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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9版

任繼周:“草人”不老

2023-11-03 11:58:34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9版

  ▲2000年,任繼周在貴州調研。新華社資料片

  ▲2023年,任繼周在家中接受專訪。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京雪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京雪

  這裡一個,那裏一個,有的房間裏還不止一個——“你看,我家裏哪都有鐘”。在北京一棟老小區的居所中,即將於11月7日迎來99周歲生日的任繼周説。他拿起桌上一個小巧的電子計時器,“好像有個鐘,我就有點依靠,有點意思,不然就沒着沒落似的。時間在我身體裏頭很具體,總感覺今天要做點事,空空地過去是不行的。”

  一輩子跟“草”打交道,這位自稱“草人”的草業科學家、中國工程院院士保持着一種驚人的旺盛生命力。在近一個世紀中,他歷經戰亂、動蕩與創業維艱,“要是心眼小一點,早活不成了”。但無論外界如何紛繁複雜,無論身處逆境順境,他自己的秩序屹立不倒。

  99歲的人了,身體早不復當年翻山越嶺做科考調研時的強健。任繼周直白地説自己“生理機能全面衰退”。特別是近3年,走路越來越吃力,窒息性哮喘和肺炎讓他的記憶力和聽力嚴重受損,黃斑病讓他的視力嚴重下降。跟人對話時,他用聽力更好的右耳靠近説話人,鏡片後面,深灰色的眼睛直視着前方。

  不得不給自己“減負”。“減負”後的任繼周每天7點左右起床,一天工作5小時。發現每次工作超過50分鐘,血壓就開始飚高,“我就定時鐘!”任繼周很滿意地摸摸手裏的計時器,演示如何定倒計時,鬧鐘一響,保姆聽到就來喊他休息一下。這兩年,他的許多工作——編書、寫文章、思考、學習,與同道郵件往來、探討學術問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用這種方式完成的。

  哥哥任繼愈是著名哲學家、國家圖書館原館長,年長任繼周8歲,“亦兄亦父,亦師亦友”,是他心裏“神仙一樣”的人。任繼周上初中頭一天,任繼愈送他去學校,給弟弟定下“立志高遠,心無旁騖,計劃引領,分秒必爭”的座右銘,要他學習管理自己,並且每天寫日記,不能間斷。

  任繼周記得,哥哥常説,懶為萬惡之源,救懶之道,是對社會常懷感恩之心,焚膏繼晷,勤奮進取。

  “他的話我都聽。”任繼周一輩子沒懶過。一生中的每個階段,他都給自己訂了計劃,直到如今,“我還有計劃,要一個一個地寫。”除了“文革”時期,他每天都寫日記,記錄日程和思考,檢查計劃進度。

  任繼周最新交付的工作,是由他擔綱主編的新書《中國農業倫理學》。10月21日,“任繼周草地農業學術思想研討會”在蘭州大學舉辦,這部書在會上首發。全國各地幾十所草業學院院長、研究所所長、學科帶頭人,技術推廣部門及草業企業負責人,草業界的學者專家等千餘人齊聚蘭大,參加這次研討會,近3萬人在線參會。任繼周通過視頻全程參加了開幕式。

  “草地農業”“草業科學”“農業倫理學”……他奉獻畢生精力的學科與事業幾乎不被大眾了解,但在業內,任繼周早已聲名赫赫。新中國草業科學的發展進程中,幾乎每段路,都印着他的腳印。

  70多年前,目睹國人吃不飽飯、體質孱弱,有學者走向稻田麥地,而任繼周走向了喂養牛羊的草原。

  他是中國草業科學與教育的奠基人和開拓者之一,中國草業科學領域的首位院士;他創辦了中國農業高等院校的第一個草原係和第一個草業學院,是中國首位草原學博士生導師;他編寫的《草原學》教材,被原農業部選作1959年國慶十周年的獻禮;他建立了中國第一個高山草原試驗站,研製出第一代草原劃破機——燕尾犁,成為我國大規模改良草原的常規方法之一;他綜合提煉出黃土高原草地農業系統的發展模式,有效控制了水土流失;他組建了國內最早的草坪研發團隊,為北京亞運會建植了足球場主場地;90歲時,他又在全國首開農業倫理學課程,主持編寫教材,開創中國農業倫理學研究的先河,繼續為後來者破題開路……

