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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9版

風入松歸來

2024-04-19 11:34:40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9版

  讀者在風入松書店挑選書籍。本報記者劉夢妮攝

  風入松書店的三個圖書榜單。受訪者供圖

  風入松主理人丁永勳。受訪者供圖

  “風,又入松。”停業13年的北京風入松書店近日重啟。

  1995年,北京大學哲學系教師王煒創辦風入松書店。憑藉高品位的選書標準和濃郁的學術氛圍,風入松一度被譽為“京城文化坐標”之一。2011年,風入松在一片惋惜聲中停業。

  “相信很多當年的北大學生,都記得書店這個標語——‘人,詩意地棲居’。”在“風入松重逢日”活動上,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如是説。

  在風入松主理人丁永勳看來,現在書店面臨的環境和老風入松那時比,已是桑田滄海。那時的主要痛點是好書買不到,不知道去哪買,而現在,賣書已支撐不起書店的生存。

  時光改變的是書店的生存環境,不變的是書店人的理想與情懷。面對當下的市場環境,丁永勳依然相信,好書店仍有存在的價值。

特殊KPI

  站在中關村大街和海淀大街的交叉路口,抬頭便能看見“風入松書店”的招牌。從街邊小門臉沿着木樓梯走上二樓,眼前頓時開闊起來,仿佛一下子置身於書的海洋。暖黃色的燈光,沉綠色的書架,原木色調的展&,打造出舒適的閱讀空間。加上三樓四樓,整個書店面積約1000平方米。

  丁永勳介紹,風入松於中關村大街9號重啟,是由一位1989級的北大校友發起並提供支持。對北大和風入松懷有深厚感情的他,十分喜歡閱讀,也一直有開家書店的想法。通過創業獲得一定資源後,他決定用重啟風入松的方式,服務北大學子和所有讀書人。

  參與重啟的還包括一群工作多年的愛書人,丁永勳便是其中之一。“大家親身感受到人文經典閱讀對個人成長、職業成長、心靈成長的巨大價值,想為更多人營造一個安靜的讀好書的空間。”

  丁永勳告訴記者,重新開業的風入松“只是繼承風入松的品牌和精神,商業上不再有關聯”。2005年王煒去世,書店由一位企業家接手。後來停業,“風入松”商標因無人打理,被上海一家文化公司註冊。決定重啟風入松後,丁永勳輾轉找到持有者,買下了商標。兜兜轉轉,“風入松”又回到了具有理想主義氣質的北大人手中。

  因為有發起人經濟上的支持,風入松目前沒有太大的經營壓力。作為書店主理人,丁永勳的KPI(業績指標)不是賺錢,而是有多少人進入這個店裏,翻看了多少本書。“哪怕只是在避雨的時候,進來坐一會兒,翻翻書,也是我們的服務對象。”

  對丁永勳來説,讀者進來看書,回頭網購也沒關係,“這是很正常的事”。當然,如果讀者覺得看到的書特別好,特別需要,即便不打折也立馬要買一本,“我們會很開心,因為這意味店裏的書是他很需要的”。

  書店的一大特色是二樓入口處的12個專題圖書展陳,包括格物致知、知時閱世、何以中國、吾土吾民、人類群星閃耀時、經世濟民、技術與商業、社會與自我、思維與邏輯、閱讀與寫作、人與美、人與工作。這些專題及圖書都是丁永勳精心策劃與挑選的,是“經典的、經過時間和大範圍人群檢驗的書籍”,會定期大更新,不定期小更新。另外,在書店收銀&對面,還有“探風·新書榜”“捕風·推薦榜”“聽風·暢銷榜”三個帶有風入松特色的圖書榜單。

  開業第二天,風入松迎來第一筆大額訂單。一位讀者選了11本書,共計800多元。這給了丁永勳信心,“我一開始心裏沒底,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買原價的書”。更讓丁永勳開心的是,這位讀者挑選的都是那12個專題裏的書,“説明我們的推薦對他來説是有價值的”。

  丁永勳介紹,這12個專題圖書展陳,特色是人文通識教育。“每個人,尤其是職場人,不管學文科理科,不管幹啥崗位,只要出來工作,你就得具備這些基本素養,包括常識、歷史、邏輯、寫作等。想具備這些素養,只靠學校裏的學習根本不夠,除了在職場裏面修煉,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途徑就是閱讀。事實上,閱讀是最方便地獲得這些能力的途徑,尤其是高質量的人文學術閱讀。”

