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家的百年櫻花樹

　　▲櫻花樹與老宅。冮冶攝

　　▲房子的第一代主人川瀨元九郎（左六）夫婦與6個孩子合影，左五為長子川瀨進。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子江翻拍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子江 楊汀

　　鄰居家院子裏有一棵很老很老的櫻花樹，透過辦公室的窗子，抬頭就能看到它。老樹後面是一座灰色屋頂的傳統日式木房子，在遠處高層公寓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突兀。櫻花樹一年兩季燦爛，春天的花秋天的葉，點綴了我們的生活。

　　終於有一天，感覺很快就要離開居住了多年的東京，突然想：老樹老屋，應該見證過不少故事，為什麼不去問問房子的主人呢？於是我們敲開了房門，見到一位30歲左右的男子。聽我們説明來意後，他説：“房子是妻子家的，我會在徵詢妻子的意見後，找一位家族中的年長者，給你們講述房子和櫻花樹的故事。”

　　過了一週，我們收到回信，約定下午六點半在老房裏見面。老房外面是兩條僻靜街道的交叉口，櫻花樹在大門左側，大門右邊的條形石上鑲嵌着白色大理石刻的名牌“栗田大祿”。推開簡易大門進入院內，房門左邊挂着一塊發黑的木牌，上面用毛筆寫着“栗田和子”，旁邊是一塊嶄新的帶有櫻花圖案的玻璃名牌，上面有兩個字：“關口”。

　　在院裏等待的時候，一對中年夫婦從外面進入，他們正是要給我們講述故事的人。於是，在這個夏天的傍晚，我們跟隨二人，第一次走進了這座掩映在櫻花樹枝葉下，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屋。住在屋內的青年夫妻，連同他們的貓，也一起熱情迎接我們的到來。

　　這是一座二層的房子，樓梯正對着大門口，一進大門，左邊的墻上貼滿了各個年代的照片，通過黑白照片上人物的數量以及裝束，可以隱約感覺到，在這座房子裏生活過的，絕對不是普通人。

　　中年男人看上去也就50多歲，但實際上已經67歲了。他叫巽孝之，退休前是慶應大學研究美國文學的教授，曾擔任過日本美國文學協會會長。他早年留學美國康奈爾大學，獲得博士學位。2021年，他從慶應大學退休，被聘為位於紐約的高中慶應學院的校長。他的妻子小谷真理是著名的科幻小説作家和評論家，曾憑藉《女性的無意識》獲得日本科幻小説獎。年輕女性名叫永井沙織，與關口尚吾結婚後改夫姓，因此門口的玻璃名牌是“關口”。

　　家族歷史漫長，人物關係複雜，我們被請到客廳慢慢交談。房子儘管是典型的日式建築，但屋內出人意料全是西式陳設：壁爐、沙發、音響、鋼琴……尤其是音響上面擺放的黑膠唱片，更像在訴説着悠悠往事。

　　“我就是在這座房子裏出生和長大的。”巽孝之説，“不過我也不知道那棵櫻花樹多少歲了，因為從我有記憶時，就感覺這棵樹已經很老了。”

　　這棵樹早在1979年就挂上了“澀谷區保護樹木”的牌子。巽孝之説，家族中沒人知道這棵樹具體是什麼時候栽種、何人栽種的，但根據房子的年齡推算，至少有100年了。

　　關於房子的來歷，還得從巽孝之的外曾祖父川瀨元九郎説起。元九郎生於1871年，父親是明治維新前日本岐阜縣舊加納藩藩主的家臣。元九郎1893年赴美國留學，1899年在波士頓大學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回國後行醫40多年，並幫助創辦了東京聖路加醫院。他的妻子川瀨富美子同樣留學美國，大學學的是體育研究，後來與丈夫一起因推廣瑞典式體操而聞名。

　　巽孝之説，這棟房子本來是慶應大學給請來的美國哈佛大學的專家做寓所用的。1910年左右，川瀨元九郎已經是相當成功的醫生，他在東京惠比壽地區購買了多棟獨立房屋，其中就包括這棟由慶應大學出售的房子。川瀨元九郎夫婦一共生了6女2男，隨着幾個女兒相繼成家，元九郎把幾棟房子分給她們居住。得到這棟帶有櫻花樹房屋的，是三女兒稔子。

　　稔子1923年嫁給了銀行經理栗田大祿，房子門口的條石上於是鑲上了栗田大祿的名牌，並一直保存至今。他們生了兩兒兩女：長女和子、次女千鶴子、長子晴正和次子久輝。千鶴子是巽孝之的媽媽，晴正是關口沙織的外祖父，曾擔任日本佳麗保化粧品公司的董事。

