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尋找“碌碡城”
▲山東省臨沂市郯城縣郯城街道後趙村村民在用石碌碡碾壓麥場。 新華社發
▲郯國故城遺址公園。 韓浩月攝
韓浩月
春節返鄉,飯桌上,一個悅耳響亮的説法擦過耳邊,抓緊追問,聽清了“碌碡城”這三個字。原來,我的家鄉山東省郯城縣曾是一座“碌碡城”。我想當然地認為,“碌碡城”的城墻是用碌碡建起來的,於是腦海裏兩幅畫面開始交織:一是童年記憶中打麥場上碩大的碌碡在滾動,二是成千上萬個碌碡壘起來的城墻高大堅實,易守難攻。想到家鄉小城在古代有此風采,一時頗有些激動。
“碌碡城”留存的舊址,是在已經搬遷走的縣一中院內西北側。這裡有一條蜿蜒起伏的土丘,長滿了植物,形成一片小樹林,逃課的學生經常躲在那裏。我不是縣一中的學生,但十分嚮往那裏,每次路過學校門口,總有些遺憾未能考進來,年少時也時常會懷想這座只有一面之緣的小丘,覺得要是能躲在這裡看小説該有多好。曾在某個傍晚,看見一中的學生下晚自習,騎着自行車成群結隊呼嘯而過,現在想來,他們都是從“碌碡城”中衝出來的。
尋找“碌碡城”,成為我春節生活的關鍵詞,其間還鬧出了一個笑話。網上搜了圖片請教朋友,結果把碾轱轆當成了碌碡,這兩樣東西無論是字面上還是實物上,都容易混淆,但在實際用途上還是有很大差別的。碾轱轆也叫碾磙子,是沂蒙山區農村傳統農具碾子的組成部分,用於把糧食磨細。而碌碡是用花崗岩等石材,經人工鑿制而成,形狀為圓柱體,用人力或者畜力拖拽,可供碾壓穀物、碾平場地等。好在朋友沒有笑我腿剛從泥裏拔出來沒幾天就忘了本。
遇見認識的人問,現在哪還可以看得見碌碡?有友人説,縣城南外環一個村莊,曾有一個地下挖出來的碌碡,但早已找不到了。又有老人説,1958年,人們在拆除城內一段故城墻時,發現大批砌排整齊的碌碡,每只長69厘米,直徑51厘米,青石、紅石,有輞、無輞的皆有。那麼多碌碡,究竟去哪了?我猜,很有可能被有心之人買走收藏或另作它用了。某年暑假在鄰縣的一個風景區,看見過大量碌碡壘成的一堵墻,帶來的視覺衝擊甚是震撼。
忙碌的節日間隙,終於有時間重訪“碌碡城”現址。原來的老縣一中遷走後,對原址進行了保護,藏在校園角落的“碌碡城”遺址,被認定為郯國故城(也叫“北老城”)的所在地,成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正午陽光正好,我在刻有“郯國故城遺址公園”的牌石面前流連,頭頂有刺眼的陽光,幾天前下的一場大雪還沒有融化,背後的北外環路車水馬龍,有規律地製造着噪音,一時間我有些恍惚,像是穿越到了某個時光隧道裏。
“碌碡城”的話題談論多了,就想從歷史與文化當中,尋找到它存在的痕跡與證據。根據民間傳説,“碌碡城”所選之地,最早並非使用碌碡作為地基,因為其地下盛産蠐螬(金龜子的幼蟲),翻土、拱土的勁兒挺大,故城墻“屢建屢傾”,當時的郯國掌權者靈機一動,對家家戶戶都用的碌碡動了心思,在修築城墻時,於其城墻基部堆砌了無數碌碡,以求永固。怪不得我家鄉有俗語“天大的蠐螬拱不動碌碡”,其出處恐怕就源自於此。
一個碌碡能頂數塊條石,新城墻墻基由碌碡排墊,“累土而立”,版築而成,很快就拔地而起,“碌碡城”由此得名。據《郯城縣誌》記載:城墻“周圍五里八十步,高一丈二尺,寬八尺;護城河寬三丈,深九尺;設有三個城門,南曰通淮,西曰瞻魯,北曰拱極”。
