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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1版

梁思成、林徽因在華北測繪古建築時,“近代江南園林研究第一人”在江南考察古典園林

童寯:“信步西東”的建築人生

2024-01-26 10:21:57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童寯。 童明供圖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夢妮

  90年前,當梁思成、林徽因等人在華北大地上實地考察測繪古建築時,遠在上海的童寯利用業餘時間,獨自一人開啟了江南園林的踏勘、研究之路。

  梁思成兩次寫信讚嘆他的同一部學術著作,童寯也與梁思成、楊廷寶、劉敦楨並稱中國“建築四傑”。

  今天,在北京畫院舉辦的“信步西東——紀念童寯逝世四十周年繪畫研究展”中,童寯對江南園林的研究,包括當年的測繪圖紙、考察中拍下的照片一一呈現在觀眾面前。展覽還展示了他在歐洲旅行期間留下的寫生畫作與日記。一邊是江南園林及其背後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一邊是世界主義者的開闊眼光。一東一西,構成了童寯的建築人生。

  “江南園林是童寯先生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事業,把江南園林放在世界文化背景下進行觀察與研討,一直被他視為使命和責任。”此次展覽總顧問、童寯之孫、東南大學建築學院教授童明在接受本報記者專訪時説。

  江南園林是中國古典園林的傑出代表,但在20世紀30年代的風雲飄搖中,它們和北方那些殿堂、廟宇一樣,處在缺乏保護、無人問津的狀態。

  在這樣的背景下,童寯超越時代意識到江南園林的珍貴。1932年至1937年,童寯遍訪上海、蘇州、無錫、常熟、揚州、杭州、南潯、嘉興、湖州等地的古典園林,並廣泛收集文獻資料,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學術著作《江南園林志》。這本書被譽為中國近現代園林研究的開山之作,也是我國最早運用科學方法論述造園理論的專著。將近半個世紀後,童寯又在病榻上完成《東南園墅》,從世界造園史的角度研究江南園林。

  與此同時,童寯一直致力於近現代建築發展和各流派建築理論的研究,也是一位傑出的建築師和建築教育家。

“精心構思的傑作”

  “拜讀之餘不勝佩服。(一)在上海百忙中,竟有工夫做這種工作;(二)工作如此透澈,有如此多的實測平面圖;(三)文獻方面竟搜尋許多資料;(四)文筆簡潔,有如明人筆法;(五)在字裏行間更能看出作者對於園林的愛好,不僅僅是泛泛然觀觀,而是深切的賞鑒。無疑的是一部精心構思的傑作。”

  這是1937年5月17日,梁思成讀完《江南園林志》的手稿後,寫給童寯的一封信。信中,他梳理了這部書的價值,也表達了自己深切的欣賞與喜愛之情。

  童寯和梁思成的友誼源於學生時代,他們都曾在清華學堂和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系求學,在賓大期間,他們曾住在同一間宿舍。1928年3月,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加拿大結婚後啟程去歐洲度蜜月,對那裏的古建築進行了實地考察,之後回到中國,創辦東北大學建築系。1930年4月,童寯也踏上了相似的旅行路線,從美國回國途中繞道歐洲,探訪了英國、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意大利等十余個國家的古典和現代主義建築,留下了200余幅寫生畫作、一本旅行日記及豐富的攝影資料。

  1930年8月,童寯回到瀋陽,擔任東北大學建築系教授。在梁思成加入營造學社回到北京後,童寯又接過系主任的重任。“九一八”事變發生後,童寯資助學生南下。他自己也輾轉來到上海,和賓大校友趙深、陳植一起組建華蓋建築師事務所,主持、參與包括大上海大戲院、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館在內的建築設計100多項,其中不少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有重要地位,有的後來還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他沒有放下流亡上海的東北大學建築系學生。他在經濟上資助他們,在家裏給他們上課,並呼籲在上海的建築師們一起為他們補課,終於讓這些學生順利畢業進入社會。梁思成在給第一班畢業生的信中,表達了對童寯的感激,“我要跟着諸位一同向童先生致謝的”,他還稱讚童寯為“國破家亡、弦歌中輟”時的“一線曙光”。

  在如此繁忙的建築事務所工作與教學工作的間隙,童寯踏上了江南園林的考察之路。在當時,這是一項孤獨的事業,沒有經費資助,沒有助手相伴,全部工作都由他獨自一人承擔。

  “這是在非常強大的內驅動力之下進行的。”童明分析,童寯從東北來到上海,被江南園林的魅力深深打動和折服,出於建築師的本能,他想要去了解這些精巧且豐富的構造。

  另一方面,當時那些園林並非今天我們看到的樣子,很多園子雜草叢生,甚至一片廢墟。“園林作為傳統文化的一種載體,在時代的變革面前顯得脆弱不堪,這種現狀讓童寯有了要抓緊時間進行考察的緊迫感。”童明説。

