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的“成人禮”
1月22日,鮑科言在快遞驛站引導居民自助掃碼出庫。
1月22日,鮑科言和母親張菊芬(右)與“首善有愛”助殘服務綜合體的創辦人周偉琴(左)簽訂勞動合同。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翁忻旸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鄭夢雨
玻璃房內的大廳溫暖明亮,孩子們不太標準的演唱和朗誦混雜着麵包房的香氣,在老師和家長心裏聲聲被敲打。
&上表演的孩子,被喚作“糖寶”——這個看似甜蜜的稱呼,背後卻有着苦澀的含義,指代患有先天性唐氏綜合徵的兒童。孩子們當中,還有腦癱、孤獨症、發育遲緩等心智障礙者,此刻,他們是舞&上的“表演者”。
寧波市鄞州區首善有愛助殘服務綜合體,是這些孩子們共同的“家”。“家長”周偉琴的兒子也是一名“糖寶”。她把這裡叫作“檸檬樹陽光家園”。
從心智障礙的孩童,到能夠自食其力的“成人”,這裡的老師和孩子們品嘗着檸檬般的酸澀,品味着回甘時的香甜。
在這棵用愛澆灌的大樹下,許多顆“檸檬”匯聚,獲得蔭蔽,汲取力量,共同生長。
不一樣的孩子
同同出生時和別人長得不太一樣。眼距寬,鼻梁低平,外耳小……面對這樣一個孩子,起初,周偉琴難以接受。
人生劇本的改寫往往只因為一個基因的錯位。事業有成、家庭幸福的她感到“世界突然崩潰了,看太陽都是灰色的”,她説,“但我始終覺得兒子看這個世界應該是七彩的。”
稚子無辜。周偉琴雖然心情抑鬱,但面對兒子,她盡全力去愛他。每天面對同同,她都盡力把自己調整到最好狀態。帶同同去公園,她用喜悅的語氣跟孩子説:太陽光照在樹葉上,小鳥嘰嘰喳喳在跟你問好呢!到了晚上,把兒子哄睡,她感到很委屈,無助地流淚,“不知道未來在哪”。
“我和他的聯結很深,我從來沒想過放棄他,如果我放棄他,我不知道我以後怎麼活。但我接受他是一個特殊的孩子,需要一點時間。”周偉琴説。
她和兄嫂帶着同同去北京康復機構治療了兩年。通過早期干預,同同能夠在語言、認知、協調等方面獲得進步。但唐氏患兒習得技能是個緩慢的過程,周偉琴説,孩子慢一點沒關係,就怕停下來。
同同十個月大時學會了走路,一個手指勾着媽媽邁步子;用了一年多時間,學會扣扣子的動作;22個月大的時候,同同突然學會獨立走路,叫着“媽媽”朝周偉琴跑過來。
周偉琴聽説,對唐氏綜合徵兒童最早的干預就是母乳喂養。她堅持用母乳喂養,奶水不夠就吃中藥,乳腺發炎、發燒、打吊針,她頻繁往返於中醫院和婦兒醫院,堅持了13個月——這是一個母親最直接的愛和拯救。
同同六歲那年,周偉琴得了乳腺癌。
儘管周偉琴正逐漸學習接受自己有個特殊的兒子,身體上的委屈卻具象成了病灶。患乳腺癌後,她做了四次化療,習慣了忙碌的她在化療期間甚至還寫了20多份項目書。
“我的求生欲比別人都強,不然兒子怎麼辦。”周偉琴説。
同同很快學會了認字,也喜歡畫畫,角落裏常常不會忘記寫上“媽媽我愛你”。
“大家好,我叫同同,我是個勇敢的小男生,希望大家能喜歡我,謝謝。”——如今,13歲的同同,大方地在&上做自我介紹。
“共同體”
“我們老去後,孩子怎麼辦?我們在世時,能改變什麼?”
