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賺錢的小書店,為何人人都喜歡
有杏書店舉辦讀者交流活動。作者供圖
張豐
很久未&&的研究生同學,添加我的微信後,第一句話就是:“你的書店現在活得怎樣啊?”我回復她:“目前還好。”
這是很奇妙的感覺。開書店是美好的事,又讓朋友們牽掛。書店剛開業的時候,甚至有兩個老同學給我轉了錢。到今天,感覺書店已經開了很久,快要“開不下去了”,其實它才只有4個月。
三生有杏
夏季的成都,在朋友的茶室喝茶聊天。當我説夢想開一家小書店時,兩位朋友的眼睛都瞬間亮起來了。他們也有同樣的想法。他們都曾在媒體工作過,好幾年前就辭職經商。但是,只要是一個讀書人,誰沒想過自己開一家書店呢?
我們坐在一棵百年杏樹下。朋友説,書店名字就叫“三生有杏”吧。三個書生,一棵杏樹。沒過幾天,杏子成熟了,書店就正式開始籌備了,最終的名字叫“有杏”。這裡有一個諧音,也有期待,而在古代,“杏林”指醫學界,“杏壇”傳説是孔子講學的地方——總是和讀書人有關。
這樣的名字多少有點理想主義的味道。書店正式開業後,舉辦了幾次文化活動,我在“合夥人群”裏説,“下面書店就進入日常經營狀態了”。我説的日常經營,是每一天都好好賣書賣咖啡,爭取能夠掙到店員的工資,早日盈虧平衡。合夥人朋友説:你搞什麼經營?書店的經營就是要保持一個獨立書店的品位。
是的,書生又懂什麼經營?過去幾年,我流連於成都各個書店和咖啡館讀書寫稿,對小書店的經營狀態瞭如指掌。不管你多麼努力或者有創意,一個小書店能夠掙回房租和店員工資,就算是成功。如果小書店沒有店員,只有主理人,是因為書店根本掙不回成本。
成都晚讀書店曾經位於高新區的一個高檔社區,每個月房租六七千。店主陳洋是理想的書店從業者,他在大書店幹過好幾年,對行業很了解。他曾雇一個店員和他一起打理書店,有一天店員告訴他,想轉成“正式員工”,有五險一金。這不是什麼高要求,但是卻超出了書店的承受能力。陳洋只能恢復一個人經營書店的狀態,仍然無法實現盈虧平衡。夏天,他騎着電瓶車穿梭於老成都的小巷子,最後找了一個更便宜的店舖。
野梨樹書店的朱彥很懂精釀啤酒,他書店中的啤酒是成都最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他騎車回到住處,感嘆當天的營業額只有七十多塊,想起店裏的空調還沒有關,只好騎車回去。我沒有太同情他,而是問他:一天的電費要多少?
因為我的書店已經開業了,這些都是要考慮的問題。任何一個書店在照片中都能給人美感,因為書總是讓人內心安穩,但是在那些美照背後,又有着沉重的現實:沒有哪一個書店是輕鬆的,當下,開書店還不是一個理想的“生意”或者“商業模式”。
書店開業後,朋友大多同情,也有冷嘲熱諷的,&&並不看好書店前景。這些我當然明白,書店“合夥人”可能是世界上最悲哀的“投資人”,因為沒人奢望能夠盈利。“堅持兩年能夠持平嗎?”這就是大家的追求。有時候我會在書店喝咖啡寫稿,想到一篇文章有一點稿費,很清貧,但是這已經超過“美好的書店”一天的營業額了。
書店自然成為中心
我理想的書店,要賣的書是以人文、社科為主,它就是我的書房的擴大版。選書的時候,我選的都是自己愛看的、想看的。這些書很多都是經典,現在都還在書店的書架上,沒有人購買。因為讀者要麼像我一樣,已經讀過,要麼更青睞新出版的和那些在排行榜上的書。
有一個區域擺放的是我自己的書,從書房裏運過來。在書架上放了一個小牌子,上面註明“私人藏書,只讀不售”,結果這個區域的書關注的人最多。或許人們更關心“私人興趣”,想窺探一個人的閱讀愛好,並且可以由此揣測書店主理人到底是怎樣的人。
我沒有進童書。在經營上,這是一個失誤。新華文軒在成都的連鎖書店,據説賣童書的生意最好,他們甚至開了一家很大的兒童閱讀書店。很多父母自己不讀書不買書,但是很舍得給孩子買書。一位在附近從事青少年閱讀推廣的朋友來到書店,也建議我進一批童書。她甚至給我提供了一個長長的書目。
我仍然下不了決心進童書,童書很好,但那不是我要開的書店,從一開始我就沒考慮過孩子進書店的事。書店開業,正好在小學生的暑假,很快就有小朋友來到店裏。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男孩要小一些,店裏沒有一本他能看的書。他翻看了好幾本,都不得不放棄。但是女孩已經可以閱讀小説,她找了一本非虛構圖書看了起來,一下子就入迷了。
