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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2版

汾水問情:穿越800年的回首

2024-01-05 23:09:07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2版

  太原雁丘園(攝於2023年10月)。(受訪者供圖)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菲菲 馬曉媛

  有一首詞,觸景生情,發出對人世價值的靈魂之問;有一種情,生死相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有一條河,詩意蕩漾,無數悲歡離合流淌成文脈綿長。

  1205年,16歲的元好問赴試并州,汾水河畔,道遇捕雁者,雲:“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聽聞至此,詞人感慨萬分,買下兩隻大雁,葬於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並揮筆寫下那千古一嘆——“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汾水悠悠,這條孕育燦爛三晉文明的母親河見證了多少金戈鐵馬,承載了多少愛恨情仇。800多年後,汾水之濱,雁丘園拔地而起,一代文宗與這首詞、這條河的故事依舊炙熱情深,激蕩人心。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尋訪雁丘

  雁丘在哪兒?

  隨着《摸魚兒·雁丘詞》的廣泛傳誦,“雁丘”成為經常被人提起的一個標誌性地名。明代陳霆《渚山堂詞話》説“是篇既出,其地遂名雁丘雲”;明末清初詩人、戲曲家王鑨在太原時留下“春路依汾水,曉風入雁丘”的詩句;清人董道權也有詩云:“先人有友官并州,我欲從之客雁丘。”文人墨客儼然將雁丘視為并州最令人嚮往的聖地。

  然而,雁丘僅僅是詩人臨時堆石而成,準確的地址已經很難追認。有人説,元好問自忻州到太原赴試,雁丘應在城北河畔。也有人認為,元好問少時在晉城陵川求學,應是自南向北入太原城,雁丘應該在城南河畔。

  太原市汾管委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早在1998年汾河景區一期工程修建時,就曾築起一塊“雁丘石”供游人觀賞憑吊。2023年汾河景區四期工程啟動後,太原市決定在四期範圍內高標準修建雁丘園。2023年10月1日,嶄新的雁丘園落成,正式對外開放。

  乘車在太原濱河東路自北向南而行,一過柴西高速橋,便看到一座灰瓦紅墻的古樸建築,正中一塊“千古一問”的匾額格外引人注目。由此入內,就是為紀念元好問汾水葬雁而建的雁丘園。

  講解員高雪琛告訴記者,人行入口處的這座建築名為“好問樓”,也是雁丘園的主建築,其內陳設有與元好問和雁丘詞相關的展示內容,好問樓南北兩邊各有長廊相連,長廊盡頭各有兩座展廳,從空中俯瞰,整組建築猶如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雁。

  走進雁丘園,仿佛走入詩人的闋詞裏。好問樓、雙飛亭、只影軒、千山亭……一座座有着濃厚金元風格的建築,名字暗含“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渺萬里層雲,千山暮景,只影向誰去”等詩句,充滿古典意蘊。

  站在好問樓上向西眺望,遠處是靜靜的汾水和連綿的西山,讓人想起元好問的詩句“水上西山如臥屏,鬱鬱蒼蒼三&&”;近處的草丘上,散落着刻字景石、雙雁雕塑等景觀,游人們在其中觀賞拍照。

  歷史文化是城市的靈魂。作為一座有着2500多年建城史的歷史文化名城,太原將傳承城市歷史、延續城市文脈作為一道必答題。雁丘的故事為人熟知,是獨一無二的文化“名片”,為此,太原市決定啟動雁丘園建設,擦亮這張名片。未來,這裡還將引入文創、研學等業態形式,打造網紅旅游“打卡地”和文旅融合“試驗田”。

  説起雁丘園的選址,設計人員韓豆豆告訴記者,一方面因為這裡有相對開闊的河灘,能夠在不影響汾河行洪的前提下進行建設,另一方面是這裡有兩處凸出的灘地,俯視如同兩隻相擁的大雁。“還有一件趣事,團隊在考察選址時,兩次經過此地都遇到了一隻孤雁,久久徘徊,不願離去。”

