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圳文脈“古村”尋
▲深圳觀瀾版畫村一景。這座有着近三百年歷史的客家古村落,保留了較為完備的圍屋古建築群。受訪者供圖
南翔 陳康太
全國名為“龍華”的地方有不少,深圳和海口都有龍華區,上海有龍華街道,福建莆田和河北衡水則各有一個龍華鎮。深圳龍華位於深圳的中軸線上,是深圳客家人的聚集地之一,擁有白石龍中國文化名人大營救紀念館,觀瀾原創版畫和永豐源“國瓷”兩個國家級“文化産業示範基地”,中國首個專業版畫博物館——中國版畫博物館,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的大船坑舞麒麟等一大批傳統文化項目,並被譽為“打工文學”發源地。
老村:魯迅與“中國版畫第一村”
到龍華觀瀾版畫村采風,適逢中國版畫博物館舉辦的第八屆觀瀾國際版畫雙年展開展。此次共展出來自46個國家和地區264位藝術家的263幅作品,參賽的版種相當齊全且風格多樣。其中,孫遜的《“魔法星圖”之螺剎場景設定——雪中狐狸》令人耳目一新。畫中細膩的木刻線條不僅栩栩如生地描摹了狐狸的毛髮,也構成了其所處環境的柔美質感;而瓦西爾·科列夫的作品《聲音的竊賊——朋友的肖像》則呈現了完全不一樣的風格,劃痕般的線條與閉目沉思的人物肖像,傳達了一種神秘莫測的藝術氛圍……
版畫博物館依託的觀瀾版畫村原名大水田村,包含牛湖新圍場與大樹田村兩個自然村,有着“中國版畫第一村”的美譽。
這座有着近300年歷史的客家古村落,保留了較為完備的圍屋古建築群。原住民有陳氏、凌氏兩大姓。穿過“龍門世居”老圍門,就走進了幽靜古樸的老巷。客家房子的屋頂形似漢字的“金”字,故稱金字廊屋。灰瓦、黃墻、紅聯、綠階,偶有孩童奔走。老屋採取排屋形制,雖不再住人家,或成了畫坊,或成了書屋,仍可想見當年的炊煙嫋嫋、雞犬相鳴,以及陶淵明筆下“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悠然自得。
村中南北兩座中西合璧的碉樓,為綠樹環抱,筆直瘦高,頗為醒目。廣東開平的“碉樓與古村落”於2007年入選世界文化遺産名錄。目前深圳共有550余座碉樓,尤以龍崗區的龍崗街道和龍華區的觀瀾街道為著。為防匪盜騷擾而建的碉樓,其早期的建築風格完全是中式的,後來受海外歸僑的影響,逐漸呈現出中西合璧的新風格。這兩座守衛着老村的碉樓,犄角相望,仿佛暗喻了中西文化因版畫在此自然匯聚的緣份。
古建群西側的廣場種有一棵菩提樹,十余米高,枝葉綠中帶黃。再往西是古戲&,相依而建的是一座版畫工坊,工坊外墻上懸挂着一幅老照片複製品:1936年10月,魯迅抱病來到中華全國木刻第二回流動展覽會,與青年木刻藝術家林夫、曹白、白危和陳煙橋等人圍坐一席。魯迅面露微笑,與幾位年輕人親切交流,這一幕被攝影家沙飛拍下。不久後,魯迅病逝,此照成了他生前最後的留影。陳煙橋在《最後一次的會見——回憶魯迅先生》一文中,記述了當時的情景。觀瀾,正是陳煙橋的故里,不遠處有一處他的舊居陳列館,觀瀾版畫村也因他而生。
