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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0版

蓮花血鴨

2022-11-11 13:02:25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蓮花生態麻鴨養殖一瞥。

  劉建華

  “村居原自爽,地又是蓮花。疏落人煙裏,天然映彩霞。”這是蘇東坡的後輩同鄉、清代蓮花第五任同知李其昌進士的一首詩,詩中的蓮花,即今天的江西萍鄉蓮花縣。閒適自然、樸素寧靜的鄉野生活令多少文人墨客憧憬。高鼎的“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張舜民的“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王駕的“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等,一首比一首質樸清新,你能説村居生活不愜意嗎?

  然而,青年時代,我是多麼不願意在鄉村多待一刻。身為鄉村教師,暑假“雙搶”季節就是我的苦難歲月。毒陽火辣辣地照進水稻田裏,你得用血肉之軀把上萬斤的穀子在一週內搶進糧倉,又得在一週內把千萬棵稻秧搶栽水田。割稻、束稻、運稻,脫谷、擔谷、曬谷,犁田、耘田、蒔田,所有這些農活,全靠一雙手、一雙腳、一副身板、一副肩膀、一把鐮刀、一把鋤頭、一擔畚箕、一擔籮筐,踩着泥石交錯的山路,收穫農家微薄的希望。

  與喜歡安詳的祖先不同,外面精彩的世界攪得我心神不安,憤懣難平。我那羽扇綸巾的遠祖啊,您為什麼要選擇這山溝避世,讓我從出生時就陷入地域差異的尷尬中;我那手提肩挑的父母啊,您為什麼要山一重水一重地教子讀書,讓我從懂事時就矛盾在理想與現實中;我那山路十八彎的故鄉啊,您為什麼要桃源世界般使人沉醉,讓我從啟航時就搖擺在滿是陌生的河床上。希望的風帆一夜間豁然大開,我終於走出逼仄的大山,航行在廣闊無垠的新世界。然而,我發現失去了一切參照,滾滾波浪令我浮沉於世,找不到任何可以喘息的空隙,找不到任何可以暫憩的支點,找不到任何可以依傍的橫木。這個時候,故鄉的綠葉成了我的扁舟,故鄉的稻穗成了我的船槳,故鄉的泥路成了我的陸地。在這綠蔭之下、稻穗之間和泥路之上,是陪伴我幾多春秋的、或臥睡或躍食或橫行的鴨子,一種蓮花山鄉傳統飼養的小麻鴨,它既是我們親密的玩伴,又是我們夢幻的美食。

鄉愁符號

  作為一種美食,鴨肴在中國有幾千年的歷史。科學家認為,鴨子起源於恐龍時代,祖先叫綠頭鴨,被人類馴化後稱為麻鴨。鴨肴最初與祭祀有關,戰國時期,屈原《招魂》中就有煲煮鴨肉的記載,當然,主要不是喝湯而是吃肉,大抵是為祭祀方便。南北朝時期,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養鵝鴨》和南朝虞悰的《食珍錄》中記錄,當時流行的是“炙鴨”,也就是烤鴨。唐宋時期,烤、炒、煮、醬等技法使我們開始邁向鴨肴文化時代。明清時期,袁枚的《隨園食單》風行天下,蒸鴨、鴨脯、挂滷鴨、幹蒸鴨、野鴨團和徐鴨等,標誌中華鴨肴文化的成形與成熟。

  鴨子全身都是寶,被不同地方的人們做成不同風味的特産。如雷貫耳的四大名鴨是北京烤鴨、南京鹽水鴨、湖南醬板鴨和上海八寶鴨。然而,四大名鴨的説法決然不會讓人服氣,福建的姜母鴨、廣西的檸檬鴨、四川的甜皮鴨又該往哪擺呢?還有那些讓人欲罷不能的鴨貨如鴨翅、鴨腳、鴨頭、鴨舌、鴨脖、鴨腸、鴨肫、鴨心、鴨肝等。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道鴨肴,來自我故鄉的蓮花血鴨,一道以花之君子命名的鄉村美食,一道被列為江西省非遺的十大贛菜明珠,又該如何評價呢?

  或許,蓮花血鴨沒有北京烤鴨的世界顯名,沒有南京鹽水鴨的大眾口碑,沒有醬板鴨、八寶鴨的四季可待,但是,它的純粹性、整體感、鮮活度,是獨一無二的。純粹性在於它對炊具、火候、作料沒有任何要求,無需燜火壁爐,無需醬蔥椒桂,無需腌泡濡浸,無需火之文武,只要一爐柴火、一個鐵鍋、一身食材足矣。它的整體感在於它是整體入食的,就連流經周身的鴨血(血鴨之所以為血鴨的全部靈魂所在),也是永不分離,以集體的姿態迸發出無邊的食力。揪住人們的口鼻,黏住人們的雙眼,刺透人們的味蕾,穿梭人們的腸胃,涌進人們的血管,成為江西人歷久彌新的鄉愁。

