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錫千橋會:“眾籌”造橋,“散財治鄉”
游客走在大公橋上。宗曉東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朱國亮 古一平
一場小雨之後,水韻江南更添風韻。
在無錫南長街,游客信步走上大公橋,古運河潺潺流轉,遊船不停穿梭,河兩岸儘是枕河人家,白墻黛瓦,裝點着柔和的燈光,人們沉浸在寧靜的水鄉夜色之中。
橋是水鄉的魂,淹沒於生活,托底於足下,少人在意卻又不可或缺。如今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大公橋,已是94歲“高齡”,背後還有一段90多年前眾籌修橋、福澤鄉里的故事。
6年修橋近百座
江南水鄉,河湖縱橫,雖有舟楫之利,陸路交通卻往往受阻,只能借助木船擺渡,或繞道行走。
二十世紀初的無錫,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北臨長江南擁太湖,運河環繞,市區水道縱橫、湖濱港汊,交通以水運為主。
二十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無錫民族工商業崛起,社會經濟發展渴望更快捷更便利的陸路交通,然而密布的水網給陸路交通帶來阻礙,建橋的重要性日益凸顯。
“交通為地方之命脈”“橋梁之不修,民之交通往來實阻也”……民族實業家榮德生對交通的重要性有着更深刻認識。1929年,榮德生和地方人士一起,發起創設千橋會,從事地方橋梁建設,到1935年,已建成蠡橋、申新橋等近百座,遍及無錫市區和周邊常州武進、鎮江丹陽以及現在無錫下轄的宜興等地。
根據《榮德生致力於地方事業瑣憶》記載:“部分主要橋梁,德老(榮德生)每躬親度勘……興之所在,何憚勞疲,故不僅捐資助工而已。”
大公橋是千橋會組織修建的第一座體量較大的橋。
1929年的無錫南長街周邊,古運河兩岸繅絲廠林立。大公橋修建前,繅絲廠工人上下班要走遠路繞道。為減少路程,曾有人設擺渡口,用渡船運送上下班工人。有一天,正值梅雨季節,河水猛漲,一名振藝絲廠女工坐渡船過河,不幸落水溺亡,事件導致在渡口造橋的呼聲再度高漲。振藝廠主許稻蓀為息事寧人,決定出資造橋。然因經費短缺,未能如願。榮德生得知後,主動提出由千橋會承擔造橋工程。1930年4月,橋梁竣工,即今天的大公橋。
“千橋會既建橋也修路。”原濱湖區政協秘書長錢江是研究榮氏家族歷史的專家,他介紹説,二十世紀20年代末,榮家對無錫的規劃開始大規模實施,像今天的梁溪路(時名開原路)就是當時修建的,榮德生還倡議修建了梅園到黿頭渚的環湖路,串起無錫沿湖的景點。
資料顯示,由於戰亂和軍閥割據,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各地橋梁毀壞倒塌,時有所聞”。對於地方建設,國民政府無力問津,而一批民族資本家積累了資金,掌握了先進技術和理念,正好填補了修橋補路的空白。
90多年前的“眾籌”
初次聽聞“千橋會”,不少人想當然將這個“會”理解為一個建橋組織。然而,深入了解無錫過往歷史的人才明白,這是當地民間一種互助模式,類似於今天的眾籌。
錢江介紹,新中國成立之前,無錫民間一直保有組“會”傳統,大多數為同村人組成“會”,入“會”成員每月固定繳納會費。若某一個成員婚喪嫁娶需要用錢,則由“會”提供。這實質是金融眾籌模式的雛形。“千橋會”的“會”即源於此。
既然是眾籌模式,千橋會造橋,並非所有資金都來自榮家捐贈,而是由榮德生等人牽頭,向民間募捐。民間人士之所以慷慨解囊修橋,得益於長期以來江南地區形成的捐助“徵信”機制。