用碌碡建城,還有一則故事:當時的主管官員為鼓動百姓踴躍貢獻碌碡,採取了按斤論價採買的辦法,一時間鄉民踴躍出售,但有一位鄉民發現掌秤者作弊,便擲錘怒擊縣官,一擊未中,錘子落在一個碌碡上,將碌碡砸成了兩半,結果收集來的一萬個碌碡,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半碌碡埋在了城墻的根基處。這則民間傳説已無從查考,只能滿足於後世人用於講述時所需的戲劇性,其中有諸多邏輯不嚴密之處,比如非得湊齊一萬個碌碡的必要性有多大?得多重的錘子才能把碌碡一下砸成兩半?縣官是否會堅持守在碌碡過秤現場?當時的鄉民有沒有膽量冒犯官員等?但這個傳説的好處是提醒了我,對“碌碡城”的城墻全部由碌碡構成的想像是不現實的,碌碡城墻的壯觀場面並不存在,那些碌碡被深埋於地下,露出地面的部分,仍然是常見的夯土或墻磚等用料。
隨着尋找“碌碡城”的不斷深入,也有一些疑點浮現了出來,包括現在的郯國故城是否為“碌碡城”的真正原址,也值得商榷。聽家鄉文史學者喬閃先生介紹,最初的郯國都城在今縣城西南二三十里,後因沂沭河氾濫、地勢低窪等因素被淹沒而作廢,至今無法找到其具體地點。另據相關考古報告,郯國故城即“北老城”城墻的初建年代,為戰國晚期至漢初,與相關記載和傳説在時間點上對不上。所以,真正的“碌碡城”有可能在“北老城”護城河(今郯子湖)之南,為元末沂州守將王信勘址所建。
不管建在哪個具體地址,也不管建設者是誰,反正郯城曾是“碌碡城”這一説法,是基本可以確認的。據報道,歷史上僅有兩座城市被稱為“碌碡城”,一座是位於齊魯大地上的古郯國,一座是位於燕趙大地上的順德府任縣(今河北省邢&市任澤區)。從對“碌碡城”的記載來看,當時的建設者們更注重實用而非美觀,如果他們知曉後世之人特別期待一座充滿游戲或動畫質感的城市,不知道會不會一鼓作氣把城墻從底到上都用上碌碡。果真如此的話,有一定幾率能保持到現在,畢竟,碌碡建造的城墻堪比長城,不易毀壞。
想要一座城市能抗住炮火和洪水,的確得使用碌碡這種“猛料”。我的家鄉在古代是著名的洪澇之地,直到現在還存有大量名叫“南澇溝”“北澇溝”等與雨水、洪水等密切相關的村莊。我的童年記憶中,也儲存了不少村子雨水氾濫的畫面。
郯城古時候真是一座多難之城:1668年7月25日(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發生8.5級大地震,幾乎成為滅城之震。而在此前後,洪水澇災一直沒有停止騷擾這座城市,這其中,又以1678年(康熙十七年)的沭河水氾濫帶來的災害最為嚴重,人口與耕地面積驟降,民不聊生。清朝和民國年間,家鄉的水災幾乎一年一次。據《郯城縣誌》記載:“郯為低窪之區,居蘭山之下游,陰雨偶多,則縣治之四境,汪洋一澤國矣,是以郯之民直呼‘地’謂之‘湖’。”自古及今,家鄉的父老一直稱下地幹農活為“下湖”。新中國成立後,經過70多年的接續整治,“一河既治,百利遂興”,從此,郯城的洪水澇災害才徹底消失,轉而被年輕人認為是一塊澇不着、旱不到的風水寶地。
“碌碡城”的建設,一為防水防洪,為城內百姓提供一份庇祐;二是出於戰爭需要,一座堅固的城池多少能給守衛者帶來一些信心。總而言之,“碌碡城”與人的生存有關,與人強烈的安全願望有關。當下在我的家鄉,碌碡已經成為了稀罕物,這座曾被雨水、洪水無數次浸泡過的城市,也變成了一座綠植密布、頗具南方風格的北方之城。
“碌碡城”成了傳説,而復活這份記憶,非常有助於現在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因為了解過去而更加珍惜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