

  《邊城》講述的故事很簡單:與爺爺相依為命的翠翠在茶峒鎮長大,端午節看龍舟賽時,遇上英俊的小夥子儺送,二人互生愛慕,但儺送的哥哥天保也對翠翠暗生情愫,於是哥倆就想用鬥唱山歌的方式來比賽,把選擇權交給翠翠。天保後來一想,弟弟是個好歌手,自己沒有勝算,於是就駕船遠行去販貨,卻不慎溺水而亡。儺送因兄長之死心生愧疚,又“得不到翠翠理會”,也賭氣出行。爺爺不幸去世,翠翠便孤單地在白塔下癡心等待着儺送踏歌而回。

  為什麼一個偏僻小鎮的愛情故事,會成為近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的名作?我們不妨先來看看《邊城》的文字。

  “細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

  “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莫辜負日頭。”

  “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裏,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

  ……

  這些文字就像沈先生故鄉的水,裹挾着春天的氣息,夾雜着泥土的芬芳,清新自然地流進人們心中。

  汪曾祺先生曾評價:“《邊城》的語言是沈從文盛年的語言,最好的語言……這時期的語言,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的煙&的瑪瑙櫻桃。”

  已故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漢學家馬悅然對沈從文的文字情有獨鍾,有資料敘及,“迷戀沈從文作品的馬悅然無數次試圖説服瑞典學院破例把諾獎授予死去的人,在最後一輪近乎瘋狂地勸説無效之後,64歲的他哭着走出了會場”。在馬悅然眼中,沈從文筆下的人物與風物有着與唐宋詩詞相似的品格。

  《邊城》行文用白話文,卻也融合了很多文言文詞彙和句法,駢散結合、錯落有致,氣質上承接了六朝煙水,極富古典韻味。

  沈從文是一個寫景聖手。他在《湘行集·泊纜子灣》提到,“我平常最會想象好景致,且會描寫好景致”。《邊城》寫景十分精彩,使人觀之如同目遇。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落落落落噓!’囀着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着那小小眼兒安睡了。”先生筆下的茶峒,不僅美在山水,更美在日月交替、生靈互動,一下子把讀者的視覺、聽覺和嗅覺全部打開,沉浸在湘西濕潤的夜晚。聲與靜達到了一種平衡,既不喧鬧得煩惱,也不寂靜得心慌,主人公翠翠就是在這樣的夜晚入睡的。

  沈從文還擅長煉字。他的用字用詞有古詩的特點,讓人讀後拍手稱讚。例如這句,“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翠翠在風日里長養着,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一處“逼人而來”,一處“長養着”,細膩的表達把景和人都寫活了。

  他更善於造境。比如描寫翠翠夢裏的一段:“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説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麼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這幾句話把情感、幻境、想象融為一體,情緒在作者創造的意境中悄然流淌。

  沈從文超出時代的審美追求,讓《邊城》雖取小説的形式,卻散發着水的靈氣,蕩漾着詩的意境。90年後,當記者到訪先生的“第二故鄉”沅陵,在溫潤平靜的沅水上乘船,也學着他當年一樣,“在船後艙看了許久水”,直至看到“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方才到體悟到水對於沈從文的重要性。少年從文一路從鳳凰坐船到沅陵,狹小船艙,漫漫旅途,只能靠水來撫慰情緒。水也給他帶來無盡靈感和無限詩意——他所寫的故事,多數是水邊的故事;文字中的憂鬱氣氛,多是被水邊潮濕的氣候影響;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大都是他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

“他愛世界,愛人類”

  如果僅僅是文字美,那這部作品遠不會受到如此多的關注。

  “沈先生為什麼要寫《邊城》,為什麼會寫得這樣美。因為他愛世界,愛人類。”汪曾祺在《又讀〈邊城〉》中如此概括沈從文的創作初衷。

  他把目光投向湘西邊城的人文風貌,着筆於普通人的命運變遷,頌揚勞動人民樸素的品格。

  在《邊城》中,處處能感受到人性的美好與真實。

  翠翠溫柔、賢惠,善解人意;祖父善良、老實,甘於清貧,樂於助人;掌管當地碼頭的富人順順,不以財富自居,豪爽大度,慷慨率性……長養於不受世俗浸染的風日裏,《邊城》裏的人物都有着極其質樸的性格。