魯迅曾將珂勒惠支、梅菲爾德、麥綏萊勒等版畫大師的作品介紹到國內,他一生收藏了4000余幅外國版畫,共編印木刻版畫選集10余本,為倡導中國新興版畫運動不遺餘力。自幼酷愛美術的魯迅對版畫情有獨鍾,極為推崇木刻藝術所傳承的中國傳統美術的陽剛之美。他曾説:“我以為明木刻大有發揚,但大抵趨於超世間的,否則即有纖巧之憾。惟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唐人線畫,流動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又説,“當革命之時,版畫之用最廣,雖極匆忙,頃刻能辦”,即以版畫的工藝特點,特別易於複製和傳播,發揮思想啟蒙之功用。
生活中版畫隨處可見,過年時家家戶戶貼的門神,乃至日常消費所用的錢,都屬於版畫的範疇。世人對版畫的印象,普遍停留在木刻作品上,以刻刀為主要工具進行創作,所謂“以刀代筆”。事實上,版畫所用的材料,除了木版,還有銅版、石版、紙版和麻膠版等,刀刻只是各類技法中的一小部分。
版畫工坊中,展示有按製作工藝分類而成的凸印、凹印、平印和漏印四類版畫作品及其原版。凸印,多應用於木版畫,技法以直接刻製為主,唐朝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扉頁畫,是我國現存最早的木刻版畫。凹印,常見於銅版畫,最早也是以刻刀在銅面上進行刻版,直到16世紀,阿爾佈雷特·丟勒發現可以用酸水腐蝕金屬的化學方法來解決銅版雕刻不好把握力度的難題,此法沿用至今。平印,顧名思義,版面不凸不凹謂之平,它的基本技法是油水分離,由早期石印發展而來,故工坊中展示的平印版畫多為石版畫。漏印,是一種將印料通過鏤空的圖形模板上的透空部分轉印到承印面上的技法,因此,漏印版畫也叫孔版畫,代表作有安迪·沃霍爾大名鼎鼎的瑪麗蓮·夢露系列絲網版畫。
從版畫工坊一側的小徑穿過,便見眼前田連阡陌,這裡保留着農田、菜園與濕地。國際藝術家村隱沒其中,還有不少美術家的工作室,坐落在改造後的一棟棟客家民居中,小門別院,寄意田園,黃昏時分,當有一種“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的詩意。
正欲離開之際,恰見一群小學生在“中國百年版畫歷程”展館的門前學習版畫,一雙雙稚嫩而認真的眼眸中,倒映出跟前的老屋、深巷與古井。一群未來的中國版畫藝術家,或許正從這一刻撒下了希望的種子,一如當年陳煙橋在魯迅的影響下走上版畫藝術的創作之路。
觀瀾古墟:客家人、賣布街與僑批局
來到距離觀瀾版畫村不到六公里的觀瀾河邊,便是觀瀾古墟,這裡頗為熱鬧,各類畫展、讀書會及文化活動正在布展或拉開序幕。
世人皆知深圳是現代化城市,卻不知深圳還有四大古墟——深圳墟、觀瀾古墟、清平古墟、沙頭角墟。“墟”者,同“圩”,是一種由農民、商販、小手工業者等共同約定俗成的市集。
觀瀾古墟南門前有一座廟宇,名喚觀瀾古寺,始建於清乾隆年間,重修於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後遭損毀,正門上方鑲嵌着的寺名石匾後來在觀瀾河中撈出,得以恢復。寺門口一棵粗壯的細葉榕枝葉繁茂,遮陰避日,原先這裡是兩棵榕樹相對而立,其中一棵在一次泥石流中倒塌,被河水沖走,不復存焉。一座“墟”,常因一棵大樹而生起人氣,所謂“大樹底下好乘涼”。
觀瀾古墟總建築面積21073平方米,由六條街組成:一條南北向的觀瀾大街,四條東西向的東門街、新東街、賣布街、龍崗頂街,以及沿觀瀾河的西門街。它起源於清朝中期,興盛於清末民初。當年這裡是寶安、惠陽、粵北地區的商貿集散地,每逢農曆的一、四、七都有集會,有“小香港”之稱,可想像趕集日時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情景。廣東人把“趕集日”叫“投墟日”或“趁墟日”,如今很多地方仍有把“逛街”叫“趁墟”的習慣。