  還有一位讀者買了“捕風·推薦榜”上的《孤星之旅——蘇東坡傳》,次日又回到書店,將店裏剩下的5本全部買走。原來,他買書後發了朋友圈,不少朋友看到後都想要這本書。

  《孤星之旅——蘇東坡傳》是丁永勳細讀過的書。“現在出版的蘇東坡傳很多,但我讀了這本書之後,覺得仍然有新意,因此把它推薦上榜。我們正好跟作者認識,還請他為這些書簽了名。”

  參加開業活動後,書評人綠茶在書店逛了一圈。綠茶大學期間曾兼職做過兩年風入松店員。他坦言:“老風入松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物,現在是21世紀20年代了,對書店來講,最重要的還是要吸引新的、年輕一代的讀者。”

  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2022級本科生田昊鑫,開業當天在書店裏挑了4本書,他覺得書店的品位,符合自己對一家學術書店的想象。“對於絕大多數北大同學來説,應該都能在這裡找到自己想讀的書。”

“人,詩意地棲居”

  去年12月,得知風入松書店將在中關村大街重新開業,田昊鑫特意約上同學來這一帶轉了一圈。

  田昊鑫今年20歲,比1995年誕生的風入松還小9歲。但聽到風入松重新開業的消息,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陌生,而是驚訝與激動。大一開學時,田昊鑫來到北大逛的第一個地方是圖書館,第二個是校園裏的博雅堂書店,之後又去逛了附近的萬聖書園、豆瓣書店。“它們都是非常有人文學術氣質的場所,和我之前逛過的書店完全不一樣。”

  田昊鑫逐漸從師長們的文章與口口相傳中,知道了北大南門外曾有過一家人文學術書店——風入松,已停止營業十來年。在他心目中,那是一家基於學術理想和人文情懷的書店。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有一天能見證風入松的重啟。“我覺得書店重新開業,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這本身就是一種生命力的體現。”

  “風入松在當年可以説是規模最大的學術書店,影響了幾代人,我覺得這是大家對它唸唸不忘的重要原因。”綠茶告訴記者。

  風入松及其所象徵的理想情懷,一直留存在一代代學人的記憶中。“風入松重逢日”活動第二天,陳平原發了一條朋友圈:“昨天出席風入松活動,明知早就物是人非,還是懷念曾經有過的理想情懷。”

  活動現場,陳平原憶起風入松創立前後的情景,上世紀90年代初,許多人想辦書店,包括陳平原自己。“辦書店是很多讀書人的夢,不是為了掙錢,是希望能夠堅守一個文化陣地。”

  1995年,王煒創辦風入松。他生前曾談及創辦初衷是為了讓廣大學人能夠買到需要的書:“我在外哲所開課的時候,我的學生需要用我和一些同仁翻譯的書,竟然買不到。有時候,我自己也買不到我自己翻譯和編寫的書。”

  “一看王煒做起來,我們都退了。”陳平原説,“這不是一個只靠理想就能夠支撐的事業,有很多現實的盤算,還有辛苦和勞作。”

  陳平原並未真正“退出”。他也提到,支撐風入松的不只王煒一個人,後面還有一大批同時代的文人學者。

  關於書店標語“人,詩意地棲居”,陳平原認為這正是風入松書店存在的意義。“這個標語最早是從荷爾德林、海德格爾那裏來的,是從學問裏面推導出來的,希望在一個靈魂漂泊的時代,找到一個歸依之處,安頓自己的心靈。從哲學走向書籍、走向文化傳播,這個過程在風入松書店裏面得到很好的體現。”

  綠茶介紹,在那個沒有互聯網、資訊不發達的時代,很多學術書只是被圖書館及研究機構採購,難以走入大眾視野。風入松突破了這些屏障,讓更多人有機會看到這些書。“對於很多人來説,那是一個讓人大開眼界的地方。”

  風入松重新開業後,綠茶在自己的視頻號上發布了“書店重生”視頻,勾起了許多風入松老讀者的共同回憶。“很多人都有關於風入松的閱讀記憶或買書記憶,這足以説明這家書店對於當時的學子和愛書人,有着非常深遠的影響。”綠茶説。

  在風入松做店員的兩年時間,深刻影響了綠茶,讓他跟書結下不解之緣。風入松停業後,他偶爾來北大,還會拐到南門那條路上,只為看看風入松當年所在的資源西樓,看看那個與他有着深深羈絆的書店,如今成了什麼模樣。

