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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5版

時間留在雀兒山上

2023-11-21 22:18:00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5版

  【編者按】2022年6月,國家民委等三部門印發《關於實施旅游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計劃的意見》,決定實施旅游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計劃,明確了注入新內涵、打造新線路等旅游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計劃的主要任務。

  作為自古以來的民族交往走廊,地處多民族交匯核心區的四川省甘孜州北部片區,既是推動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陣地,也是重要展示地。近年來,甘孜州以“絲路甘孜·川西秘境”文旅品牌帶動北部片區旅游産業發展,進一步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升發展質量,持續開創民族地區繁榮、穩定新局面。

  ▲藏式房檐,門板上貼有春聯。這是澤翁扎西的家。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徐歐露攝

  ▲澤翁扎西今年中秋吃的月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徐歐露攝

  ▲曲久正在繪製郎卡傑唐卡。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徐歐露攝

  ▲在德格印經院,手工藝人在修補梁柱上的繪畫。新華社資料片

  ▲2021年7月25日,道孚縣牧民在帳篷裏做包子。新華社記者劉夢琪攝

  ▲2021年7月22日,在道孚縣玉科大草原,一名畫家在花海裏創作油畫,吸引了當地牧民和游客圍觀。新華社記者江宏景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徐歐露

  今年中秋,澤翁扎西吃的是香橙和牛肉味的廣式月餅。

  農曆八月十五,兒女照例帶着孫輩趕了回來,吃罷團圓飯,一起看月亮。年紀大了,不折騰了,早幾年,澤翁扎西還要祭月,“月餅擺起、水果擺起”,敬“月亮菩薩”。

  漢地的節日,已經在這個川西高原的藏地流行了約三百年。清雍正年間,澤翁扎西的祖輩從陜西、山西等地出發,沿茶馬古道來此經商、駐紮,這座四川甘孜州道孚縣上的泰寧鎮,成為古道盛極一時的驛站。

  直到20世紀40年代澤翁扎西出生,這條路依然商旅不斷。父親就是茶馬古道牛幫的一員,他們從康定拉上茶葉,翻過亞拉雪山,運至道孚,交與下家。茶包繼續向西北,沿爐霍、甘孜、白玉、新龍、德格、石渠等地,直抵西藏。

  他知道這條路“長得很”,父親一出門就是五六個月,也知道這條路“老得很”,有些地方“早踏出蹄窩窩”。他不知道的是,即使三百年前的祖輩也是晚近的後來者了。

  構成青藏高原骨架的喜馬拉雅、岡底斯、唐古拉等東西走向的高山巨脈,驀轉南北,形成橫山斷路的橫斷山脈。澤翁扎西父親所走的甘孜北部地區,是腹地中的腹地。

  “兩脈三江”逶迤縱貫,雪山草甸廣袤奇絕,“川藏第一險”雀兒山埡口海拔5000多米,有“爬上雀兒山,鞭子打着天”的説法。不過,這些都沒能攔住文明的腳步。

  “不斷出現的證據顯示,先秦時期青藏高原就有數條通道,西接青藏、南達雲南、東連川渝的甘孜更是如此。”研究康巴歷史地理的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妥超群説。

  被稱為“石棺葬王國”的爐霍縣,春秋戰國時期的墓葬出土了海螺、海貝等文物,有研究者提出,是否當時就有一條從甘孜到印度的通道;石渠縣吐蕃時期的照阿娜姆摩崖石刻,大日如來和菩薩像側所刻“楊二造佛也”漢語題字清晰可辨;康定公主橋留下的文成公主故事仍在傳頌;沿途寺廟至今收藏着明朝絲綢,清朝茶包和景泰藍碗。

  2020年,四川省社科院副研究員陳傑等一行專家來此考察,被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悠久歷史、濃厚的康巴文化所“震撼”。根據文物遺址、民俗傳説等,專家組初步認為,“甘孜州北部片區在歷史上是絲綢之路南亞廊道四川段的重要節點,與學術界所稱‘絲綢南路’的唐蕃古道和‘茶馬古道’高度契合,是出川入藏,通往印度、尼泊爾等南亞國家的一條重要幹線。”

  “特別是,在歷經這麼漫長的時間之後,這些歷史積澱、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文明成果得到了很好的保存。”陳傑感嘆。

  高山大川面前,時間好像有了另一種尺度。有時很快——你看到文明越過千山萬水相擁,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千年凝於一支筆、一聲錘;有時很慢——你看到對傳統文化的堅守,超越地域、不分你我的傳遞,白雲蒼狗,先風依舊。