  從樓&亭廊的名字到雁型路燈投下的雁影,雁丘園中,處處能看到大雁的“身影”。

  大雁自古以來就被視為有靈性的鳥,它不僅姿態優美、鳴聲清脆,而且長幼有序、夫妻恩愛、依時而動、從不誤期。民俗專家常嗣新説,正因大雁具有這些特點,自古以來被視為“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全之鳥,體現了儒家文化思想的核心內容,所以被稱為“禽中之冠”。

  山西省生物多樣性保護中心主任朱軍告訴記者,山西境內的汾河流域是大雁自北向南遷徙的一個重要通道,隨着近年來汾河生態明顯改善,包括大雁在內的候鳥數量在穩步增加。“大雁個體較大,集群也較大,要求棲息環境更寬闊一些,加上大雁非常警覺,因此在城區地帶少有停留。但每年10月中旬到11月中旬,可以經常看到空中飛過的雁陣。”

千古一問

  相信一些人首次聽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應是從金庸武俠小説《神雕俠侶》中愛恨癡絕的李莫愁口中。

  事實上,《摸魚兒·雁丘詞》作為元好問的代表作,一直為歷代詞選者所看重。

  忻州師範學院教授、元好問研究學會名譽會長狄寶心説,經典是作家力作與讀者接受互動互補的結果,元好問十六歲時作《摸魚兒·雁丘詞》,到晚年又特地修改,可見對它的珍重。這首詞經過朝花夕拾精心打磨後,開啟了它的讀者接受經典化歷程,雙方互動互補,導致異文甚多,並定型於不同的版本系統中。

  狄寶心舉例説,首句“問世間”,也有版本作“問人間”,然而根據後句“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問的就是大雁,“君應有語”四句,亦指殉情的大雁回應詞人的答話,因此首句應為“世間”,因為“世間”包括雁,如作“人間”則不妥。

  《摸魚兒·雁丘詞》引發後世的關注,遠超過元好問的其他作品。宋末元初詞人張炎在《詞源》中説:“遺山詞深於用事,精於煉句,風流蘊藉處,不減周(邦彥)、秦(觀),如《雙蓮》《雁丘》等作,妙在模寫情態,立意高遠。”元末明初文學家陶宗儀評:“近世所謂大曲,在金則吳彥高《春草碧》、蔡伯堅《石州慢》、元遺山《買陂塘》(詞調《摸魚兒》的異名)、鄧千江《望海潮》,堪與蘇子瞻《念奴嬌》、辛幼安《摸魚兒》相頡頏。”由此可知元初此詞在大江南北廣為傳頌的情形。

  至明清,《渚山堂詞話》《花草粹編》《詞綜》《禦選歷代詩余》等選本都收錄了《雁丘詞》,説明此詞已被詞學界視為經典之作。上世紀末,金庸、琼瑤的小説改編電視劇盛行,《雁丘詞》作為《神雕俠侶》《梅花三弄》主題曲歌詞,響徹千家萬戶,風靡一時。

  然而,對於《雁丘詞》的解讀,也有不少爭議。有人認為此詞是宣揚愛情的,也有認為是寄寓亡國之感、身世之悲的。

  對此,山西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楊萬里認為,從元好問最初創作的年齡來看,那時他並沒有政治寄託,從後人解讀、擬作、傳揚的故事來看,元明清有很多雁殉情的故事,也是沿着愛情這一主題解讀的居多。

  據統計,元好問現存詞作300余首,其中六分之一是情詞。狄寶心説,在愛情方面,元好問是一個早熟的天才,思想也很開放,對封建禮教多有批判,《雁丘詞》更是將“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之價值取向高唱入雲。

  元好問名為“好問”,在作詩寫詞時也尤擅寫問句。在《摸魚兒·問蓮根有絲多少》一詞中,開頭即道:“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江城子·觀別》首句即問:“旗亭誰唱渭城詩?”中間再問:“舊見青山青似染,緣底事,淡無姿?”末句繼問:“為問世間離別淚,何日是,滴休時?”