  如今,風入松歸來,當年青春年少的小店員,已是兩鬢斑白。回顧半生,綠茶覺得自此的每一次選擇,都有風入松的影響。“風入松把我引入了書的世界,讓我整個人生充滿了意義和感動,以及對於未來的篤定,它的重新開張,對我來講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今,他寫的書也擺上風入松的書架,延續着這奇妙的緣分。

  丁永勳是北大1999級學生,他的四年大學生活,都有風入松的陪伴,他將風入松稱作自己的“第二圖書館”。雖然北大圖書館藏書很多,但是很難佔到座,因此他和同學有空就去風入松看書,“蹲在角落或者坐在地上,可以一看一天,不買也行”。

  那些年,風入松還以書店為依託,開展活動、舉辦展覽,許多文化名家都曾光顧。在這裡,丁永勳見到了那些只在書本上見到名字的人,包括季羨林、張岱年、侯仁之等。他已沒機會在教室裏聆聽這些老先生講課,沒想到能在風入松一睹大家們的風采。

  2011年風入松停業,巧合的是,丁永勳成為這一新聞線索的發現者和首位傳播者。當時他已工作7年,平時仍常去逛這家書店。那天,他看到書店貼出的臨時停業通知,悵然若失,便拍了照片發在微博上。消息傳開後,《新京報》《中國青年報》都做了專題報道。書店當時的運營方説,風入松不會一直關閉,還會擇機重啟。

  這一擇機就是13年,最終,丁永勳自己參與了風入松的重生。

人和好書相遇的美好空間

  當年獲知風入松停業消息時,綠茶正在荷蘭參加一個文化交流活動。逛着街頭星羅棋佈的書店,想到風入松的消失,他滿心惋惜與感傷。“在荷蘭,書店在城市裏的存在,就像滿大街的咖啡館一樣。”

  風入松的停業,其實是當時中國實體書店處境艱難的折射。幾大電商開始將書作為引流手段,並開展價格戰,人們能夠以低於五折的價格從網上買書,實體書店自然受到極大衝擊。風入松停業前後,第三極、光合作用等書店也接連倒閉。

  之後,實體書店的境況一直沒有好轉。移動互聯網的發展,使得許多人的閱讀時光不知不覺被手機蠶食,再加上電子書的普及,最近十來年,實體書店一直身處寒流之中。2019年,綠茶去德國參加書展,再次感受到這種反差。“我坐交通工具,大家還是跟以前一樣,都在讀報看書,不像我們所有人都在看手機。”

  因而,得知風入松重啟,大家在欣喜的同時,也或多或少有些擔憂。

  綠茶告訴記者,如今風入松面臨的大環境,比王煒教授創辦時要“難多了”。在他看來,上世紀90年代,“讀書是很多人最重要的事情。那時候沒有別的娛樂,大家都喜歡讀書,而且都是到書店買書”。而現在,“人們的選擇變得越來越多,大家都在網上買書,看手機也更多了。”

  陳平原在活動現場直言,現在不是開實體書店的好時候,光有情懷是不夠的。“我不希望風入松只有開始的風光,我希望它能夠長期延續下去,所以要思考可行性、可操作性方面的問題。”

  “現在北京的房租、人力成本這麼高,我們也知道靠開書店肯定是賠錢的,但是以公益的心態來做這個事情,就沒那麼大的經營壓力。”丁永勳解釋。

  “書店已不是一個好生意。”對於書店行業的現狀,丁永勳一直有着清醒的認識,但他相信,實體書店仍然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包括它的選書功能,它的體系化推薦服務,它所打造的人和好書相遇的美好空間。

  目前,風入松書店的1萬多種書,都是丁永勳一本本挑選出來的。他説:“我覺得書店的重要價值就是,從每年出版的幾十萬種新書裏挑出幾千種來,推薦給大家,讓大家看到最好的、值得讀的書。”

  丁永勳曾和萬聖書園店主劉蘇裏有過一次聊天,他對劉蘇裏提到的書店的核心價值印象深刻。“網上的書是一本一本的,書店裏的書是一簇一簇的,是成體系的。你對一個問題感興趣,知道有一本相關的書,但是去了書店之後,你也許會發現,這本書的旁邊還有一本之前不知道的、講同樣問題的書。好的選書人會把有關聯的書放在一起,形成一個知識體系。”