  好像策馬疾馳中,剎那間勒韁那一停頓,你覺得,時間留在了雀兒山上。

“剝不出來”

  月餅是澤翁扎西買的。以前沒這個條件,都是就地取材自己做“花饃饃”。面餅壓出花邊,酥油和着黃糖做餡兒,臨了,用筷子戳上紅點。久了久了,就叫“藏式月餅”。

  祖輩的血液早已和當地人融在一起,很多習俗卻像“花饃饃”一樣留了下來——清明掃墓,臘八熬粥,春節貼對聯。端午粽子弄不來,就挂艾草。

  “節全部過的。”澤翁扎西説。

  特別是春節,講究可就多了。春聯必不可少,對門“開門大吉”,這邊就“出門見喜”。除夕吃餃子,初一放鞭炮,富裕人家還要往門口撒核桃,初二拜年,初三舞龍,到了正月十五,他們要登上附近的“漢人神山”朝拜。

  最緊要的,要屬初一一早去關帝廟拜關公。關帝廟就在村裏,澤翁扎西記得,關羽像高大、長鬚,廟裏有塊牌子,鍍金,寫着“山西義人”。長輩説這是“好人”,拉着他燒香、點燈。

  “因為甘孜所在的位置,漢藏之間接觸主要在這一帶率先發生,甘孜就是民族文化的大熔爐。”妥超群説。

  2020年,四川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蘇東來同專家組途經泰寧,為這個藏地的關帝廟“驚訝”。“泰寧就像甘孜多民族文化交融的一個縮影,能看到長期發展過程中不同文化是如何相互碰撞、交融的。”

  澤翁扎西家除夕吃的“餃子”是改良版——酥油牛肉餡包子。正月十五拜“漢人神山”,要跳鍋莊、賽馬。以前的民居也是藏漢結合,房檐是藏式的,“豎起”的門板卻是漢地樣式。

  他記得,周邊的本地藏族人也拜關帝廟,他們將關羽認做藏地英雄格薩爾王,把關帝廟稱為格薩爾廟。秦腔、川戲、藏戲,都登上過廟裏的戲&。

  澤翁扎西還有個漢名,余照金。“我們這裡的人很多起兩個名字,一個漢名一個藏名。”泰寧鎮黨委書記次昌降措説,有人會在戶口本寫藏名,曾用名那欄寫漢名。

  作為民族走廊、交通要道,甘孜北部地區較早就接觸了漢、蒙、彝、羌、回等多民族文化。從甘孜藏族自治州博物館的鎮館之寶蒙古包式的虎皮帳篷,到甘孜縣德貢布寺的漢式建築元素,再到康定漢傳佛教的觀音閣,藏傳佛教寺廟安覺寺,還有清真寺甚至基督教的福音堂……都在訴説一件事——文化相擁於此。

  見到記者,研究了一輩子爐霍文化的壽靈寺寺管會主任李長友先問了一個問題,你覺得爐霍的特點是啥子?

  這座因連接康定(又稱“打箭爐”)和霍爾兩個入藏要道而得名的縣,是甘孜北線的重要節點。沒等我反應過來,他自答,“啥子都不像。”

  “這裡的服飾、語言、風俗,什麼都像,什麼都有。特點不明顯,成為爐霍的特點。”李長友説,“這裡孔道的地理位置,形成了開放和包容的心態,也正因此,顯示不出明顯的地域特色,或者説,特色已經潛入每個人衣食住行,你要抽絲剝繭,剝不出來。”

  好像當地以“集眾家之長、獨樹一幟”聞名的郎卡傑唐卡,“為啥子能集百家之長?不同時代有不同的人到這個地方,交流融合。”李長友説。又好像這裡流傳千年的霍爾古舞,“有些頭飾有蒙古族的元素,服裝、腔調是藏式的。”

  “傳承這麼多年,相當於刻在骨子裏的元素了,很多人覺得這些就是當地自己的東西。”當地一位文保幹部感嘆。

  這讓蘇東來想起費孝通先生的十六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好好、好好保存”

  彭措澤仁是金色的。

  八點,太陽越過色拉扎嘎雪山,陽光爭先恐後地擠進德格印經院的東窗,給窗邊的彭措澤仁和手中的印版鑲了金邊。

  隨着光的降臨,他開始雕刻“文化”。

  這座被“飛鳥難度”的雀兒山圍在橫斷深處的印經院,是世界上為數不多還在使用雕版印刷的地方。

  即使在機器能快速印出一部大藏經的今天,這裡依然會用6組人力,花上90天時間,手工印刷一部大藏經。造紙、製版、印刷、審校……工序動作與294年前建院時幾乎無差。

  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目德格印經院藏族雕版印刷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彭措澤仁已經刻了45年,熟知這裡的每一條規矩——