  這些激情噴涌的發問、連問,盡顯詩人的率真任情、豪邁粗獷。

一代文宗

  從太原出發,約1個小時車程,便來到了忻州市忻府區韓岩村,“遺山故里”的牌樓赫然醒目。走進村西北的遺山園,松柏蒼蒼、靜謐安然,“一代文宗”元好問曾在這裡築野史亭潛心著述,最後長眠於此。

  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世稱遺山先生,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

  他是鮮卑族後裔,“七歲能詩,太原王湯臣稱為神童”,14歲從名師郝天挺,遍讀經史百家。16歲開始步入科考,屢屢受挫。27歲南渡後作《箕山》《元魯縣琴&》等詩,名震京師。32歲登進士第,歷任內鄉令、南陽令、尚書省掾、左司都事、尚書省左司員外郎等職。金亡不仕,潛心修史作文。

  儘管很多人因為《雁丘詞》才知道元好問,但這首詞不足以代表他的文學成就。事實上,元好問詩、文、詞、曲皆工,以詩作成就最高,今存1381首;其詞為金代一朝之冠,可與兩宋名家媲美,今存340多首;其散曲今存9首,在當時影響很大,有倡導之功。另有小説、賦等傳世,收在《元遺山先生全集》中。輯成金代詩歌總集《中州集》十卷、史料集《壬辰雜編》等。

  他生活的年代,戰亂不休。詩人以如椽巨筆,寫下不朽詩篇宏文,控訴統治者窮兵黷武,反映百姓疾苦。元好問研究學者李正民先生在其評注的《元好問集》裏,認為《岐陽三首》是元好問“喪亂詩”代表之作。金正大八年(1231年),蒙古軍攻陷岐陽,元好問心情沉痛,寫下這組詩。“窮途老阮無奇策,空望岐陽淚滿衣”,他以窮途頓哭的阮籍自比,悲悼國家大廈將頃,自己英雄失路,無力回天,只有淚流滿面。清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評元好問“喪亂詩”:“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後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

  在韓岩村遺山園的一處小院內,一座六角攢尖頂的木建結構亭子古樸精緻,上懸匾額“野史亭”。

  據記載,這一野史亭是元好問51歲時所建,後圮毀,現存為民國十三年(1924年)重修。當時金朝滅亡,遺山先生隱居不仕,在編纂金代史料《壬辰雜編》和金詩總集《中州集》等的基礎上,同時纂修《金源君臣言行錄》,以便將來為修金史所用。野史亭是他為存放史料卡片在其庭院所建。這些成品與半成品為當代和後世留存了大批寶貴史料。

  “遺山先生執着不移,凡所移居之處,隨建野史亭。可以説他的後半生是以史揚名的,‘野史亭’就是他的名片。”狄寶心説,其內涵不僅在於對史的貢獻,更在於那種以時代需求為己任、獨立扛鼎、矢志不移的精神和歷史使命感。

  “秋風不用吹華發,滄海橫流要此身。”元好問一生命運多舛、顛沛流離,卻始終堅韌不拔、勇往直前。

  在狄寶心看來,元好問身上無比堅強的意志,與他的思想息息相關。其思想精要主要有三:為官以民為本、民生至上的理念,代表了當時中原人民的最大利益;不分夏夷、多民族一體的“大中國”觀念,代表了中華各民族的整體訴求與歷史發展方向;以救世濟民為真儒的追求,代表了當時北方振臂高揚士人的主流價值觀。

  山西學者降大任在其所著《元遺山論》一書中,認為遺山先生之所以能作出卓越的歷史貢獻,留下輝煌的業績,是因為他早年就立下了振興家邦、報國立功的宏偉志向。元好問曾寫道:“十八,先府君教之民政,從仕十年,出死以為民。自少日有志於世,雅以氣節自許,不甘落人後。”