  任繼周説,自己就像草一樣,是在最底層、最不起眼的地方工作,見縫插針,不與人爭,“我就坐我的冷板凳”。

  在寬廣處和狹窄處都能生長,軟薄如紙,卻能鑽透岩石。青草的詞典裏,沒有空虛,沒有迷茫,沒有畏縮,只有生生不息,只有堅定無畏而安靜地生長。“草人”的詞典裏,同樣如此。

  “草很要緊啊!什麼地方都能長草。我寫過一首小詩,説:小草寂靜無聲地貼着地皮艱難地生長,卻把根深深扎到許多倍於株高的地方。”任繼周説,“真是這樣,草的根一般都比地面部分高,苜蓿的根可以長80米。很多樹的根不深,風一吹就倒。草,你放心!”

  任繼周自謙:“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才華,就是老老實實,做有一點深度的事。”他用自己的人生向人們示範了,如何用一株勁草的姿態度過一生。

“你口氣不小!”

  1924年,任繼周生於山東。因為戰亂,1937年小學畢業後,他隨家人輾轉魯鄂川渝,一路顛沛流離,在5所學校裏念完中學。

  印象很深的,是學校裏的老師和同學,人人都吃不飽。“盛米飯的小碗這麼大”,任繼周兩手比出一個蘋果大小的圓。印象更深的,是難得有同學花私房錢,買來長了點白毛的榨菜,大家吃了都沒事,他吃了卻得了長達兩年的痢疾,骨瘦如柴。

  1943年,任繼周要考大學,已經讀完碩士、任教於北大哲學系的哥哥任繼愈説自己學的哲學虛了點,建議弟弟讀點“實”的。

  於是,19歲的年輕人在認真思考後,鄭重填報了三個志願:國立中央大學的畜牧獸醫系、地質係和化學系。“畜牧獸醫是第一志願。中國人當時的營養太差了,我自己都病得要死,我認為最緊要的就是改善國民營養,讓大家都能吃肉喝奶,我想過畢業後去搞牧場。”任繼周回憶。

  畜牧獸醫系是冷門院係,多數考生都是調劑來的。入學面試時,國立中央大學農學院院長馮澤芳問任繼周,你這樣好的成績,為什麼要報畜牧獸醫系?

  “我説為了改善中國人的營養結構。他哈哈一笑,‘你口氣不小!’”説着80年前的往事,99歲的任繼周流露出懷念的神情,“他是用肯定、鼓勵的語氣,跟我這樣説的。”

  這是任繼周在人生立志之初,做出的第一個重要抉擇。

  和哥哥任繼愈一樣,兄弟二人面對人生重大抉擇,都跟隨本心,結合各自對國家前途的思索,選擇了一條跟多數人不同的路。

  任繼愈在北大讀哲學,入學時本來就只有十幾個同學,畢業時僅剩3人。任繼周學畜牧,入學時有四十來個同學,畢業時只剩下8人。

  報考哲學時,任繼愈心裏很清楚這個專業的冷僻,既難學,也難找到合適工作,但他“不考慮那些,一心想尋找真理,追究人生的歸宿”。抗戰爆發後,學校南遷,由湖南到雲南的一段路,他參加“湘黔滇旅行團”,徒步了兩個多月,“有機會看到農村敗落和農民貧困景象,靠了他們承載着這個又窮又大的國家”。人生的歸宿與真理,如何與廣大農民和農村發生關係?青年任繼愈找到了自己的“大問題”,從此,“帶着一種沉重的心情來探究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哲學”。

  任繼周學畜牧專業,也一刻沒忘記自己的“大問題”:如何通過所學,改善國人的體質。

  國家不能這樣窮,國民不能這樣弱。在大學裏,任繼周遇到了更多“同道”師友,他們時時刻刻想的都是怎麼讓國家強大、讓人民富起來,帶着這樣的志向,走出各自的人生之路。

  “我有兩個非常好的老師,一個是盛彤笙,一個是王棟。”任繼周説。

  國立中央大學畜牧獸醫系教授王棟,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懷着報國之心,在大洋上漂蕩了40多天,回到炮火紛飛的祖國從教。任繼周師從王棟,攻讀牧草學、草原學,兼習動物營養學。他看到王棟在自己編撰的教材扉頁上,寫着這樣的話:“肉皆是草”。

