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北“邊墻”深處,“守護長城的人家”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金海 陳鐘昊 陳斌 張鋮
“邊墻”深處
在長城保護員劉生海的記憶裏,家鄉那道綿長的黃土墻難以跟長城扯上關係。
“我們小的時候,都把它叫作‘邊墻’,印象中只有北京有長城。”
劉生海口中的“邊墻”,位於甘肅省武威市境內,屬於明代長城。作為古代邊關重鎮,武威境內長城資源遺存豐富,主要以漢、明長城為主。不同於北京周邊的磚石長城,西北長城大多以黃土夯築。
成為長城保護員的三年多來,厚厚的巡查日誌見證了劉生海的巡查路:每個月至少4次巡查,每次3至5公里,在車輛無法通行的路段,都得依靠步行。周而復始,風雨無阻。
得益於2006年頒佈的《長城保護條例》,長城保護員制度日臻完善。目前,長城沿線已有6000多名保護員,成為長城保護最前線的主力。
從“長城人家”轉變為“守護長城的人家”,不止劉生海一人。
寧夏鹽池,長城新村。
錯落有致的民居之中,著名長城專家董耀會題寫的“鹽池長城民俗博物館”牌匾,讓一座四合院顯得與眾不同。院落的一角,按照烽火&的樣式營建。登高北望,不遠處就是明長城,當地人俗稱“頭道邊”。
鹽池,因縣域周圍分佈多個天然鹽湖而得名,自古就是軍事要衝。境內現有隋長城一道、明長城三道,總長約259公里,沿線還有眾多古城堡、烽火&。
物理老師陳靜和丈夫高萬東是這座四合院的主人,也是這座小型民間博物館的創辦者。
生於斯、長於斯,陳靜和高萬東有着一份難以割捨的長城情緣。日常工作之餘,夫婦二人最大的愛好就是長城。
從2008年零散拍攝長城開始,到2014年着手系統性記錄鹽池境內的長城,兩口子幾乎拿出了全部業餘時間“跑長城”,足跡踏遍鹽池全縣。
目前,陳靜和高萬東的“長城之旅”已經超過十萬公里,所拍攝的照片累計也有十余萬張。實地探訪時,夫婦倆除了拍照,還認真記錄下每一處的遺存位置及規模尺寸,多年積累彙編,於2019年自費出版了《圖説鹽池長城》一書,詳細介紹當地的長城歷史和文化內涵。
由於特別喜歡“瞭馬墩”(安定堡村3號烽火&),夫婦二人加入鹽池縣長城保護學會後,自願捐資5000元,把它“認領”了下來。
“記不清來過這裡多少次了。”陳靜説,“每次站在烽火&前,我都感覺在與這位‘老人’對話。”
為了將瀕危的長城文物資源轉化為可永久保存、永續利用的數據資源,2018年年底,天津大學建築學院團隊啟動了“長城全線實景三維圖像”採集工程,通過無人機超低空飛行,對中國長城進行“掃描式”的連續圖像採集,高重疊率圖像通過軟體處理可生成現狀三維模型,用於隱藏資源發現、文化遺産展示、病害分佈調查與成因分析等多個領域。
4年多時間,該團隊跨越13個省區,目前已獲取平均厘米級分辨率的200余萬張圖像,並通過自主編程建立“長城全線實景三維圖像庫”,以科學梳理、高效調用海量圖像。該圖像庫覆蓋了約90%的明代長城人工墻體段,並已擴展到漢、北朝、唐、宋、清等多朝代遺存,共計超過5500公里的長城墻體及其附屬設施。
“保護長城是全民行動。”嘉峪關絲路(長城)文化研究院研究員、原嘉峪關長城博物館館長張曉東説,“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尋找、保護長城遺跡的工作中來,共同守護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更好地把寶貴的文化遺産傳承給後代。”
共赴雄關
去過嘉峪關“長城第一墩”的游客,一定不會忘記景區游客體驗館內的一組長城新舊對比照片。
這組名為“萬里長城 百年回望”的圖片展中,較早的黑白照片主要由美國探險家威廉·蓋洛拍攝,1908年他從山海關出發,一路西行,直至嘉峪關;彩色照片則完成於近一個世紀之後,作者是國際長城之友協會創辦人、英國人威廉·林賽。
1987年,林賽成功徒步穿越長城。這段經歷使他結識了中國妻子,並讓他最終留在中國。2004年開始,林賽重訪威廉·蓋洛等人當年拍攝的長城,對比老照片,選取同一地點、同一角度重新拍攝,最終結集出版《萬里長城 百年回望》,講述長城的世紀變遷。
百年回望遺風骨,長城故事有新篇。
鴨綠江畔,虎山峭立。沿長城拾級而上到達峰頂,江城丹東舉目便是,放眼遠眺,黃海浩渺,依稀可見。
1908年,探險家蓋洛來華考察長城時,將山海關視為長城的東起點。直到80多年後,考古工作者在遼寧丹東發現了明長城遺跡,後經專家論證認定虎山才是明長城東端起點。
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插畫師姜一哥不知來過這裡多少次。但最讓她難忘的,是與長城的第一次相遇——雪後的長城宛如一條銀龍,蜿蜒在虎山之上,壯觀的景象給了她很大震撼。
姜一哥把自己想象成千萬墻磚中的一塊,沉浸在歷史雲煙中。簡單的色彩和線條,記錄下她對古老長城的真實感受:長城不只是冰冷的城墻,它也是浪漫的、溫柔的、可愛的、親切的。