此後的一週,他們幾乎每晚都會來到書店。姐姐安靜讀書,弟弟到處玩耍,到開學的時候,姐姐就把那本書讀完了。這對小姐弟成為書店的常客。開學後,一到周末他們就會來到店裏,和店員混得很熟。有一次店員不在崗位,有人來買咖啡,姐姐大喊一聲:快點,來生意啦。看來,他們是把書店當成自己的了。這對小姐弟,總讓我想起我和書店最早的關係。
那是我讀高中的時候,經常去一個小書店,拿出一本書看兩個小時,到周末空了再去接着看,當然要祈禱那本書別被買走(這對書店可不是什麼好事兒)。有一天書店老闆告訴我:“看不完可以拿回學校看,讀完還過來就行。”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有杏書店開業的時候,他還刻了印章送給我。或許,縣城這家小書店,就是我選擇開書店最早的動力。
小學生開學後,更小的孩子來到書店。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書店被幼兒佔領了。三五歲的,在店裏瘋跑,讓人很擔心他們的安全。一兩歲的,在店裏蹣跚學步。還有更小的,他們坐在嬰兒車上,由爺爺奶奶推着——書店成為夏日晚上遛娃的場所。
你沒辦法拒絕任何一個小朋友來到書店。這讓我重新思考“書店的用途”,書店除了可以賣書,也是一個天然的“中心”。書店在一個園區,門口有大片空地可以供小朋友玩耍,而另一個原因是,晚上書店裏的燈光,總是能夠吸引人,給人安全感。人們會對書店産生親切感,我曾經去過河南焦作大南坡,方所在那裏開了一家鄉村書店,至今難忘那些孩子第一次走進書店時亮晶晶的眼神。他們一排排看過那些書架,剛開始甚至都不敢翻看那些書籍。
有朋友在遵義的老廠房裏開了巨大的閱讀空間,他們辦了特別的“露營活動”,讓小朋友晚上在老師的監護下,住進書店的帳篷裏。這個項目非常火爆,每次推出來名額都會很快搶光。小朋友還沒到能夠讀墻上書的年紀,但是,這樣的場景,無窮無盡的書和溫暖的燈光,或許會潛入到孩子的夢境,給他們真正的滋養。
在書店遇見“人”
一個現實是,在中國沒有哪家書店可以靠“好好賣書”存活。讀者不可能僅靠愛心和情懷來支持書店,就性價比來説,網店的書永遠比書店便宜,這就是苦澀的現實。
我在哥倫比亞大學訪學時考察了一些美國的書店。作為經營者,他們要幸福得多。因為電商和書店的書價格幾乎沒什麼差別,網購只是花快遞費送貨上門而已,很多人買書仍然首選實體書店。曼哈頓的幾家書店都不賣咖啡,聖誕節賣一下賀卡,就算是重大“經營活動”了。去兩家小書店,店員都在安靜看書,等人上門。
在中國,很多人甚至會通過看直播買書。有的直播間一場就可以賣好幾萬冊,這不但重新定義了渠道,也重新定義了“暢銷書”。你必須承認,書店已經不是圖書交易的主場所了。但是換一個角度,最近幾年中國書店也走出了一條新路子,因為書店並沒有消亡,在我所熟悉的成都,小書店也越來越多。
成都的“獨立書店市集”舉辦了好幾屆,謝天謝地第一次參加市集的書店都還健在,而且每年都有新的書店加入。市集上書店的銷售額很大(當然是和自己的日常營收相比),很可能這是一年一度的“讀者回饋書店”的日子,而不是相反。年輕人願意去支持自己喜歡的書店,很可能是在這有儀式感的場合中,他們忽然發現,自己“欠書店”的。
這幾年,很多實體店的日子都很艱難,書店當然也不例外。但是,書店不僅是一個“商家”,也是一個可以坐下聊天的地方。現在的書店,即使再小,也會有一個“空間”,幾把椅子,咖啡和茶(這是主要盈利點)。人們以書墻為背景,或者以知識為背景,讓現實中的話題走向深入。人們認識到,除了身體健康,還應該有心理健康,除了物質需求,還應該有精神需求。
很有可能人們不僅在書店找到了朋友,還找回了自己。於是,就出現了一種新型消費者,“書店會員”。書店不會像理髮店一樣鼓勵充值,會員卡的折扣也總是很有限(我的書店會員卡買書九折,而網上是五折),但是書店會員卡似乎有別的價值:這是一種“身份”識別系統,喜歡某一個書店,喜歡某一類書,實際上可能就是某一類人。
書店成為“小共同體”連結的場所,這就是過去幾年城市獨立書店興起的秘密,這也是讀者和書店的新關係。人們在書店裏,真正成為了“最好的自己”,關心公共事務,體察他人命運,探索新知識,在深度和廣度上開拓自己的靈魂。人們來買書或者喝咖啡,並不是基於經濟上的性價比考量,而是一種情感。在這個意義上,每個書店都是一個“共創空間”,不是店主而是讀者真正“擁有”了書店。
這讓我再次想起我開書店的緣起:三生有杏,其實不是三個書生,而是很多很多個。在城市,必將有屬於讀書人的一片天地,因為我們正在親手創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