  國立中央大學畜牧獸醫系教授盛彤笙,早年留德,取得柏林大學醫學博士學位後,出人意料地又攻讀了獸醫學博士,並選擇以此為業。任繼周説,在當年,盛彤笙本可以憑藉留德醫學博士的頭銜,立足上流社會,但他卻“倒行逆施”。“他為的什麼?也是為改善國民營養。他也窮,也身體不好,也認為國人食物構成中,動物性蛋白質太少,要多吃肉、多喝奶,從獸醫學切入農業畜牧業,我們兩代人一下子湊一塊兒了。”

  任繼周説,盛彤笙的舉手投足、一思一念都是他“自省的鏡子”。“這面鏡子洞徹人生鵠的,直奔終極理想,並忠於為到達此理想的行為準繩”,也因此顯得有些特立獨行,出乎“常理”。

  如此説來,任繼周從不是一株孤獨的青草。他和一代代愛國學者們,都如青草般用力地生長,無悔地化泥,代代相傳,生生不已,眾草如此,方有草原。

  1948年,任繼周大學畢業時,盛彤笙正在蘭州籌建國立獸醫學院,並擔任首任院長。此時,大後方的知識分子們在抗戰勝利後紛紛“孔雀東南飛”,盛彤笙卻跑到閉塞的西北辦學。急需草原專業人才,他請王棟推薦學生,王棟推薦了任繼周。

  任繼周臨行前,王棟親筆給他寫下一副贈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與牛羊同居,與鹿豕同游。”

“死也要前進”

  説任繼周像“勁草”,是因為他身上一直有股韌勁,疾風吹不倒,到哪都能萌發,受了傷也能迅速復蘇。這股勁兒使任繼周自信無畏,樂觀豁達。

  當年的西北,交通閉塞,條件艱苦。在這種環境裏,任繼周的韌勁顯出了作用。1950年,他帶着妻子奔赴蘭州,到蘭州不久,就去考察草原。“出去一看,哎呀,這個環境太好了!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草原,而且是各種類型的。”任繼周説。

  他在日記裏記錄:“甘肅橫跨長江流域到黃河流域,再到內陸河流域的荒漠地區,從濕潤到乾旱,從低海拔到高海拔,草地類型非常複雜,我可不能放過這塊寶地。”

  之後幾年,任繼周跑遍西部數省的草原,一年跑破一雙翻毛皮靴。他的草業科學事業就是從那時起,一步步跑出來的。

  在當年的西北,草原調研可不容易。交通不便,任繼周騎過馬、騎過驢、騎過駱駝。毛驢愛溜着路邊走路,有時路邊是山岩,一路磨着任繼周的腿,有時路邊是懸崖,讓人膽戰心驚。

  草原上的虱子無孔不入,任繼周用各種殺蟲劑泡過線衣、線褲,曬乾了,貼着身穿。

  新中國成立頭幾年的西北,山裏有土匪出沒,民族關係也很緊張。任繼周去一些地區調查,需要背着槍的藏族民兵護送。“有一次,我在草原上檢查草地、採集樣本,陪着我的藏民非常緊張,一直牽着兩匹馬跟在我身後,説馬不能栓,萬一有情況,我們上馬就得走。”他説着往事,笑起來,“怪得很,我很平靜,覺得無所謂。”

  只做流動調查還不夠,上世紀50年代中期,任繼周決定設立固定研究點,進行定點觀測。經費、設備、人員編制、交通工具,一無所有,但他就是在海拔3000多米的烏鞘嶺上,建起我國第一個高山草原試驗站——天祝高山草原試驗站。

  起初,試驗站不過是兩頂帆布帳篷,一頂住人,一頂做試驗。在6月結冰的高山上,任繼周帶着幾個學生,“師生同薄帳,互道不覺寒”,他在詩中説,“天冷心中熱,學子戀草原”。

  “我迷上這個草原了。”回憶當年,任繼周説。他當時每週一二三在蘭州教書,四五六日跑到草原試驗站搞科研。

  試驗站人跡罕至,夜裏常聽得到狼嚎,晨間有時還會在雪地上發現繞行帳篷的熊掌印。“怪得很,我不害怕。我在那環境裏頭特別沉浸,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很平靜。”任繼周説。幾十年後,他懷念當年的祁連雪山和月光,説“冷月幽光照雪峰,夜半狼嚎千山靜”。

  “文革”中,任繼周陷入旋渦,他的韌勁又顯出了作用。在混亂中重整自己的秩序,他決心尋找自己的“安全島”。“首先,把草原科學確定為我的心靈安全島,力求做到專業以外,任憑風吹雨打,心無旁騖。”任繼周在日後的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