　　“櫻花樹給我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記憶，每年春天花開的時候，總是有很多朋友來家裏看花。二樓臥室是看花的最好地點，很多朋友來了都不想走。”巽孝之説。

　　這棵櫻花樹的品種在東京並不常見，特點是枝幹特別粗大，應該是一種山櫻。巽孝之説，經過家裏很多人的考證，得知在長野高遠城見過類似的櫻花，該品種的櫻花也曾出現在宮崎駿的電影裏。每年花季，花枝幾乎覆蓋了整條街道，吸引很多人遠道而來賞櫻，還有不少觀光巴士將這裡列入景點行程。

　　一般櫻花樹的最大年齡也就100歲，但這株櫻花過了百歲後，生命力依然旺盛。唯一遺憾的是，前些年因為開得太盛、蜿蜒到門前馬路對面的公寓，他們擔心影響鄰居，就請園藝師修剪掉了一些枝幹。但不巧遇上不懂櫻花的園藝師，傷了樹的元氣，此後兩年都開得不好。於是他們去年從埼玉縣請來了專門的櫻花樹工匠，對老樹進行了一次精心保養，期待它能夠恢復往日的繁盛。

　　巽孝之説，每年花季的時候，家裏都要舉辦賞櫻會，“每年會有七八十人來家裏賞櫻”。也難怪有那麼幾天，我們總能聽到老房子裏傳出熱鬧的聚會聲。

　　房子的名氣並不比櫻花樹小，2015年，日本知名導演北野武托關係&&上了巽孝之，借用房子做外景，拍攝了喜劇電影《龍三和七個夥伴們》，為此房子周邊的街道被封了大半天，後來這部電影還挺火。

　　巽孝之説，住在老房子裏的人都長壽，外祖母稔子2001年去世時98歲，客廳裏現在還挂着她在96歲時寫的書法作品“龍”。姨媽和子被認為是姐弟四人中身體素質最差的，結果成了最長壽的一個。4年前，沙織搬過來照顧姑奶奶和子。去年，和子在97歲的高齡去世，沙織也就成為老宅的新主人。

　　我們以前經常看到一位老太太坐在房門口曬太陽，只是不知道她就是和子。今年櫻花落的時候，我們曾看到沙織在樹下清掃花瓣，問她是否有黛玉葬花般的感受，她笑道：“清掃落花是很累的，當然更累的是秋天清掃落葉。”

　　老宅所在的惠比壽附近以前是工業區，上世紀90年代工廠搬走，經過改造，現在變成了東京著名的休閒娛樂區。附近的老房子大部分都改建成了公寓，鄰居也都換了一茬又一茬。巽孝之説，老房子只是經過一些簡單的修修補補，從來沒有傷筋動骨。儘管很多開發商都想把房子買了去重新開發這塊土地，但家族所有人員都認為，房子必須保持原狀，因為老宅是家族運氣的象徵。

　　房子先是躲過了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1945年，為對付日軍的負隅頑抗，美軍飛機對東京進行無差別轟炸，惠比壽也是轟炸重點地區，當時這裡一片殘垣斷壁，但這座老房子卻幾乎毫發無損。

　　全家人都認為房子的好運氣與櫻花樹的“靈性”有關，是櫻花樹“保祐”了全家。經過最新的保養，沙織興奮地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樹底下已經發出了新芽。當晚臨別時，她還用手機照明，帶我們欣賞這些新芽。

　　經過100多年的發展，當年的兩位留美學生，繁衍出了一個實力雄厚的大家族，家族中出過知名政客、音樂家、外交官、大學教授、銀行家、大企業高管等等，只是川瀨家族現在似乎再無人姓川瀨。川瀨元九郎的兩個兒子，次子川瀨登五歲夭折，長子川瀨進作為軍醫參加了戰爭，1945年被蘇聯紅軍俘獲，3年後因病死在西伯利亞，並葬身苦寒之地，再也未能回到日本。悲劇的根源，還是日本自己挑起的戰爭。

　　巽孝之著作甚豐，他用日語和英文寫過很多回憶家族成員、老屋和櫻花樹的文章。在一篇文章的結尾，他寫道，在二戰快結束的時候，外曾祖母帶着一家人在吉祥寺（當時位於東京郊區）躲避空襲，她不斷對瑟瑟發抖的孫兒們説：“沒有什麼好怕的。”

　　這位老太太可能做夢也想不到，東京有超過10萬人在美軍的轟炸中喪生，大半個城市被夷為平地。

　　這場日本造孽的戰爭已經過去了78年，對於這個家族來説，世紀行過，往事如煙，只有老宅前的櫻花樹，每個春天如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