周偉琴和其他相似處境的家長們,決定抱團“自救”。
她找到心理諮詢師,尋找心理療愈,學習生命場景療愈課程,如今,自己也通過考試,成為了一名正式的諮詢師。
2013年,她回到寧波,將自己的存款作為支持資金,創辦了“首善有愛”,一家為心智障礙人群提供全生命周期支持服務的專業機構,並牽頭成立了浙江省第一家唐氏兒家長互助中心。
周偉琴形容自己一路的經歷“跌跌撞撞”。她想象着,或許未來,孩子們有可以去的地方,有一群自己的朋友,最好能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力所能及的工作。
“首善有愛”就像一個小的學校,兩層加起來大約三千平方米的面積,裏面有感統訓練室、健身房、日常照料間、非遺工匠坊、心理沙盤室、音樂教室……
這裡的96位“學員”,每天上學、放學,免費進行康復護理、技能學習和職業培訓,逐漸實現自主生活,甚至能夠服務他人。
“首善有愛”的一位班主任馮雪鳳老師説,教會他們一個行動,要不斷重復上百次,把每個步驟切分成一個個細小的動作。有時候孩子們暴躁起來,她就放一些愉快的音樂,耐心地跟他們説,“不急,明天還可以做”。
如今,三分之二的學員能夠實現自理,學會了坐公交車、購物、付錢等基本生活技能。
用更多的愛去包容更多有缺憾的人,需要投入更多的金錢、精力和時間。對周偉琴而言,照顧一個孩子,照顧一群孩子、一個組織,驅動力是“被需要的感覺”。
周偉琴和這裡30多位老師的共性是:耐心、愛心、責任心。她説,“我們是有信念的同行者”。
老師們在陪伴這群特殊孩子長大的過程中也收穫了他們愛的回饋。“孩子們善良而單純,會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看見我會求抱抱,也會給我拍照。”馮雪鳳説。
成人
不久前,內向的男孩小鮑迎來了自己的18歲“成人禮”。在“首善有愛”為他舉辦的成年儀式上,他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在快遞驛站工作的勞動合同。這意味着他將開啟自食其力的成年生活。
“小鮑是第三個成為我的員工的學員。”周偉琴不無自豪地説,她不僅給他們簽合同,還給他們發工資、交社保。
21歲男孩包秦愷也已經成為這裡的正式員工。每天早晨他獨自坐地鐵來“上班”,工作內容是做咖啡、做麵包,也會在課堂中和同學一起跳舞、唱歌、打非洲鼓。他説,在這裡認識了很多新朋友。
周偉琴曾嘗試過帶他們去企業就業。孩子們沒有安全感,對市場化工作的氛圍和節奏很難適應。
如何讓孩子們從“機構人”變成“社會人”,周偉琴開始了新的探索。
2023年開始,她嘗試集體“就業”,跟市級軌道交通合作,在政府相關部門的支持下,在地鐵線5個臨近站點設置助殘就業流動攤位,孩子們推着“小黃車”,售賣自己生産的烘焙、文創等産品。
“我也沒做過,我就想試試。”周偉琴説,孩子們日常學習的烘焙、咖啡製作和包裝技能得到了真正的實踐,因為産品價格公道,且有食品安全認證,甚至在地鐵站培養了不少“回頭客”。
周偉琴説,這些孩子們常常圍繞着她説,“什麼時候可以給我簽勞動合同啊?”事實上,他們很渴望成為能掙工資的人,也很想證明自己。
設置職業考核、創造文藝舞&,周偉琴試圖通過不同方式建立孩子們的信心。
“看著他們在舞&上,笑起來真好看,打非洲鼓的時候,鼓點都打在我心裏。我想讓家長們看到,我們的孩子是可以的,不比別人差。我想讓孩子們感受到,很多人是可以為你而鼓掌的。”周偉琴説。
周偉琴最初的想像是給孩子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如今,她能看到未來的樣子了。
她最喜歡走進烘焙坊。那裏的香氣讓人感到溫暖,大家忙碌的樣子讓她有成就感。
她説,甜的東西讓人開心。這些孩子的世界也可以是甜美的。
從前,她認為愛是無條件的付出,而今,她覺得愛是接納和等待。
在陪伴一個和一群特殊孩子緩慢成長的過程中,周偉琴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堅強、更堅定,也更淡然、更從容、更有智慧了。在她看來,綿長的、恒久的、穩定的愛,也滋養着她。
她説,我的兒子非常幸福,我覺得他是很“健康”的,他也很善良。
教室裏,孩子們正在誦讀席慕蓉的詩《做最好的自己》:
“如果你成不了海洋中的大梭魚,那就做一條鱸魚,但一定要做湖裏那條最有活力的鱸魚——”
他們的聲音持續回蕩着,
“——我們不可能都做船長,必須要有人做船員,總會有適合我們做的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