  有老師、學生把書當廢紙賣掉,任繼周從廢紙攤上撿回來兩本。他心頭有苦悶,但從沒有喪氣和絕望。他總記得,哥哥任繼愈跟他説過的話:逆流不會長久,歷史總是前進的。

  1978年,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召開。任繼周作為代表參會,這一年,他54歲了。“草蟲僵臥聞驚雷”,大地回春,還在開會期間,他就迫不及待找到有關領導,建議辦一個草地生態研究所。第二年,他又在甘肅農業大學開設了“草地農業生態系統”課程。

  “生態”在當年還是個新鮮詞。今天,人們認為中國可持續農業的發展,起源於1981年“中國生態農業”概念的提出,而任繼周在此前兩年,便將“生態”的理念引入了農業科研。

  回首一生,任繼周説自己一輩子都沒有頹唐過,總是精神昂揚。“我現在年紀大了,看到前景完不成,可以悲觀,也可以不悲觀。不悲觀的意思就是歷史總是在前進,誰也擋不住。我對這點有信心。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往前進想,你就樂觀。我哥哥告訴我的,還有我自己的信心,都是一定要前進,死也要前進。”他爽朗地笑出聲音。

“草人形狀”

  有一次,央視記者採訪任繼周,問他是怎麼克服困難扎根西北幾十載的。任繼周説:“沒有困難,我在那住着好好的。”

  他有過無數次機會離開西北,去國外,去大城市。

  1981年,美國一家研究機構請任繼周去工作,待遇優渥,並且連他妻子的工作都給安排好了。也是這一年,他呼籲了3年的研究所通過審批——甘肅省草原生態研究所成立,給了10個人編制和10萬元經費。“我哪也不去,再困難,拼命幹,也得把這個研究所辦起來。”任繼周説。

  就是這個初創時人丁寥寥,所址落在蘭州市紅山根體育場看台下運動員休息室裏的研究所,成立後的第一個五年,在全國上千家地級農業研究院所評估中,名列第14;第二個五年,名列第9。

  上世紀90年代,向任繼周發出邀請的院校機構更多了,有高校承諾給他提供別墅和一年24萬元的津貼。這些邀請,任繼周一一謝絕,“我哪兒都不去,就想留在祖國,留在西北。”

  七十多歲時,任繼周還常奔波在草野。有學生記得,外出考察走山路,很多年輕人都跟不上他的步伐。

  現在,由於健康原因,任繼周離開西北,定居北京,卻也時常戀念草原,仍然是“暫住”的臨時戶口。

  有一年,他因病住院20多天。獨臥於病榻,窗外沙沙的車聲讓他想起在草原野宿時,風吹雨灑在帳篷上的聲音。似睡似醒中,這聲音把他帶回了草原,他覺得自己又靜臥在那草原風雨中的帳篷裏了,正被風雨擊打帳篷的聲音裹挾,融入浩渺無垠的天地間。

  “入關復出關,獨憐原上草。從來草原人,皆向草原老。莫學市廛兒,矜誇東南好。”任繼周寫過一首題為“草人形狀”的詩。

  “草人”是什麼形狀呢?

  任繼周説:“我們草人愛的不是紅橋綠水的‘十里長堤’,而是‘戈壁風’‘大漠道’,這是我們應融入的生存樂園。我更鍾情於漠漠草原的雄渾風光,它所蘊藏的壯美情懷足夠我草人終生陶醉。”

“草人憂地”

  “那時候,我急着想走出校園,想盡快走出校園。”談起1978年科學大會後的心情,任繼周説。

  從考大學時立志改善國人營養結構,而選擇學習畜牧業起,他關心的就不止是知識,更是如何以所學服務國家和人民。

  數小時採訪中,任繼周的講述一直很平靜,卻在提及60多年前,親眼目睹的農牧民窮苦處境時,瞬間紅了眼眶,語不成聲。

  他分析農牧區的貧困,認為一個重要根結出在長期以來“以糧為綱”的瘸腿農業結構上。

  從秦代商鞅的“墾草”種糧、漢代的“辟土殖谷曰農”講起,任繼周解釋了“以糧為綱”的歷史由來,指出中國傳統的糧食觀把“糧食”等同於食物,傳統農業結構只注重穀物生産,把動物生産視為“副業”,也把土地資源局限於佔國土面積11%的耕地,使其受到超負荷壓力,而近90%的國土——包括比耕地面積大三倍的草地,則未被充分利用。