  這種質樸體現在簡簡單單的愛情裏。翠翠聽了儺送的歌,夢裏都是甜蜜的樣子。“我昨天就在夢裏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我睡得真好,夢得真有趣!”天保喜歡上了翠翠,於是直接去向祖父説:“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致,像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這種質樸還體現在濃濃的鄉情之中。小説描繪了一個理想化的社會形態,人們心地善良、和諧相處,充滿了理解和關愛。小説中有一段描寫最能體現這種互相理解又互相關愛的鄉情。翠翠祖父每到河街上,擺攤的商人會送他點小東西,賣肉的屠戶也不願意收他的錢,為的是向他這個擺渡人&&敬意,也感謝祖父擺渡給他們帶來的便利。祖父接受商人的贈送卻拒絕屠戶的免單,是因為他明白商人不以送他的小東西為生,而賣肉是屠戶謀生的手段。“接受”和“推拒”的選擇,是祖父對他人善意的回報。

  支撐《邊城》裏所有美好人性的,是善良純真卻又不失性情的真實“人味”。

  老實的祖父也會貪一口燒酒,與請來看船的替手在溪邊大石上喝醉;純真的翠翠也會罵人,翠翠初次見儺送時,以為他要調戲她,就罵道“你個悖時砍腦殼的”;單純的天保賭氣起來也是執拗得很,在要比賽唱歌追求翠翠時,堅決拒絕了儺送要替他唱的提議。“我們各人輪流唱,我也不要你幫忙,一切我自己來吧。樹林子裏的貓頭鷹,聲音不動聽,要老婆時,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請人幫忙的!”

  “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産生悲劇。”善並不能改變小説悲情的結局,仔細讀來卻又覺得合乎情理,《邊城》裏發生的一切衝突,並不是因為誰生了壞心,恰好因為所有人都善良純真,才出了矛盾。寧靜、優美、悲涼交織,愈讀下去,愈發悵惘遺憾。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小説的結尾削弱了絕望的色彩,讓人在薄透的悲涼之後又生出了柔軟的希望。

  結合作者的生平來看,我們才會明白柔軟的希望有多麼重要。沈從文後半生封起所有回憶,不再觸碰文學,潛心研究服飾文化。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對精神世界的自我追求。1988年,沈從文因心臟病去世。他的骨灰後由家人帶回故鄉鳳凰,一半葬入聽濤山墓地,一半撒入沱江。

  從山腳走到墓地,需要拾階86級,寓意先生86年的風雨人生。記者在先生長眠之地佇立良久,不時有人上前鞠躬,獻上隨手採來的山花,大家自發站成一排,靜默、思考。巨石做的墓碑上,鐫刻着先生遺作《抽象與抒情》中的一句話:“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那是他一生悟出的哲學。

  1934年,沈從文在文學裏找到了“邊城”,在這裡安放鄉愁,存續詩意,供奉人性,“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説明”。他無限深情地為我們展示出一幅原始自然的風俗畫,畫中是一條官路、一座山城、一條小溪、一位老人、一個女孩、一隻黃狗……

  90年後,再讀《邊城》,人們依然會被文中世外桃源般的景致吸引,為人與人之間質樸的情感動容,為青澀又真摯的愛情感動。《邊城》帶來的心靈觸動不是山崩地裂般的,更像是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石子,蕩起陣陣漣漪,久久不能平息。自然恬靜,煙水清透,人性真純,有失去的遺憾,更有等待的希望,這何嘗不是一種當代人嚮往的極致浪漫?着眼當下,越是繁榮開放的時代,人們才越發追求浪漫。

  入夜,層層疊疊的吊腳樓和酒家燈火倒映在靜謐的水面,與拴在渡口碼頭的幾隻小船一起微微蕩漾。水波清淺,恍然若夢,分不清是書中還是現實。

  白塔依然矗立,清水江中的沙洲建成了新的景點“翠翠島”,遠遠看去像是一本翻開的書。書的一頭是翠翠的塑像,凝神遠方,等待着愛人歸來;另一頭畫着沈從文先生伏案寫作的樣子,專注認真,守護着這裡的桃色暮雲、細雨輕煙和潺潺碧水。

  翠翠等的人或許一直沒來,但先生描繪的邊城,相信你已尋到。

 

責任編輯: 史夢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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