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奮鬥一生育出六個茶樹良種,雲南約三分之一茶樹是他培育良種的後代
“大國茶匠”肖時英:田間地頭就是我的領獎&
▲肖時英(左二)在雲南普洱市現代生態有機茶園為學生實地授課(201 9 年 5 月 27 日攝)。
新華社記者薛東梅攝
一株長在知名山頭的百年古茶樹能富裕一戶人家,一個優質的茶樹良種卻能養育茶區一方百姓,成就一個致富産業。雲南數百萬茶農種植的約三分之一的茶樹,有一個共同的“父親”——肖時英。
一生為一事,一事盡一生。這位新中國第一批大學畢業生,主動扎根偏遠的雲南邊疆地區,一輩子投身大葉茶種選育和管理技術研究,育出六個茶樹良種,接近生命的終點仍未停歇。8月16日,有“雲南無性係茶樹良種之父”之稱的肖時英在雲南普洱去世,享年91歲。
這位從茶馬古道上走來的“大國茶匠”,揣着良種夢,一生深深地扎根在茶山上。“我們這一輩茶人的歷史使命完成了,祝願年輕的茶人後來居上,青勝於藍。”肖時英生前如是説。
“田間地頭就是我的領獎&”
與雲南山區不少自然村一樣,普洱市思茅區倚象鎮大寨村委會大草地村小組是一個“茶小組”,80多戶人家都以種茶為生。
27歲的村民張娟家有15畝茶地,從父輩開始就種茶。“小時候産量很低,背着一籮筐自製茶去市場上只能賣回幾塊錢,日子過得很艱難。”
換種了“雪芽100號”新品種之後,張娟説,産量高、品質好,管理得當的鮮芽頭年畝産可達140公斤,銷售價格正常每公斤40元,春茶可賣到50元。“村裏人要想蓋房子就得多種‘100號’。”
當問及誰是肖時英時,在場的村民都沉默下來。思索良久,張娟突然問:“肖時英?就是研發‘100號’的那個人嗎?”
百萬畝茶園因肖時英而興,他千萬里追尋這片葉的經歷要從69年前説起。
1953年5月初,南下佛海(今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動海縣)的茶馬古道上馬鈴聲響,有100多匹馬的馬幫隊伍中,行走着兩名顯得格格不入的年輕人,他們是剛從武漢大學畢業的肖時英和張木蘭。
這一路輾轉跋涉,兩人先乘坐輪船從武漢沿長江逆流而上,再換乘汽車、窄軌火車,歷時20余天抵達昆明。懷揣着為雲南大葉種茶樹選育良種的夢想,兩人主動請纓到祖國最南端的動海茶葉實驗場(今動海茶科所)工作,隨後乘汽車、馬車,時而等車,時而步行,走走停停七八天后終於抵達寧洱縣。
南下再無公路,當時邊境情況複雜,沿途又有猛獸出沒,跟隨着有12名武裝人員護送的馬幫,肖時英與張木蘭踏着馬蹄印又走了12天,才抵達動海縣。
“大學生,一路表現不錯,今晚最後為我們唱一首歌吧。”臨別前一夜,“馬鍋頭”(馬幫首領)對二人説。
彼時22歲的肖時英拉起小提琴伴奏,張木蘭給趕馬人唱了一首《春之歌》:“春光易逝啊,創業要趁早!”