  丁永勳説,書店有沒有品位,選書有沒有水平,不是看你有什麼書,而是你拒絕了哪些書,也就是哪些書你不賣。“風入松不是‘什麼暢銷,我賣什麼’,那種雞湯的、成功學的書,我們都沒有,教材教輔也沒有,實用性的,比如説怎麼編程、怎麼做菜、怎麼炒股,我們也都沒有。”

  一些老讀者對風入松最深的印象,也是選書有特色,以及與書相遇的美好環境。風入松剛重新開業,老讀者楊志宏便趕來“打卡”,他挑了一本劉勃的《世説俗談》,成為前五位購書者之一。

  2000年至2003年,楊志宏在中關村附近工作,下班後經常騎着自行車去逛風入松。在他的記憶中,老風入松“除了書還是書”,逛書店如同“在擁擠的書海裏游蕩”。那是他關於青春的美好回憶。

  聽説風入松重新開業,栗徵翻箱倒櫃找出了自己一直沒舍得扔掉的老風入松會員卡。大學期間,風入松對他來説是一個“可以讓我回血的地方”。他常常一待就是一下午,“不消費也沒什麼”。

  “我們會延續老風入松人文學術書店的定位,把書選好,把環境做好,把服務做好。”丁永勳説,希望能有更多人走進來,與好書相遇。同時,他們還會採用現在讀者和年輕人喜歡的形式,推薦書、分享書、傳播書,並聯合優秀作者,推出有風入松特色的好書。

不朽之松

  “我目前在思考的問題是,如何把書店做得更好,堅持得更久。”開業儀式後的一個小游戲,需要參與者説出自己目前最大的困惑,並在書中尋找答案,輪到丁永勳時,他這樣説。

  他擔心的並不是經濟壓力,而是“書沒選好,沒幾個人來,那堅持的意義就沒有了”。他清醒地意識到,目前很多人可能都是奔着風入松這個名字而來,有的來懷舊,有的來打卡,能不能長期保持一定的頻率來逛書店確實不好説。

  對於這個問題,綠茶説,希望新的風入松能夠慢慢形成自己的風格。在他看來,現在的書店長得越來越像,有前&,有展示區,有咖啡,有文創,很難看出獨特性,而且書也差不多,有時甚至很難用書去區別它們。

  他告訴記者,作為一個場域、一個空間,書店要想更生動、更活化,需要有大量的文化活動落地。人們來書店可能更多是為了看一個大咖,或者聽一場講座,如果只是不變的書擺在那裏,現在的人哪怕再喜歡一家書店,都很難做到常來。

  田昊鑫一直喜歡逛書店。對他來説,跟同學一起逛書店,和一個人在網上買書相比,體驗與收穫是不一樣的。他希望風入松能多開展一些同學們感興趣的講座,邀請教授、學者和大家一起討論,營造更好的文化氛圍。“大家能不能在逛實體書店的過程中,在實體書店裏進行的交流中,獲得比在網上買書、看電子書更多的東西,我覺得是能否吸引同學們來書店的重要因素。”

  儘管知曉風入松目前沒有太大經營壓力,綠茶仍然認為,書店還是要有自己的生存能力,這才是能夠活得久的核心競爭力。他一直相信書店和閱讀的價值。“人文閱讀是一個人的心靈修養,是任何別的信息獲取渠道所不能給予的,哪怕你一年刷了上萬個視頻,對於你的成長或者知識沉澱,也沒有任何價值。一個人如何讓自己變得穩定,不受外界的干擾,一方面是由你的閱歷決定,但更多的其實來自於你的閱讀。”

  不少行業前輩都告訴丁永勳,做好書店除了選好書、做好服務、營造好環境,還需要時間。“所有的文化坐標都是堅持過來的,堅持的時間足夠長,就成了一個坐標。好在我們這群人,包括主要發起人和在前&做事的人,都願意堅持,也喜歡做一些需要耐心的事情,我們有信心把書店做5年、10年甚至更長時間。”丁永勳説。

  風入松重啟的前一天,一株松樹被移植到店裏。松樹自古以來是堅挺與長壽的象徵,這株小小的松樹,會在書的包圍中紮下根來,與書店一起成長。人們為什麼需要人文閱讀,為什麼需要好的書店,因為那一本本好書,如同時間長河裏的松樹,堅韌而不朽。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夢妮)

 

責任編輯: 史夢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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