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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一位“奶奶畫家”的寫意人生

2024-03-01 16:53:16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常娟娟在家中作畫。 本報記者鄒競一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賀佔軍 鄭昕 鄒競一

  從年近半百時重回象牙塔,開始接觸國畫藝術,到2023年10月首次舉辦個人畫展,陜西“奶奶畫家”常娟娟,在多次戰勝癌症的同時,用畫筆揮灑出人生華彩。

“陋居”早春圖:鍋盔和牙的相遇

  新春伊始,驟雪初霽,古城西安幾日不見的陽光終於撥開雲霧。距西安美術學院(以下簡稱“西美”)不到一公里的一棟居民樓裏,十幾盆吊蘭、文竹與細葉榕排成一排,葉片緊緊抵着窗戶向上攀爬着。一扇題有“陋居抱拙”的屏風,隔出了陽&的人間暖意與畫室的紙上風雪。

  這間獨立於城市喧囂的寧靜“陋居”,是常娟娟到西安學畫以來換過的第七個住處。為了能隨時入校旁聽、觀摩,常娟娟曾住過西美周圍的工人宿舍、集體公寓,與比自己小兩三輪的大學生、研究生一起求學。

  常娟娟1954年生於陜西省渭南市,在外人看來,她早應該含飴弄孫盡享天年了。但在常娟娟看來,學畫是種一發而不可收的激情,是支撐她活着的動力。

  2001年,在渭南市工商局工作的常娟娟查出卵巢癌。經過接連8個月的化療,儘管成功清除了病灶,卻也損害了健康。“光禿禿的頭軟得像個烘柿子。”她説,“我出院後兩隻腳都站不穩,手裏拿根笤帚都直打顫。”

  農家出身的常娟娟,一直是個手腳麻利的人。她想著,既然閒了下來就應該照顧全家的起居,可她一站在灶&邊就犯暈,連幾個月大的孫子都抱不起來。

  “我看到別人抱孫子,心都在滴血。”常娟娟説。2003年從工作崗位退下後,常娟娟常常想起早年間曾有用鋼筆畫動物的愛好,同學都説她“看啥畫啥、畫啥像啥”。

  “拿不起炒勺,但我拿得起畫筆。”常娟娟覺得,把對兒孫、對生命的愛流入筆端,澆鑄成一幅幅打動人心的畫作,同樣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常娟娟的愛人孟汝鈞是名基層退休幹部,再有一年,兩人就要步入金婚。當初得知妻子要學畫,面臨兩地分居的孟汝鈞思索良久,蹦出一句土話——

  “人活在世上,有牙的沒鍋盔(指陜西當地一種燒餅)、有鍋盔的沒牙,相遇在一起還真不容易。你要覺得畫畫能讓你身體好,那你就學着,這個家我給你撐着。”

  就這樣,常娟娟報名老年大學,從頭開始學習國畫。有了寄託和追求,她不僅心態開朗起來,身體狀況也不斷好轉。以“優秀學員”結業後,常娟娟在2006年4月報考了中國書畫函授大學高研班,靠着紮實的筆法從300名報名者中脫穎而出。此後一年裏,儘管筆墨還不大到位,但她敢於下筆,作品活潑、豪放,得到老師們的認可。

  僅臨摹已難解心中之渴,在聽説西美舉辦進修班的消息後,常娟娟二話不説從渭南出發備考,用一組山水畫獲得了考官們的青睞,開啟了她輾轉陋室但心境愈發開闊的“大學生”階段。

  儘管只是名進修生,常娟娟卻非常珍惜這個讓自己的眼界和境界都有大幅提升的機會。“我的中專和大專文憑也都是在工作後靠函授拿到的。”常娟娟回憶,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她下班後常帶着兩個小兒子回到辦公室看書、學習。除了本職的會計專業課程,她也翻看史書和文學名著。

  范寬、石濤、李唐,這些名字她老早就在書裏讀到過,但沒想到,直到幾十年後才能用畫筆真正認識這些大師。

  “先哲聖賢已經為我們點亮明燈,我們只需悉心地修煉,將各個方面的根基夯實,嘔心瀝血、反復推敲,經過千百次的淬煉,火候已到,自然破繭而出。”她説,學畫如此,做人亦如是。

溪山行旅圖:在畫中看到曙光

  “今天我洗了兩條毛毯,可重了,但身體還行。”

  “今天終於動工了,為臨范寬《雪景寒林圖》我都備了幾年了,買的一塊絹都疊得有死褶了。”

  ……

  常娟娟的日記跨度長達十多年,記錄了她學畫以來的生活瑣事或者創作感悟,平實的話語,是她在身體和技藝上日拱一卒的見證。

  每天晨起作畫之前,常娟娟都會先蘸墨揮毫寫下日記。一當練字,二作學習小結,同時也記錄所思所感以自省。線裝豎排的日記本上,記錄了她自2012年4月17日起每天的心路歷程,已經寫完113本。再往前,還有大量用鋼筆寫的日記。

  常娟娟在畫紙上的漫長行旅,是她現實中游歷四方的投射。她所臨摹的《黃山八勝圖》《千里江山圖》,以及自己畫作中雄奇偉岸的山水,皆是這些年走遍祖國河山,將風景映入腦海後的加工。