  “信步西東”展也在某種程度上解答着童寯致力於江南園林研究的原因。談起展覽一東一西這兩部分內容,童明認為二者之間有着深刻的關聯。“從童寯當時留下來的日記,可以強烈地體會到他對於歐洲那些歷史悠久的文化的喜好。這種情緒伴隨他回到國內,促使他投身到對江南園林這種古典文化的發掘和梳理中。”

“眼中帶尺”

  在《江南園林志》的序言中,童寯講述了自己步入日益頹敗的園林時,內心的震撼與惋惜:“著者每入名園,低回歔欷,忘饑永日,不勝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吾人當其衰末之期,惟有愛護一草一椽,庶勿使為時代狂瀾,一朝盡卷以去也。”可見他對江南園林的感情投入與摯愛。

  童明説,從《江南園林志》《東南園墅》等文字推斷,那幾年,童寯考察了大約120處園林。

  在《江南園林志》中,童寯建立了園林研究框架。全書分為“造園”“假山”“沿革”“現況”“雜識”五部分,附有數十張珍貴的測繪圖和上百張照片。在開篇,童寯將園(園)字圖解為圍墻、亭榭、池、石和樹,“園之布局,雖變幻無窮,而其最簡單的需要,實全含於‘園’字之內”。

  他還提出了造園三境界,“第一,疏密得宜;其次,曲折盡致;第三,眼前有景”。有學者認為,這是他對在清華讀書時的老師王國維的精神回應。事實上,他的一生,無論是為人還是為文,都深受王國維影響。

  如今,童寯考察過的許多園林已不復存在,比如上海的半淞園、蘇州的靖園等,他留下的測繪圖紙和照片因而顯得更加珍貴。

  童寯長子童詩白曾回憶那段時光:“星期天父親很少在家休息。他休息的方式是帶着照相機到上海附近或鐵路沿線有園林的地方去考察,偶爾也帶我去。那些地方有些是荒蕪的園子,主人早已不住在裏面。父親向看守人説明來意並給一些小費後,就能進去參觀照相。”為了方便拍照,童寯花200元買了一台徠卡照相機,這在當時是相當大的一筆支出。

  童明介紹,那時的江南,只有少數城市通鐵路或公路,很多小的市鎮只能乘坐原始的小木船甚至步行前往。來到園林裏,童寯便進行踏勘、測繪,因為是一個人,有的地方只能步行估算。

  但因其深厚的建築學功底,童寯步行測算出的尺寸和後來人用皮尺丈量出來的結果相差無幾。“一個好的建築師,他眼中是帶尺的。”童明感嘆。

“中西融通”

  短短幾年時間,童寯幾乎從零基礎起步,在大量田野調查的基礎上,蒐集了豐厚的史料,完成了《江南園林志》。這源於他在古典文學、建築以及繪畫方面的深厚造詣。

  童寯1900年生於瀋陽。父親制定的課程,為他打下了深厚的古典文學基礎。有趣的是,接受了嚴格古典學術訓練的童家三兄弟,都選擇了理工科作為自己一生的事業。二弟童廕,留學日本學習電機,曾任瀋陽電力局總工程師。三弟童村,擁有協和醫學院醫學博士學位和美國約翰·霍普斯金大學公共衞生學博士學位,是我國抗生素事業的創始人之一。

  童寯的園林考察,一開始就是非常專業的調研,這得益於他在賓大所受到的專業訓練。“比如建築測繪這些重要的基本功。梁思成他們對華北、山西的古建進行調研,就源於這方面的專業訓練。童寯也是這個體系訓練出來的。雖然江南園林跟北方官式古建不太一樣,但所採取的研究方法是有共通的。”童明説。

  童寯自幼學習油畫,在清華時就曾舉辦過藝術展,在賓大期間,他主攻水彩畫,曾得到美國著名水彩畫家道森的指導。好友陳植曾在回憶童寯的文章中,特意提到童寯的繪畫才能,稱讚他有“照相機般的眼睛”。

  對於江南園林研究,童明認為不能忽視童寯的世界主義者的視角。“童寯是一位中西融通的學者,他所秉持的,是一種人類文明的立場,然後再切入到江南園林的研究中。也正是在這種廣袤的視野下,江南園林的獨特性才能真正展現出來。”