觀瀾古墟見證了深圳近兩百年來歷史變遷的三個不同側面:
一是明清鼎革之際大量客家人遷入,成為深圳所謂“本地人”的主要組成部分。古墟中多為客家建築,有碉樓15座,客家居民樓數百棟。南門的萬鼎美術館,便由碉樓重新佈置而成。東門街的文昌古碉樓,高八層,佔地面積42平方米,是深圳地區最高碉樓之一。
二是清末閉關鎖國的大門重新打開,對外商貿興起。新東街作為當時的商業一條街,商鋪林立,從日用百貨、水果到小吃、理髮,包羅萬象。賣布街,又叫碎布街,是洋布、省布的主要買賣地,當時寶安、惠陽、粵北一帶的人都喜歡到這裡來買布,因為其洋布從香港販過來,種類繁多且新潮。漫步賣布街,依稀可見墻上殘留的“洋貿”“省布”等痕跡。一棟中西合璧風格的建築上,商號名稱“華盛號”繁體字留存完好,一旁有“各國統辦”等字樣。
三是清末民初之時僑民涌現,其中不少人返鄉經商。南門東側一座四層高的淺紅色小閣樓,名為“瀾閣”,由牙買加華僑陳偉成於1938年建成,2009年因重修觀瀾古寺,平移43米至現址。它是深圳史上第一座外觀倣巴洛克式建築,第一座集飲食與住宿為一體的酒樓,並開創了東寶惠地區聘用女服務員的先河。抗戰時期,葉挺將軍曾在此宴請本地抗日自衛團體首領。令人驚喜的是,古墟中保留了深圳唯一一家僑批局舊址“寶安縣利源僑批局”。所謂僑批,又稱“銀信”。清末民初,銀行業不發達,海外郵電不便,只能依靠一些華人帶信回國,所帶之“信”,並不單是所書之信,還包括了銀票、財物,而“批”是廣東、福建一帶對信的稱呼,故而稱之“僑批”。久而久之,便有一些專門從事送僑批職業的人,俗稱“水客”。為規範管理,僑務部門專門成立了“僑批局”。恰逢“一紙僑批·僑見家國情長”僑批展,我們有幸見到了不少漂泊異鄉的海外僑胞寫下的親筆僑批,“廣東省寶安縣深圳鎮居民新村219號張日容女兒收展……”
如今,客家居民樓住的未必是客家人,賣布街不再賣布,僑批局也沒有了往來僑批,難得觀瀾古墟風情依舊。而喬十光漆畫研修院、觀瀾萬鼎美術館的加入,無疑為古墟注入了更多、更活的原創動力。文學鑒賞與讀書交流會、從長安到觀瀾——萬鼎師生作品展……藝術創作之花在此競相開放。
城市轉角:在靜謐的角落,人與書時時相遇
早聽説了龍華近三年打造的一個文化惠民品牌“城市書房”,遍佈大街小巷,在過去的一年脫穎而出,榮列深圳市全民閱讀示範項目之一。
如果説“老村”和“古墟”都有具體的所指對象——牛湖大水田村和觀瀾古墟,那麼,城市轉角則更多是一個比喻——“轉角遇見書”。
“轉角遇見書”,是龍華當初規劃百家城市書房時提出的理念,旨在利用書房打造市民群眾隨時可享用的公共文化服務空間。這項工程是在極為有限的財政支持下完成的,由社會與政府互助共建的方式推進,即社會主體提供空間、場地設計和運營維護,政府根據書房定位和面積配置圖書。從“大唐書香驛站”開始,城市書房在龍華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2020年至今,龍華全區建成的城市書房已逾一百家,書房融合圖書閱讀、藝術展覽、文化沙龍等服務為一體,實現商業綜合體+書房、青年公寓+書房、體育館+書房、博物館+書房、景區+書房、園區+書房、社區+書房、綠道+書房、社康+書房、公園+書房等文化場館運營新模式,書房總面積超2萬平方米,總藏書量達25萬冊。