  他立下新的志向:以融合農區和牧區、種植業和養殖業的“草地農業生態系統”改變傳統農業結構,從而改變國民的食物結構——“光吃五穀雜糧的民族是不可能成為強壯的強國國民的”。

  草原生態研究所成立後,任繼周帶領團隊一頭扎進試驗地。

  在北方,他們在甘肅慶陽建立黃土高原試驗站,使用耕地面積的18%建立草田輪作的人工草地,種草養畜。“5年下來,糧食單産增加60%,總産增加40%,畜産品增加了一倍。農民收入增加一倍還多。”任繼周説。

  在用地更緊張、被認為不適合發展畜牧業的南方,他們在貴州探索出“灼圃模式”“晴隆模式”等草地畜牧業發展模式,至今仍造福着當地農戶,實現了生態修復與扶貧開發。

  2011年,常年輾轉於窮鄉僻壤的任繼周,因為“貧困地區草地畜牧業研究”榮獲國務院扶貧辦“友成扶貧科研成果獎”。

  然而,隨着研究的推進,任繼周發現“技術的難題刃迎縷解,文化的變革任重道遠”。他感到困惑:“很多技術成果如今仍然適用,但為什麼往往草地農業施行的進度並不理想?”

  1998年,是任繼周投身草業科學的50周年。彼時,他當選院士不到3年,正值個人聲名顯赫之際。但這一年,74歲的任繼周卻數次流露出此前罕見的低落與憂慮:“困頓於‘以糧為綱’和社會城鄉二元結構的堅城之下,略無進展,不能成寐”,“悲時光之速逝,感所學之難成”,“驚韶華之易逝,感事業之難成”。

  讀到數學家華羅庚説的,作為科學家“樹老忌空,人老忌松”,他覺得自己既“空”又“松”,幾乎走上了學術的死胡同。

  “乘改革之新風,做了一些有益的事。但總體看來,進展緩慢,我們的學術核心思想,草地農業系統,遠未取得社會充分理解。草地農業系統的落實,更渺茫難期。”任繼周寫道,“唯有深自反省,感恩時代賜予的寬恕與困厄,以‘打脫牙和血吞’的堅韌,跨越學術低潮。”

  任繼周最感憂慮的,始終是“以糧為綱”的慣性思維。他説自己是“草人憂地”,一再提醒人們,糧食安全不能走老路,農業結構還需改革。

  “我們明朝才8000萬人口,新中國建國初期4.5億,現在14億了,而水土資源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1/4,不夠了啊,不能再搞單一糧食生産了。”任繼周説。

  採訪中,他反復強調解決農業發展問題,需要把耕地農業轉變成草地農業,同時保持開放,發展國際陸海農業系統。

  2000年後,任繼周年事已高,日漸難以躬親參與野外工作,他轉入書齋,從“以糧為綱”是怎麼來的開始,對幾十年科研實踐中的鬱結進行深入探源。

  因為有大量親身實踐,他越來越篤定,單一的自然科學框架無法解開他的困惑,要改變農業結構,就不得不進入文化範疇,對傳統農業文化加以探究,而在研究農業歷史文化的過程中,他轉入了農業倫理學研究。

  任繼周認為:調整自然生態系統,解決的是科學的“是與非”問題;而這個系統産生什麼樣的社會效用,是“對與錯”的問題。當下緊要的農業問題,不是科技不夠,而是缺乏倫理關懷。

  他進一步發現,在中國,醫學、商業、工程、生態等學科都有自己的倫理學,但“中國的農業大學竟沒有一家開設農業倫理學課程”。

  任繼周下定決心,建立中國農業倫理學。

  有的人在任何年紀都能重新啟程。2003年,任繼周為年輕學子們寫過這樣一首小詩:“生命與路相約,走吧!哪怕是崎嶇的路,艱難的路。走,哪怕還沒有路!”