  每人每天雕刻不能超過一定數量,這是為了防止趕進度、影響質量,創立之初就定下的;

  從書寫到雕刻印刷,內容要經過近十次審校。刻好的印版用酥油浸泡、自然曬乾,如此反復,才能不腐不裂;

  印刷時,每次搬運印版不能超過10個,為減少對字的磨損。一塊印版單次印刷不能超過7次,以防木頭被過度浸透而腐爛……

  不過,技術遠不是這裡唯一的寶藏。

  “德格印經院最偉大之處是它的文化態度。”研究德格文化多年的德格縣政協秘書長益西翁波概括為:包容、尊重。

  不同於一些印經院大多只刻印本門本派的宗教文獻典籍,德格印經院的藏文文獻,囊括了佛學經典、詩歌音韻、語言文字、醫學工巧、歷史傳記等等,素有“藏文化大百科全書”之稱。

  “只要覺得這個東西對社會文明發展和進步是有用的,當時都想盡一切辦法收羅,然後雕刻出來,供更多人去使用。”益西翁波説,“目的就是將文明以文字的形式傳承下來。”

  迄今,這裡奇蹟般地收藏着33萬多塊印版,其中約22.8萬塊是古舊印版,許多為珍本、孤本。比如世界獨一無二的孤本《三體合璧般若經八千頌》、世界藏文古印版的範本《甘珠爾》《丹珠爾》、藏族早期醫學名著《四部醫典》、《印度佛教源流》。一位講解員聽説,曾有印度學者來這裡“取經”。

  印版庫墨一樣幽深。百年來,院內不用火、不拉電線,唯一的光線來自太陽。樓梯幾乎垂直,有些窄得只能放下前腳掌——建造者似乎在盡一切努力把空間節省下來,留給文明。

  彭措澤仁現在的主要工作是核對、修復,幾千塊有破損、錯字或被老鼠咬壞的印版,經他手得以復原。每完成一塊,彭措澤仁都會雙手將印版高舉過頭,閉目許願。這是“敬畏之心”。

  68歲的老人,依然會為某個沒刻好的地方血壓高、睡不着。有時放假,恰逢天氣極佳,彭措澤仁會惋惜,“是個曬印版的好日子啊”。

  採訪已經結束,他突然叫住我。“你在報道的時候能不能把保管、使用的規矩寫下來?可能會有很多很多人去看。”他説,“要好好、好好、好好保存啊。”

  目的只有一個:“給下一輩留下一個完整的文化。”

“不能變”

  某種程度上,對扎西絨布的採訪“失敗”了。

  回聽錄音,“叮叮噹當”的敲擊聲才是主角。面對我的提問,扎西絨布抬了兩次頭、笑得和煦,手上的錘子停都沒停一下。

  羅曉曦習以為常了。當初為扎西絨布申報藏族金屬鍛造技藝的省級非遺傳承人,這位白玉縣文旅局工作人員全靠“自己想辦法”,“資料大都是從他弟弟身上問走的”。

  40多年前,在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父親俄色呷瑪的教導下,扎西絨布拿起鏨刻刀和錘子。那年,他不到10歲,白玉河坡民族民間手工藝1300多歲。

  精細的鏨刻,每天只能做拇指指甲那麼大。沒有時鐘的年代,要聽布穀鳥叫三次,也就是三年,才能説做得足夠精美了。那些鏨刻在馬鞍上的龍,隨着馬的奔騰,眼睛仿佛在動。

  每一下敲擊,都沿着千年前的軌跡。“變了一點點無所謂,不能這樣想。我們變了,徒弟肯定變了。”扎西的弟弟、同為傳承人的根秋單貞説,“從小父親教導,要把最原始的東西永遠流傳下去,不能讓它變。”

  他們早知道那些先進技術,3D打印、機器鑄模,想合作的來了一批又一批,他們“只是看下,完全沒想法”。

  一路採訪下來,很多人普通話講得不算流暢,“不能變”幾個字卻咬得清楚。

  造型不能變。

  這裡打造的一尊佛像,因為眼睛不完美,佛頭換了兩次,損失材料費十多萬元。這是工匠自己要求的。

  顏色不能變。

  門薩唐卡非遺傳承人其麥使用的顏料還跟百年前一樣,來自天然礦石和植物。一幅小唐卡也有三四百種顏色,光研磨就要一個月。“以前是這種顏色,就必須調成這種。”

