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幫助我們恢復記憶,也讓我們更加闊大和寬容”
邵麗
前年我出版了《金枝》上半部,為此寫了不少的創作談,可是每次談都有不一樣的感受。為什麼會有這種差異?我自己都很詫異。可能因為我寫創作談時既有寫作的初心,也有出版後我回望作品時那種複雜的心態吧!總之,很難一言以蔽之。
其實在內心裏,我知道有一些東西梗在那裏,它會持續發酵,讓我寢食難安——有些事情我沒全面表達出來,或者猶豫是否要説出來。最主要的就是整個源自上周村的這個周氏家族,在肉眼可見的幾十年裏,儘管出了不少的官僚、幹部、藝術家,但卻是靠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黏合在一起的,她就是作品的女二號拴妮子。所以躊躇再三,我寫了作品的下半部。上部發在《收穫》,下部在《當代》發表,起名《當歸》。在這部作品裏,終究是讓拴妮子站了起來,還她以地位和尊嚴——儘管地位這個詞於她而言是一個闊大的奢侈品,但我覺得她配得上。
寫家族歷史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畢竟很多人容易對號入座,很多事情因為禁忌而被刻意收斂。曹雪芹所謂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道盡了其中的酸甜苦辣,但遠遠不是全部。比如我五六歲的時候被父親扇那一巴掌,他的那只手一輩子都沒從我臉上挪開過,我們倆從來也沒真正和解過。那是一個人的痛,一個家庭的痛,也是一個時代的痛。再一個,穗子離婚不離家的堅守,是插在兩個家庭之間的一根刺,幾十年裏都拔不掉。可當物是人非,我們回首再去打量這段歷史的時候,卻發現她無非是延續和傳承了家族女人的這種宿命,也正是因為這種延續,讓周家人的“家族”概唸有了真實而具體的物理形態,也讓他們最後對土地的回歸有了明確而溫暖的指向。
也可能因為年齡的原因,我這些年的創作更多地深入到家庭話題,父親、母親、祖母……這主要源於父母和我們所處的時代。他們生活的那個時代和我生活的時代重疊了很多年,而重疊的那部分,是構成中國歷史厚度的一個重要階段。那個時代既翻雲覆雨又波瀾壯闊。我在那個時代裏出生、成長、戀愛、結婚,那是一個密不透風的時代,也是一個大開大闔的時代。當我們回望那一段歲月,不管曾經怎樣傷痕纍纍,也依然有難能可貴的溫馨和失而復得的理解。我想,這也是文學的功能之一,它既幫助我們恢復了記憶,同時也讓我們變得更加闊大和寬容。所以講述父親、母親,還有祖母以及這個家族,於我而言有了一種打探歷史的隱秘快感,也有一種直面歷史的痛感,也許這就是向歷史致敬的真實含義吧。我們在這個大的歷史背景下來看待父親母親以及各色人等,就會有一種全新的視角和油然而生的悲憫。
每當我寫父親這個人物的時候,總覺得他是一個指代,其實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看,他更像一個象徵。那個時代大部分家庭的父親都跟他差不多,嵌在時代的夾縫裏,謹小慎微,動輒得咎。但我的父親之所以更具代表性,是因為他從青年時期開始,自婚姻到事業都發生了“革命”。如果從鄉村的、功利主義的角度看,像他那一代許多革命者一樣,他是一個成功的舊社會的脫逃者。但脫離開功利導向去審視他,作為一個職業革命者,雖然他一生謹慎,但是因為家庭複雜關係的影響,他幾乎沒有逃脫任何一次運動的衝擊。可以想見他在政治和家庭的雙重壓力下所承受的心裏折磨。他所勉力維護的,比如他身後的兩個家庭,後來都成為他巨大的精神包袱。於是他選擇了躲避,把更多的家庭責任和矛盾拋給了妻子,甚至還包括我在內的孩子們。然而他在其中的轉圜,很難用對錯來評價。但是父親的躲閃,客觀上造成了家庭之間的齟齬和對孩子們心靈的戕害。其中的恩恩怨怨,真是一言難盡。拴妮子的得寸進尺,我的睚眥必報,都是我們在這個畸形的家庭關係中所汲取的成長養分。所以這段看起來咬牙切齒的歷史恩怨,更具有了冰冷的時代所特有的情感特徵。即使後來所謂的理解、放下和寬容,也難免會有終於雪恥的痛快。這就使原本高尚的情感,變得面目可疑。
父親身後的歷史縱深,是很難被看透和書寫的。甚至往更深處講,從曾祖父到我的子女輩,涉及的時間跨度長達百餘年。這一百餘年恰與新中國的發展歷程大致平行。時代風雲瞬息萬變,曾祖父周同堯、祖父周秉正和父親周啟明,都因各種緣由離開了家鄉與原配妻子。除卻祖父下落未明,曾祖父與父親皆是無可訾議的忠誠的革命者,一生的命運與政治相關聯。而他們背後的那些女人們,卻靠自己超乎常人的忍耐和堅韌,延續着家族的香火。這看起來似乎平淡無奇,但細想起來卻驚心動魄。那畢竟是幾個鮮活的生命啊!對於她們,可以作跌宕起伏的宏大敘述,也可以作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觀。但畢竟我身處其中,枝枝蔓蔓的梳理總是讓我難以獨善其身,思維和情感也很難波瀾不興。所以我覺得,即使我盡量避免在作品裏有偏頗的態度,但畢竟在愛與恨、生與死的兩個維度之間,很難有客觀的取捨。聊以自慰的是,至少我對人性的觀察和人生的反省,還是以最大的誠意和善意做出了努力。
作品裏的兩個母親,朱珠和穗子,我覺得給予她們的筆墨太少。但母愛就是這樣,它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既無所不在,無時不在,但又無從談起。但它又是世俗的、具體的。朱珠自從嫁給丈夫,就心無旁騖,任勞任怨,一心一意地維持着這個家庭的日常。即使她在知道他還有一個前妻和女兒,而前妻還固守在老家離婚不離家時,也只能順從現實,按照丈夫的意圖一絲不茍地打理這個家庭與那個家庭的關係,一生都不曾抱怨過。但恰恰是這種平靜所造成的欹側,讓我們心裏格外難以平衡。而穗子的悲劇更令人欲言又止,她從嫁給丈夫的那一天起就在抗爭,而命運不公給她帶來的苦果,雖然在歲月的流逝中並非觸目驚心,但也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勇氣承受。她都默默吞下了。堅韌和煎熬是中國傳統女性的命運標籤,但最後的功德圓滿也未必是對她們的饋贈和讚許。
其實説到底,我和拴妮子不過是一體兩面。所有的進退得失在水落石出之後,更讓被歲月過濾純凈的親情具有了永恒的意味。面對着洶湧而至的命運洪流,艱難的泅渡也是以各自的方式渡劫,會有僥倖逃脫的欣喜,也有滅頂之災的哀鳴。所以拋卻家庭和一己的情感,我覺得惟一不應該遺忘的是個人在時代中的沉浮,那種走投無路的悲愴和艱難,值得我們深深地挖掘和體味。
在作品裏,我試圖通過對家族歷史的梳理尋找生命的原鄉,但兜兜轉轉,最終發現一切都始於土地,也歸於土地。我的先輩們那麼義無反顧地衝出家庭,走出故土。但最終,他們的後人卻以另一種自覺的方式重新回歸土地——土地是中國人的文化鄉愁,也是他們牽牽絆絆、始終難以真正打開的心結。所謂鄉土中國,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