  2018年,是任繼周從業70周年。他説自己是“踉蹌跬步”“老牛破車”地又過了十年,但其實,這些年,他簡直如一團綠色的火,在快車道上“狂飆”。

  2012年底,任繼周抱病寫成《草業科學論綱》,總結實踐中的歷史教訓,他説這是一本“不可行性報告”,希望引起相關人員特別是政策制定者的關注,“這是一個老人向後來人乞求眷顧”。

  2013年,經過3年多編撰,他主編的《中國農業系統發展史》出版。

  2014年,經過十餘年積累,90歲的任繼周在蘭州大學開設了全國首門“農業倫理學”。第一堂課,他全程站立,講了一個多小時。

  之後,任繼周積極籌備農業倫理學學會,組織編寫教材。

  2016年冬,他在一場大病後瘦了12公斤,深感餘年緊迫,立即組織同仁編寫《中國農業倫理學導論》。

  “不累嗎?”

  “累啊,走路都走不動,坐也坐不住,坐一會兒躺一會兒。”任繼周説。

  兩年後,《中國農業倫理學導論》出版。94歲的任繼周喜極欲泣,“我們畢竟有了一部屬於中國自己農業倫理學的學術專著”。

  隨後,他轉身編起2021年出版的大學通識讀本《中國農業倫理學概論》和最近剛剛出版的《中國農業倫理學》。

  沒人給任繼周佈置任務。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出於一個立志為國為民為真理奉獻自己的愛國學者的拳拳之心。

“鄭重拜託了!”

  任繼周的書房內,挂着一副對聯:“涵養動中靜,虛懷有若無。”

  那是他當選院士後的第二年,任繼愈看到弟弟忙得一塌糊塗,專門寫給他的。

  就像半個世紀前,哥哥送弟弟上學,為弟弟定下影響他一生的座右銘,這副對聯成了任繼周晚年的座右銘,提醒他不管外界如何紛雜,內心都要平靜,胸襟開闊,虛心無我。

  這些年,哥哥走了,老伴走了,自己老了,老學生們也已一頭霜發,但草業科學是“日新又新”的事業。

  北京林業大學教授常智慧,收到過任繼周的這樣一封郵件:“我想請教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問題,像我這樣的人,這樣的具體情況,可以通過5G得到一點什麼進步?5G對農牧業有何影響?我很親近的人告訴我,不要找新麻煩了,這樣大的年紀,就像現在這樣能用電腦安安靜靜地工作下去,就很好了。我基本相信這句話,但抱有一線希望。如有,請給以指點。”

  又有一回,任繼周問他:“什麼是元宇宙?你們年輕人用元宇宙嗎?”

  今年年初,任繼周還啟用了公眾號“草人説話”,與外界交流。

  哥哥任繼愈説過:“既然生為一個人,就要認真去做一個人……活到老,學到老。活着,就要不失時機地為別人、為未來的社會盡力。”

  他們兩兄弟的確都是這樣做的。

  “我哥哥對我的教育,是對社會要有責任心,從社會舀一瓢水,就要還回一桶。”任繼周説。他在數所高校設立了6個草業科學獎學金,累計捐款超過600萬元。

  “我有原罪感。”任繼周説。

  那是抗戰爆發後,任繼周讀初中頭兩年的事。有一天,他在校園裏看到一隊坐在地上的中國傷兵,身上帶着各種創傷,有的眼盲了,有的渾身打哆嗦。休息了一會兒,士兵們準備轉移,一起身,留下一地血漬。“我難過極了,現在還難受得很。”

  任繼周覺得,自己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先烈的恩賜,只能竭盡所有地工作。然而,人的一生置於歷史長河又是多麼短暫!任繼周説:“耕地農業轉變為草地農業,陸地農業轉變為陸海農業,完成這兩個轉變,我就可以瞑目了,不過我這一生是看不到了。”

  2022年1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中央農村工作會議時強調,要樹立大食物觀,構建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多途徑開發食物來源。2023年中央一號文件,“樹立大食物觀”首次被納入“抓緊抓好糧食和重要農産品穩産保供”章節。

  任繼周看到,他的一些建議和想法逐漸在現實中落實。“很難,農耕文明的慣性太強了,過去飼料是不能入田的,現在可以入了,讓我稍感安慰。”

  他將更多希望交予後輩。在那本他抱病完成的“不可行性報告”《草業科學論綱》的書後,任繼周做出這樣的囑託——

  這本書反射了一串步履蹣跚的腳印。這串腳印的行者,曾跨越不同的年代,踏過不同類型的草原,一年一年走過來……但是,道路總是比我們的腳印更長,今後的路就拜託你們了!

  鄭重拜託了!

責任編輯: 張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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