在動海茶科所工作期間,志同道合的肖時英和張木蘭喜結連理。1986年,兩人共同調入思茅茶樹良種場工作;1993年從普洱市茶葉科學研究所退休時,肖時英夫婦拿出家中所有積蓄,又借了一些錢,在普洱市思茅區倚象鎮租茶山、建茶廠,繼續開展茶樹良種選育和立體生態茶園研究。
這茶廠凝結着他後半生的心血,他從自己和妻子的名字裏各取中間一字,將其命名為:時木茶廠。
69年轉眼如白駒過隙。2022年5月27日,一場隆重的“雲嶺最美科技人”發布儀式在昆明舉行,10位來自雲南省科研創新一線的科技工作者獲此殊榮。聚光燈下,獲得榮譽的肖時英卻沒有和其他人一起站在領獎舞&上。
此時,在時木茶廠的國家級立體茶園建設標準化示範區裏,山坡上一排排鱗次櫛比的茶樹旁,120余名來自各地的年輕涉茶人員,正在接受肖時英現場培訓。
91歲的他已略顯步履蹣跚,“省裏叫我今天去領獎,但是你們來了,我年紀大了,和大家交流的機會不多了。”
“田間地頭就是我的領獎&。”肖時英説。
7月,肖時英突發疾病,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他最疼愛的孫子,跟着他學茶葉技術的肖灑一直陪伴在側。一個多月後,肖時英病情加重。
“爺爺不要睡,明天還要一起上茶山。”肖灑哽咽着在他耳畔呼喚,肖時英的心電圖頓時有所波動,彌留之際的老人向家人們費力地擺了擺手……
時木茶廠的一處山坡上,有一片建廠時肖時英親手種下的“雲抗10號”和“雪芽100號”搭配種植的茶樹,邊上幾棵櫻花樹鬱鬱蔥蔥。
“爺爺唯一的遺願就是把他的骨灰撒在這裡,讓他回到茶山。”肖灑説。
育出一個産業良種極其不易,他一生就貢獻了六個
“我深愛着這片孕育了馬幫文化、生長着大葉種茶樹的土地,雲南已經是我的故鄉,是我的心靈家園,並竭盡畢生精力研究、開發雲南大葉種茶樹。”肖時英生前説。
2021年,根據雲南省農業農村廳統計,雲南茶葉綜合産值增至1071.1億元,涉茶人口已近千萬人,茶葉種植面積740萬畝、總産量49萬噸,種植面積和産量均居全國最前列。
“目前雲南每三畝茶地裏,就有一畝是肖時英帶領團隊選育研發的品種。”普洱市茶科所所長羅亞昆説。
“良種選育、栽培管理、採摘規範、制茶工藝,茶産業四個關鍵環節都有相應的標準和科技,而良種選育則是産業之基、産品之源。”普洱茶樹良種場原總經理羅朝光説。
雲南是世界茶樹的發源地和最早的茶文化發祥地之一,也是茶馬古道起源地。雲南南部山區各族人民很早便開始從事茶葉種植加工,是賴以生存的主要經濟來源之一。
但在20世紀50年代之前,雲南茶農仍使用茶籽繁殖實生苗實現擴種。“種子是自然雜交的産物,雌雄蕊的‘雙親’遺傳過程中,變異出不同的茶樹形態特徵和茶葉品質特點,茶林中品種良莠混雜,品質高低各異,産量參差不齊,難以大面積推廣。”肖時英的學生、普洱市茶咖中心生産科長楊顯鴻介紹。
新中國成立以後,在黨和政府的大力扶持下,雲南省致力抓茶葉發展,復墾老茶園,大力發展新茶園。
如何提高單産和品質?如何規模化和品質化發展現代茶産業?“這就是肖時英這一輩茶人肩負的歷史使命。”楊顯鴻説。
在動海茶科所,肖時英和團隊選定了國際上主要産茶國剛開始推行的“無性係茶樹良種”選育為技術思路。即通過收集大量的原始茶種,優中選優育出種源母樹,通過枝條扦插等無性繁殖的方法,把單株母樹變成一定數量的母本源,再從中選出産量、品質、抗性最優的單株,使之成為可以無限繁殖推廣的“一株傳”無性係新品種良種。
“只有標準化、才有産業化。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很漫長。”羅朝光説,一個新品種從選育到認定需要8至12年,甚至20年以上的時間。
滇西應用技術大學茶學院講師丁其歡介紹,一棵小苗長到能採茶需三到五年時間,採摘兩三年之後才能確定産量,採摘的鮮葉還要進行適制鑒定品質,之後還要在一定的區域內試種,才能確認茶樹對病蟲害和極端天氣的抵抗能力等,一旦失敗就要推倒重來。
1954年,肖時英和團隊開始從南糯山自然群體中單株選出南糯大葉“54-20號”抗寒後代,直至1987年被全國茶樹良種審定委員會認定為國家級良種,這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雲抗10號”。
同時,他試驗成功的“以苗育苗”扦插新方法,使大葉茶扦插成活率提高到80%以上,於1957年首次發表了這一技術資料,在省內外新建茶園中得以廣泛應用,解決了新品種的高效“無限複製”問題。