在社交&&上,姜一哥的長城畫作引起了很多網友的興趣,她也會在線上跟粉絲分享虎山長城的故事。
“很多人不知道明長城的起點是在丹東,我想通過我的畫讓大家了解到這段歷史,了解我的家鄉。”
與姜一哥一樣,“關長”李森在網絡上也頗有名氣。在嘉峪關關城出口,李森身着自己設計的遊擊將軍服飾,問詢完游客的家鄉、出關目的後,便會親手寫一份“通關文牒”,並為游客進行一個簡短卻極富儀式感的通關儀式。
如今,李森已成為嘉峪關“最火”的“網紅”,不少游客慕名前來找他“打卡”。
李森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宣傳嘉峪關,宣傳長城文化。在他心中,保護長城不僅是保護遺跡本身,還要把長城的歷史文化通過有意思的方式流傳下去。
2020年10月,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對“十四五”時期文化建設作出戰略部署,明確提出“建設長城、大運河、長征、黃河等國家文化公園”,長城保護進入了新階段。
1989年建成開放的嘉峪關長城博物館,是中國第一座以長城為主題的博物館。2003年,為了更好地展示、宣傳長城歷史文化,嘉峪關長城博物館從市區遷至嘉峪關關城腳下。
近年來,嘉峪關長城博物館圍繞國際博物館日等節點,進行長城歷史文化展覽和聯展,讓人們對長城有更多了解。
“我們長城博物館是建在景區裏的,這是其他博物館無法比擬的,而且從觀眾接受角度來講,他們也是積極主動想要了解長城歷史文化。我們也想通過這個陣地把長城歷史文化傳播弘揚出去。”嘉峪關絲路(長城)文化研究院副院長俞春榮説。
俞春榮&&,他們目前要做好文物遺産傳承保護和長城歷史文化價值發掘兩大任務,在做好長城本體保護的前提下,更多地轉向長城歷史文化的研究和弘揚,探索如何講好長城故事,弘揚長城精神。
今年7月,為全面展示長城歷史文化、充分挖掘長城文化資源、改造提升展覽陳列水平,位於北京八達嶺長城腳下的中國長城博物館面向海內外公開徵集文物藏品。
已是滿頭白髮的威廉·林賽和妻子吳琪來到現場,向博物館捐贈了12部書籍,其中便包含那本《萬里長城 百年回望》。
要修繕,不要“亂修”
萬里長城的營建絕非一人之力,《萬里長城 百年回望》的成書,也絕非威廉·林賽一人之功。這其中,外文局新世界出版社退休美術編輯、現年78歲的長城學者嚴欣強貢獻不少。
自1984年起,一直夢想探尋長城的嚴欣強,開始帶着兒子嚴共明自費考察長城。隨着與長城的接觸越來越深,父子倆竟都入了迷。
1997年,嚴欣強等人在河北淶源找到了著名戰地記者沙飛拍攝《戰鬥在古長城》等抗戰攝影名作的拍攝位置。2005年,在嚴欣強的陪同下,威廉·林賽前往淶源探訪沙飛曾拍攝過的長城故地,順利完成了《萬里長城 百年回望》部分照片的拍攝工作。
能夠找到《戰鬥在古長城》的拍攝位置,還要歸功於嚴共明。當初看到這張照片後,嚴共明就指出,照片裏的山影輪廓和長城形態,與河北淶源浮圖峪長城非常接近。
此後,在經年累月的長城考察中,嚴欣強父子不斷思考,分類整理,從墻、&、門、樓、裝飾等各種角度,找到一套系統展示長城這種特殊建築內在美的方法。
明長城各段雖非整齊劃一,但是基本規制卻有規律可尋——敵樓有幾門幾窗、門窗比例幾何、門要怎麼建、磚要怎麼砌……談起長城的形態,嚴老如數家珍。也正因為此,嚴老一邊大力提倡保護長城,一邊又對“瞎修”“亂修”痛心疾首。
“還不如不修。”嚴欣強説,“留在那,最起碼是長城原來的樣子。”
2023年9月19日晚,北大燕園。
時令雖已初秋,北京大學校工會綜合活動室內,氣氛格外熱烈。嚴欣強父子受邀舉行一場“志願者眼中的長城美與保護”的主題講座,並帶來了二人合著的新書《長城形態圖志》。
在該書後記中,嚴老寫道:“這些年適逢‘愛我中華,修我長城’的熱潮,在越來越多的長城段落得到保護搶修的同時,也不乏熱心人把長城修得跑調走樣的尷尬結果,這令我們意識到,不僅要記錄長城,更有必要向大眾介紹真實的長城……”
多年來,嚴老一直疾呼,讓維修和保護人員了解和熟悉長城的形態,從而在今後的保護和修繕中減少錯謬,是“把長城留給子孫”的重要前提之一。這也是父子倆歷時15年創作《長城形態圖志》的良苦用心。
可喜的是,嚴老的呼籲受到越來越多的人重視,也越來越多地被應用在長城的保護和修繕之中。
距離嘉峪關關城景區約8公里處,石關峽長城猶如游龍,盤臥於黑山上,巍然屹立。一年前實施的長城保護維修工程即將進入尾聲。
在修繕完成的城墻段,隨處可見“冒”出來的紅柳枝。這種植物在當地尋常可見,造價低廉,卻也絕非修繕人員一時興起的選擇。使用植物夾層和夯土夾層互築,通過植物根莖的牽引力保持墻體的穩定,這是古人修建長城時的智慧。
在寧夏鹽池,如果不經專門指點,一般人很難分辨出哪一段是剛剛維護過的墻體。據當地文保人員介紹,進行長城墻體修復時,修繕人員要進行反復測試,尋找到最接近“老土”的原料配方,同時採用古時的夯築工藝,在修舊如舊的同時,做到堅固耐用。
(參與采寫:牟宇、李然、楊晨光、馮開華、方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