  一支筆都不能變。

  一幅郎卡傑唐卡的誕生,不是始於草稿,而是從選購黃鼠狼毛算起的,用“尾巴尖尖”上的毛做出的毛筆,才能畫出郎卡傑唐卡聞名於世的“微畫”。

  筆在不到1厘米的菩薩臉上劃過,輕得不見着色,幾筆過後,一個由棕漸變到淡黃的下頜線漸漸出現了。這張長約3.5米、高近2米的畫布上分佈着2023位人物,最小不及一粒青稞,60歲的非遺傳承人曲久已經畫了3年,還要一年多才能完成。

  光白描底稿,就手繪了半年。“一幅唐卡不在於時間的進度,在於它的美。創造一幅畫能留千年,是這樣去做的。”同為非遺傳承人的郎卡傑唐卡協會原會長楊宏清楚,要是電腦掃描打印,幾天就行,便宜幾十倍不止。“但質量差十萬八千里!”

  “顏色是有顆粒的,很自然的一個東西。煮了一鍋米,一看是平的,其實裏頭凹凹凸凸,它更美。你用掃描,平平的就是平平的。”他使勁做著比喻,試圖講清楚凹凸和平之間的“十萬八千里”。

  可是對於外行,很難看出90和100分的區別吧。我説。

  楊宏停了一下,“畫師要給自己交代。”

“只要傳承就好”

  直到上大學,到了成都,土多巴絨才知道,學知識是學生給老師錢。這件事震驚他好久,以至於畢業回鄉多年後的這個傍晚,他還跟我重復了4遍。

  “以前真沒想過,知識是要付費的。在這裡,我們資源是共享的。”這位麥宿鎮貢空村第一書記站在麥曲河畔,紅色的藏式民居綿延不盡,遠處的牌子上寫着“中國藏族傳統手工藝之鄉”。

  很難再找到一個像德格麥宿這樣聚集了如此多藏族傳統手工藝的鄉鎮,藏香、木雕、牛毛絨編織、銅鑄、唐卡、藤編、土陶……“幾乎每一項都是非遺。”土多巴絨説。

  不過這裡真正讓人敬畏的廣博,不在工藝——在麥宿學習技藝,不論什麼,從不收取學費。

  一些技藝有硬性要求,不能打獵、不能殺生。“只要達到這個,就不用付學費和任何其他東西。相反老師還會提供吃住和補貼。”“任何”倆字,土多巴絨挑得老高。

  達瓦佔瑪的父親是銅鑄工藝傳承人,她記得小時候家裏住的都是學生,母親為他們的衣食住行忙得不可開交。現在,她和家人開辦的欽樂工坊依舊招收零基礎學徒,不收學費,每天提供兩頓飯和50塊生活補貼。

  淵源悠久的麥宿傳統手工藝也曾面臨斷代。20世紀80年代起,達瓦佔瑪的外公、時任宗薩藏醫院院長洛熱彭措請此前在麥宿學藝的手工藝人回來任教,組織數十個特色班,不收學費、還給補貼。

  開始,本地人多,漸漸外地人也慕名前來。“別説外地,只要是個人,來就行,你來就行。”土多巴絨説,“沒有民族之分,外地的本地的沒有任何分別。”

  用“五湖四海”形容來此的學生,毫不過分。深圳的漢族姑娘來學唐卡,和水彩進行融合創新,一位長沙人學着學着乾脆住下,開了自己的網店。研學班裏,上海、北京、武漢、以色列、伊朗等地的人們匯聚於此,又帶着手工藝品和技藝,播撒回各地。

  傳授無所保留。“他如果喜歡做,我們會讓他接觸所有的東西,他覺得從哪個地方入手快一點,都可以把他放在那裏。”達瓦佔瑪説。

  幾年前,一位理塘的人來跟根呷火熱學制土陶,回去開了自己的作坊。我問根呷火熱,你不怕手藝傳出去,被搶生意嗎?要知道直到五六年前,他的土陶工坊利潤才“起來”。

  這位麥宿傳統土陶技藝非遺傳承人説起自己最在意的兩件事:這個東西能給大家帶來經濟上的收入、傳統手工藝不斷。

  “只要能做到這兩點,我教學生沒有任何其他條件。不分民族,不分內外。搶資源,這種想法一點都沒有。”他説起來,就像人要喝水一樣平常。

  把文化傳下去、傳開來。有沒有我的利益不重要,是不是我的名字不重要。

  “如果你有能力,可以在外面傳承得比我們好,我們替你高興,真的。”土多巴絨説,“因為文化在傳承,不管以什麼樣的形式,只要在傳承就好。”

責任編輯: 張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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