  “學畫之後,我去了太行山5次、峨眉山5次,青城山、王順山、華山、黃山也都曾去欣賞、寫生,一年兩次的外出寫生從沒落下。”常娟娟説。

  西安美術學院教授李才根是常娟娟進修研究生課程的“導師”,也是帶着她外出寫生的“導游”。2008年,李才根將西美學生帶去王屋山、太行山寫生,他先放手讓學生們自己畫,誰創作遇到瓶頸了就給添上幾筆,使人茅塞頓開。

  半個月後,常娟娟完成了首個寫生作品,李才根欣慰地在畫上題款:“太行山寫生稿。常娟娟大姐初次寫生,有如此效果,嘆服。”

  儘管比李才根還要大三歲,但常娟娟每每提到他時,都充滿對老師的尊敬:“我和李老師的研究生同室學習,從一棵樹、一塊石頭開始臨摹。我好像被老師拎着,被這個群體拎着,所以自己對自己要求極嚴,生怕丟了老師、同學們的面子。”

  儘管已經過去十多年,但常娟娟仍清晰記得自己在臨摹《溪山行旅圖》時不得要領,是西美教師王珊拿出自己讀研究生時的臨摹作品才讓她打開了思路。她也時常回憶起在國畫班課餘去書法班、篆刻班“蹭課”的趣事。

  “老師們的年齡基本都比我小,還有人在課堂上看見我開玩笑地説:‘這是哪位領導來視察工作啊?’”常娟娟説,自己的精力雖不比年輕同學,但憑着一股子意志力和專注力,還是鑽進了國畫藝術的大千世界。

  “身在美院,就得捨棄家庭的溫馨;心有藝術,就得奮勇前進。學習畫畫是對自己的挑戰,一日沒有盡責任,到夜裏都是痛苦不堪。這種自我監督是煎熬、痛苦的,但過後産生的激情和力量卻是無窮的。我不能躺在床上,必須站起來,為實現自己的目標而衝刺。”常娟娟在日記中寫道。

  2013年3月,常娟娟用了將近一年時間,在李才根教授的指導和同學們的幫助下,完成了1.9萬字的進修生學位論文,闡述中國畫傳統筆墨語言與當代山水畫畫面建構。論文不僅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讚許,還精編刊載在《中國書畫報》上,受到業內肯定。

  在論文後記部分,她這樣寫道:“能夠在這樣的氛圍裏熏陶,使我一顆飄搖的心靈安上了厚實的底座,在黑暗中看到遠方明亮的燈塔。”

  “我不像同學們那樣能拿到學歷和學位,但我對畫畫有我的感悟,想要表達出來。”常娟娟説,“在我最虛弱的時候,看看自己的作品,仿佛一道霞光從心中劃過。我從這些畫中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蘊藏在自身的力量。”

梅景雪山圖:漫天風雪中的血色梅花

  遠方是萬里雪飄卷山雲,近處是千樹梅花紅勝火,冰冷與熾熱在畫紙上交融,極富視覺衝擊力。挂在家中客廳、畫室的一幅幅《梅景雪山圖》,是常娟娟近幾年的得意之作。一花一世界,無論雪花還是梅花,都映照着她頂風傲雪綻放出的生命華彩。

  2015年和2019年,常娟娟又查出兩處腫瘤,儘管發現及時,也清除得較為徹底,但對一位六旬老者來説,恢復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積極進行康復治療的同時,她也沒有放棄作畫。“現在一天‘工作’四個半小時是我的極限了。在這個時間段裏,我的心是放飛的、是自由的,是脫離了患病的軀殼的。”常娟娟説。

  “人們常説滴水穿石、鐵杵磨成針,我總覺得上天讓我活下來,就是去證明這些老話是有道理的。”常娟娟説,“我現在閉上眼睛,古代大師的作品就映在我眼前,有時還能夢到他們在指導我作畫。”

  2023年初,在師友和家人鼓勵下,常娟娟整理出120多幅臨摹、創作的山水畫作,把它們翻新裝裱,再一個個打電話向老師們求教布展技巧,並邀請他們蒞臨指導。

  常娟娟説,自己花了這麼多年的笨功夫,才夯實了地基,把從傳統文化寶庫裏揀選出的建築材料運到工地上,有正在搭建的半成品,有正準備開工建設的構想,不能撒手不管這片工地。

  2023年10月28日,“抱樸守拙——常娟娟中國畫作品展”在陜西省圖書館開展。在現場,常娟娟見到了不少西美的大師、專家,更令她激動的是,很多許久不見的同學也都從外地趕來看展。

  再次見到學生的李才根説:“常娟娟晚而入道,不怕基礎差、障礙多、困難大,踔厲奮發,久久為功。”

  常娟娟相信,她未來一定還會再辦畫展,到時候把臨摹的作品都收起來,全部展示自己創作的作品。那時,梅景雪山圖一定會是展出的主力。

  天地事物之變,只要得之於心,必將寓之於畫。在她看來,那一幅幅梅花映雪山的畫卷中,每枚花瓣、每片浮雲都有自己創作時的喜悅與酣醉。這些年來,有熟識的親友求購,常娟娟也曾割愛出讓幾幅,但大多數還是留在了自己身邊。她想要傳給後人,讓孫輩們看到上一代人在艱難困苦中依然滾燙的生命印記,就像在漫天風雪中依舊盛放的血色梅花。

 

責任編輯: 史夢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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