錢江介紹,每座橋工程完工,千橋會都會製作《徵信錄》,詳細記載造橋收入的來源、支出去處、結餘或虧空的詳細項目等,哪怕是很少的錢,也全部如實記錄,捐贈者人手一份,並向社會大眾公示。久而久之,“千橋會”漸成品牌,在當時的無錫民間極具號召力。
“捐款與支出信息公開透明,是千橋會能在短短6年募集大量資金,修造近百座橋梁的關鍵。”錢江説。
歷史記載,建設鎮江丹陽中山大橋之初,所募款項遠超所需。然而,由於捐款被人挪用,建橋工程中斷一年多,在當時引起社會輿論強烈反響。後來由千橋會接手,才得以修成。
千橋會能募集資金建起這麼多座橋,也與榮家雄厚財力相關。榮巷古鎮歷史文化研究會名譽會長榮華源説,當時無錫流傳着一句話,“造橋造橋,榮德生包梢”,意即募捐造橋不足部分,都由榮家填補。因此,雖是眾籌造橋,但榮家的捐贈往往佔據三分之一到一半,有的甚至承擔全部費用。
千橋會能完成近百座橋的修造,還與其高效的運營模式相關。錢江介紹,首先,千橋會建造的橋設計統一,結構大體相同,材料為鋼筋水泥,多為單孔或三孔,降低了設計成本;其次,榮家開辦有很多工廠企業,需大量進購原材料,千橋會採購材料,大都與企業一起採購,這進一步降低了材料成本;再次,千橋會的高級管理人員賈茂青、朱梅春等均不要工資,進一步減少了人工成本。
“散財以治鄉”的追求
千橋會造橋,不僅契合了無錫由傳統水鄉向現代工業城市轉變的發展需求,為無錫從水路到陸路的交通變革提供了數十座橋梁,也彰顯了民族實業家的價值追求。
錢江説,千橋會放到今天,就是一個公益組織,它體現了當時一批實業家的財富觀——財富不留子孫,散財以治鄉。這種公益思想在當時的無錫具有深厚的社會基礎,從富人到家境一般的百姓,都以為家鄉建設做貢獻為榮。
這種民間力量的作用不可小視。查閱史籍發現,民國時期,江南地區修橋等地方建設事業,少見政府出面承擔,一般均由紳商倡導於前,各界人士雲集響應,合力共擎。捐款多的達數千元,少的幾十元甚至幾元,金額不在多少,反映的是民間對於慈善事業的廣泛支持。
“寶界雙虹”彰顯了榮德生的這一價值觀,以及這一價值觀在其家族中的傳承。
無錫的梅園、黿頭渚、蠡湖等風景勝地,受到中外游客青睞。然而,“勝地棋佈,往往為重湖阻隔,來游者憚風濤之險,有裹足不前者。”
1934年,榮德生六十大壽,他捐出親友贈送的壽儀六萬大洋,建造寶界橋。橋長375米,寬5.6米,橋身有60個橋孔,為當時江南第一大橋。從此,一橋飛架將無錫太湖邊的名勝風景區聯結在一起。
榮德生對寶界橋的建造極為重視,親筆題寫“寶界橋”之名,留下建造時間“甲戌中秋”和自己的名號“樂農”,並刻於兩側橋梁。榮德生曾對錢穆説:“他年無錫人猶知有榮德生,唯賴此橋。”
1994年,為解決交通擁堵問題,榮德生之孫榮智健又捐資3000萬港元,在榮德生修建的寶界橋南側另建寶界新橋。新舊兩橋相距10米,平行架設於蠡湖之上。祖孫接力造橋,形成“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的美景,這兩座橋被稱為“寶界雙虹”。
今日的寶界雙虹,榮德生捐助的老橋已成為行人步橋。站在老橋上俯瞰,太湖一碧萬頃,水天一色。老橋南側的寶界新橋上,汽車川流不息。
“為天下布芳馨,栽梅花萬樹;與眾人同游樂,開園囿空山”“使有粟帛盈天下,常與湖山作主人”,是榮德生修建的梅園誦豳堂內的兩副楹聯,也是其兼濟天下的公益精神寫照。
今天,千橋會透明高效的運轉機制、榮德生的“實業救國”精神,對於公益事業發展和企業家的價值追求,仍具有重要借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