  降大任説:“這氣節,不是集權帝制下的愚忠愚孝,而是忠於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的崇高氣節。雖然他的節操往往不為同時代人所理解,甚至遭受誤會乃至受到污衊和誹謗,但他堅持民為貴、君為輕的大節。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盛讚遺山先生‘仁人之用心’,非偶然也。這應當是我們今天紀念遺山先生最應銘記不忘的精神遺産。”

詩意汾河

  管涔之山,汾水出焉。從莽莽山林中奔騰而來,汾河一路過盆地經峽谷,最終流入母親河——黃河的懷抱。

  汾河,古稱“汾”,又稱汾水,是黃河的第二大支流,也是山西省境內最大的河流。

  元好問汾水問情,《雁丘詞》引無數後人為之感慨深思。殊不知,汾河自古以來就是一條詩意流淌的大河,在中華民族的文學史上産生了重要影響。

  “彼汾沮洳,言採其莫。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殊異乎公路……”詩經《國風·魏風·汾沮洳》拉開了汾河詩意的序章。

  萬榮廟前村,站在30多米高的秋風樓上,西眺大河浩蕩,東望汾水淙淙。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漢武帝泛舟汾水之上,悲風起,鴻雁飛,觸景生情,寫下了流傳千古的《秋風辭》。銘刻着這首《秋風辭》的石碑,至今保存在廟前村的秋風樓上。

  千萬年來,汾水靜靜流淌,見證着這片土地上無數的悲歡離合,留下了眾多不朽的詩篇。

  “思歸若汾水,無日不悠悠。”在李白的筆下,她化作綿綿的思鄉之情;“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她是岑參對家國命運的深深關切;“汾川三月雨,晉水百花春。”她寄託了女詩人魚玄機對安定祥和的渴望……

  “汾河流域的三晉大地是華夏文明的重要源頭,所以汾河也成為帶有‘古意’的一條重要河流,經常出現在古詩詞作品中。”楊萬里説,三晉大地在中國古代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均具有重要地位,尤其是在軍事上屬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歷代王朝極為看重的區域,因而成為文人士大夫實現壯志的理想&&,登太行、游汾河,也是官員宦游、賢士懷才不遇或閒適自在之時外游的一個重要選擇。因此在古代送別、山水、邊塞等題材的詩歌中,經常可見“晉山”“汾水”的身影。

  尤其是在唐代,汾河流域是整個山西乃至全國經濟、文化最為發達的地區之一,涌現出王勃、王維、王之渙、白居易等著名詩人。

  由於李唐從太原起兵創立了三百年基業,因此把“王業所基,國之根本”的太原,營建成橫跨汾河兩岸的一個古代罕見的巨大城市集群,成為僅次於長安和洛陽、列“天王三京”之一的北都。正因如此,游並汾幾乎成為當時文人的必修課。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隱以及諸多名人,都曾來此游覽並留下詩作,唐詩裏文人游並汾的詩隨處可見,正如白居易所言:“並汾舊路滿光輝”。

  “詩意汾河正是在歷代文人反復書寫和情感注入的過程中層累形成的。”楊萬里説。

  近年來,汾河生態環境的不斷改善,游走在太原汾河景區內,既可賞風景,更能品文化:觀晉侯鳥尊雕塑,領略先秦技藝;在&駘治水壁畫前,追憶汾水往昔,一睹先賢風采;置身山西歷史文化名人長廊,遍覽三晉歷史上的璀璨群星……

  在晉南臨汾,沿汾河一路南下,“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喚醒人們對“根”的記憶;丁村遺址講述着距今10萬年左右的人類生活故事;還有陶寺遺址、春秋時期的晉國都城等。“臨汾在沿汾一線打造文化旅游走廊,突出根祖文化游,充分挖掘丁村文化、晉文化、移民文化的豐富內涵和時代價值。”臨汾市文旅局副局長李剛説。

  汾水——這條流淌着詩意的大河,正在成為延續歷史文脈的文化長廊。

責任編輯: 張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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