得益於這兩項關鍵技術突破,加之“小苗移栽”“彎枝修剪”等創新性種植技術。1978年,雲南省茶園面積從1949年前的25萬畝迅速發展到149.4萬畝,面積居全國第三位。
羅亞昆介紹,1984年,全國政協委員、著名茶葉專家黃國光向全國政協提交提案,建議建立雲南大葉種茶樹良種場。普洱市茶科所前身雲南省思茅茶樹良種場得以建立。
1986年,肖時英夫婦以專家身份調入普洱市茶科所,當時的“雲抗10號”已經有了不小的種植面積,初步解決了單産問題。“為打造雲南名優茶選育一款更高品質的良種,‘雪芽100號’應運而生。”羅亞昆説。
“芽頭銀白,芽葉肥壯,白毫顯露,香氣高,滋味醇。就叫它‘雪芽’吧。”羅朝光回憶,經10餘年選育,在項目母本源裏的100多個樣本中,第100號植株表現出最佳性狀,肖時英專門為“100號”良種命名。隨後,“雪芽”、“矮豐”、“雲梅”、“雲瑰”和“短節白毫”五個新品種被審定為省級良種。
這些優良的無性係良種在雲南茶區得到大面積推廣。茶農董祖祥的有機茶葉通過了歐盟、美國、日本和中國的有機認證,其中出口歐洲的茶葉每公斤最高賣到2000多歐元。
“祖祥有機茶園有2500畝,主要種植‘雲抗10號’、‘雪芽100號’等4個品種。”董祖祥説,“這些良種不僅耐寒耐旱、産量比其他茶種高出10%,並且茶葉苦味淡、口感香甜,市場接受度很高。”
從2004年起,雲南省新種茶園面積平均每年以10萬畝以上速度遞增,至2021年,“雲抗10號”無性係良種推廣面積達220多萬畝,“雪芽100號”超過30萬畝。肖時英團隊的研究成果成為雲南省第一大茶葉當家品種。
“古樹茶是産品,良種茶是産業,對農民而言,良種就是增産,增産就是增收。”羅朝光感嘆,“一個農業科技工作者要育出一個産業良種極其不易,肖老師這一生就貢獻了六個。”
每一天,他都在和茶樹對話
8月24日下午,時木茶廠剛經歷了一場細雨,在一棵20余米高的樟樹下,兩行組合栽培的茶樹葉片上還挂着晶瑩的水珠,淡淡的樟腦香氣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清涼沁脾。
1993年退休後,茶廠就成了肖時英新的試驗田,這裡還有許多他未完成的探索和心願。
楊顯鴻介紹,長期以來,在開墾茶園時,不注重生態環境資源保護,見山就開,見樹就砍,物種單一,忽視了生物多樣性建設,使茶園自然生態調控功能被破壞,茶葉自然品質有待提升。
“肖老師在茶廠重點開展了立體生態茶園探索,建廠至今在茶地裏配種了樟樹、燈&樹、梨樹、杏樹、火焰樹、山楂樹等31個樹種,探索茶園林網化,既改善環境條件,還可為茶樹防禦自然災害,防止水土流失。”楊顯鴻説,“茶園裏再散養土雞,既防治了茶樹蟲害,又增加了收入。”
肖灑説,爺爺認為,單一無性係茶樹良種大面積栽種對病蟲害抵抗能力差,實施多個無性係茶樹良種組合種植是一個有效的解決思路。
“爺爺在同一梯級&&上,將早、中、晚生種搭配種植,比如‘雪芽100’+‘雲梅’、‘雲抗10號’+‘雲瑰’、‘景谷大白茶’+‘木蘭1號’等19種組合栽培,此外還有大葉種茶+小葉種茶、喬木型+灌木型等模式的探索,這實質上是一個試驗廠。”肖灑介紹。
根據肖時英的“大行距雙行單株”設計,在茶樹修剪時由傳統的平面樹形修剪改變為立體修剪,使茶樹頂面和斜面形成“廠”字結構,擴大了採摘面、提高了産量。“根據測算,立體修剪的樹形按一芽一葉標準採摘,産量可增加101%。”肖灑説。
“85歲以前,爺爺還會往野外的山上跑,心臟不好以後,就到市裏的資源圃去尋找茶資源,茶廠試驗田裏還有爺爺培育的22個品係正在觀察。”肖灑説。
“他幾乎天天都在茶廠裏,每一天,他都在和茶樹對話。”從1986年開始就跟隨肖時英的許春説。
“他心中還有很多疑問,要在茶廠裏獲得求證。”楊顯鴻説。
“總有一天,無性係選種會登上‘良種化舞&’,展演出一幕幕‘名山、名種、名茶’的連&好戲。”肖時英曾堅定地&&。
年輕的茶人,沒有讓他失望。2021年雲南省茶農來自茶産業的人均收入達4708元,較2020年增加658元,茶葉成為邊疆群眾的“致富葉”。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何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