  事實上,童寯最開始關於江南園林的文章,是用英文寫的,發表在上海的《天下月刊》上,其目的在於向世界介紹這些文化瑰寶,也為了進一步明確東方園林的根源在中國而非日本。

“學術生命的一次爆發”

  完成於1936年的《江南園林志》,到真正出版時,已經過去近30年了。

  1936年,劉敦楨來到上海,與童寯初次見面,便有相見恨晚之感。童寯後來曾回憶:“那時,據我所知,對園林感興趣而做點實際工作的,只有我們兩人。”之後,劉敦楨將童寯的《江南園林志》初稿帶回北京,計劃由營造學社刊發。不料盧溝橋事變爆發,書的出版中斷。相關手稿、照片和測繪圖紙,被存放於天津英國麥加利銀行的保險櫃裏,在後來的洪災中,它們跟營造學社的資料一起,遭遇被水泡壞的命運。

  直到20世紀50年代,各地整修園林,苦於文獻殘缺,缺乏證物,這本書的出版才又提上日程。花甲之年的童寯,重新描繪了自己當年步測的園林。1963年,《江南園林志》終於問世。

  收到朋友的著作,時隔27年,梁思成再次寫信稱讚:“這書之可貴,就在這些圖都是你親筆畫的,而且其中許多今天或已被破毀,或改走了樣,許多照片也是難得的史料了……當年雖曾匆匆拜讀,但因沒有切身體驗,領會不深。解放後,雖然已經到過蘇、錫、揚兩三次,每次也僅僅‘走馬’,畢竟算是親眼看過,有了一點感性認識,所以重讀就比較懂些,深佩精闢之見,但以我這樣對園林一無所知的人,尚有待進一步精讀細讀,才能盡其中奧妙也。”

  説起童寯的一生,童明有一種遺憾:“我覺得在他的一生中,真正擁有的時間並不是特別多。他回國之後沒多久,就遇上了‘九一八’事變,到上海工作了六年,事業剛有了基礎,抗日戰爭爆發。之後又經歷時代的風波,很長時間裏都沒什麼機會實現學術成果的發表。”

  因而,1977年到1983年,被童明稱為是童寯“學術生命的一次爆發”。在生命的最後5年裏,童寯發表了多篇學術文章,完成了包括《東南園墅》《造園史綱》《新建築與流派》《近百年西方建築史》在內的多部著作。“這都是他後半生所積澱下來的東西。”童明説。

  只是,留給童寯的時間不多了。1982年,童寯被查出膀胱癌。但他一直在埋頭寫作,在病床上也沒有停止過。童明那時上初中,負責照料爺爺的生活起居。在他的記憶中,童寯是一位非常虛弱的老人,經常寫幾行字,就得停下來喘口氣,甚至需要一邊拿東西捂住腹部,一邊寫字。

  童明還記得童寯在最後的日子裏,為《中國大百科全書》建築卷寫作“江南園林”詞條的情景,“真是咬文嚼字,反反復復修改了很多遍”。

  童寯晚年的時候沉默居多。童明當時不是特別能理解,到今天,他自己也已成為建築師和建築學家,再回想當年,“我終於能夠強烈地感受到,那時的他,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使命中去了,要在離開前把手頭的研究工作完成”。

  童寯重病住院及轉診北京期間,都帶上了《東南園墅》的書稿加以訂正。1983年3月,他在病榻上口述了此書的結尾部分,兩周後去世。

  不同於《江南園林志》,《東南園墅》是把江南園林放在世界文化背景下進行觀察和研討的,全書用英文書寫,其目的是向世界介紹中國園林藝術。

  曾獲得普利茲克獎的建築師王澍,對江南園林的態度,從原來覺得老套重復且已經在失去意義,到重新發生熱情與興趣,真正的轉折就是1997年讀到《東南園墅》。“童寯先生的文章能讓我重新發生對園林的興趣,就在於他不是掉書袋,不是去解釋,而是以一個出色建築師的眼睛和身體去發現園林的意趣。”

  他將《東南園墅》反復讀了六遍,之後又把《江南園林志》拿出來重讀,被“情趣”二字擊中。“建築師的道路總是困苦艱難,什麼能支撐你一直有感覺地做下去?是什麼理論嗎?重大價值嗎?方法嗎?我體會都不是,情趣,童寯先生説出的這兩個字,輕輕飄飄,但最能持久,因為它活色生香,是不斷生發的。”

責任編輯: 張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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