“你出場地我配書”,這樣一種用廣東人的話來説堪稱“孤寒”(吝嗇)的模式能夠走通,實在令人稱奇。它相當於政府以零土地支持、最小的資金投入以及最短的建設周期,實現了公共閱讀空間的大面積、快速覆蓋。思量其中的奧妙,乃在於“遇見書”的主角,是一個龐大的有閱讀渴望的市民群體。在數字化高度發達的今天,各類電子産品成為當下城市人生活和工作中極為重要的工具,可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書籍與報刊作為人類精神食糧的本質不會改變,閱讀對於個人成長和城市文化積澱的重要性也不會改變。閒暇時光,坐在一家氛圍雅致的書房裏,把手機和短視頻暫時忘卻,品一壺茶或一杯咖啡,展開一本紙質書,沐浴着窗邊透過來的陽光,讓自己慢下來,沉靜之,冥思之。手指觸碰到的那一頁紙於讀者而言,是有質感、有溫度、有視野的。
龍華一百多家書房,或在城中村,或在花園小區,或在綠蔭裏,或在古村落……它們所佔的空間,不過一隅一角,卻有着溫暖人心的神奇魔力:
“1510城市書房”——原先是一座被廢棄的碉樓,創始人丁友江把它租下,“以舊修舊”,將它變成了一座擁有開放院落和果蔬菜地的公益圖書館。一個女孩因家庭變故出現應激性創傷心理障礙,不得不休學在家,女孩媽媽偶然得知這個書房,便帶着她來做志願者。閱讀漸漸化解了女孩的心結,最終幫助她敞開心扉,重返校園。
“明誠書房”——“躲”在大和村217號,住在周邊的通常是深漂族,很多年輕人平時都不愛看書,有空了就喜歡刷手機、玩游戲。有一天,一個無臂書法家在這裡開工作室,吸引了大家的關注。他叫何子龍,6歲時被高壓變壓器奪走雙臂,卻用嘴咬筆寫字,以蒼勁有力的書法寫下了永不服輸的人生。不少年輕人因受他的感染而放下手機,走進書房,看書、寫字,領略不一樣的“宅”文化。
“悠書房”——位於龍華區殘疾人創業就業基地,因為位置的特殊性,專門為盲人設置了盲文區域。書房一角,整整一列書櫃裏放置的都是盲文書,雖然在數量上相對普通人看的書不算太多,但仍然是一件值得提倡的愛心之舉。保障弱勢群體能像其他人一樣正常、自主地享受社會公共服務,有效融入社會,是最能體現一個城市文明程度的指標。
“得間書店”——由春龍、學富等幾位熱愛讀書的青年聯袂創立,位於觀瀾文化小鎮四大歷史風貌區的俄地嚇村,這是一間由客家老屋改造而成的公益書店。書店主體由三間客家老屋連結而成,藏書涵蓋歷史、文學、哲學、社會科學、童書,尤以富藏國內名作家的簽名本著稱,作家講座也絡繹不絕。為滿足居民需要,最近他們又在古墟新開了一個書房。
……
龍華的百家城市書房,家家有個性,個個都有不一樣的故事,以及故事裏的人,故事外的深廣天地。
龍華的轉角,何嘗不是深圳的轉角。曾幾何時,深圳被不少人戲稱為“文化荒漠”,一是指其歷史底蘊不足,二是詬病其建市之初主要精力都放在經濟建設上。不錯,深圳人的血脈裏確實融入了“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創造基因,但如果認真觀察這座城市的深層肌理,就不難發現,在車流喧囂的街市,還隱藏着一個個靜謐的角落,在那裏,人與書時時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