  蓮花血鴨鮮嫩滑口、香辣醇美、生態健康,是一道開胃下飯菜。成本不高、要求不多、做法簡潔,但凡溫飽之家,都吃得起這道菜。它不是富人的尊享,而是普羅大眾的寵兒,哪怕是舊社會饑貧時代,平凡百姓也是有機會吃到血鴨的。在物質極為缺乏的時代,在豬牛羊雞難覓蹤跡的歲月,只要有草木有溝渠有水田,就能見到頑強的鴨子在茁壯成長。小時候,父親炒血鴨時,我往往央求他把湯汁盡量多保留一些。起鍋後,我必先把一碗米飯倒在菜鍋裏,讓每粒米飯充分勻進湯汁,晶瑩透亮且帶着淡淡紅褐色的米飯往往讓二哥和妹妹嫉妒不已。在我得意颺颺的咂巴聲中,第二碗米飯放在了桌上,我端起菜碗,讓湯汁在飯面上柔柔地畫了好幾個同心圓,待到滲透及底,在筷子的翻動下,鐵鍋裏的白米飯如同崩沙似地倏忽無影,留給父母的唯有鐵鍋周遭明晃晃的“銀項圈”。

  製作蓮花血鴨,四種食材必不可少,即産自本土的麻鴨、茶油、水酒、鮮椒。蓮花本土麻鴨到底源自何方,現在已無從考究,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它一定來自南方楚吳兩地,很有可能來自鄰近的攸縣。蓮花地處吳尾楚頭,與楚地湖南的茶陵、攸縣有很長的交界線,三縣之間經濟社會往來頻繁,互通姻親也是尋常事。我奶奶娘家就在茶陵秩堂,那裏出過譚用式、蕭錦忠兩名狀元,還有李東陽、劉三吾、張治、彭維新四大學士,據説民國時期首任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闿的父親就遷自我老家桃嶺村。至於攸縣,我的幾位同姓鄰居,有兩代人都是從攸縣抱養過來做繼子的。小時候去同學家玩,經常吃到他父親從攸縣老家帶來的牛羊肉等我從未嘗過的美食。現在的攸縣麻鴨聞名全國,曾經一度消失的蓮花麻鴨也多了起來,兩縣麻鴨的親緣關係我是有充分依據的。

三季三鴨

  80歲高齡的母親告訴我,蓮花血鴨的食材一般為公鴨(母鴨是要養大下蛋的),一年養三季,分別稱為蚯蚓鴨、禾花鴨和秋鴨俚。

  蚯蚓鴨主要在春天飼養。這個時候,萬物復蘇,大地回春,泥土松軟,正是蚯蚓繁殖和活躍的天堂,戶外泥土裏處處是大蚯蚓。我們必拿個大木桶,在田埂和旱地裏扒拉扒拉,拿起長筷子左一夾右一挑,蚯蚓就在桶子裏左突右奔,錨定事先置放在桶中的土塊,拼盡全力搶佔山頭,它們可能覺得,找到了泥土,就找到了安全。然而,這種短暫的安全往往夢碎於鴨子的大快朵頤中。吃蚯蚓長大的鴨子大約在農曆四月份派上用場,栽種早稻時,能為人們改善伙食增強體力,還可用於祭祀。

  禾花鴨主要在夏天飼養,所謂禾花是指早稻抽穗開出的碎花。這種花密密麻麻地包裹在還未灌漿的稻穗周遭,細細的、絨絨的、白白的。如同北京的“驢打滾”一般,黏黏的糖果外裹了一層蓬鬆的豆粉,風一吹,飄飄欲墜,讓年少的我頗為之擔心。後來才知道,這是水稻自我授粉的一種繁殖方式罷了。每當見到這種禾花,提醒我們又有新血鴨了。看著在稻田下伸長脖子不斷啄食禾花的鴨子,在對稻穗的憂心中,七月鬼節也來臨了。這時候,家家戶戶要做血鴨歡送祖先亡靈,備上豐厚的紙衣紙車紙錢,好酒、血鴨和鞭炮。充分表達了自己的虔誠孝心後,我們開始心安理得地享用祖先“嘗過”的血鴨與美酒。

  秋鴨俚主要在秋天飼養。它們在夏秋之際最酷熱的時節出生,於秋高氣爽、涼風習習的農曆十月長大。農曆十月也是大祭時節,女兒要做滿籮筐的糍粑回娘家,挨家挨戶呈送,表達對鄰里幫忙關照的謝意。新墳所需物件都要充分到位,點了香燭,燒了紙錢,放了火燈,算是與亡靈做了徹底告別。這個時候,又是血鴨的天下。秋鴨俚最為滋補也最為鮮美。人們不是一隻一隻地做,而是十幾隻幾十隻地做;不是隔三岔五地吃,而是整個月地吃。此時進補秋鴨,調理身體,為的是來年更好地工作。秋鴨俚雖然好吃滋補,但不易養成。小時候的秋鴨較為脆弱,一般是先用米飯喂養,待它們有一定的抵抗力後才散養戶外,最難的考驗往往在此時。有時候米飯不小心粘油了,有時候天氣太過酷熱,有時候盆裏的水變質了,都會讓秋鴨的生命戛然而止。看著那些不斷減少的小鴨,我們的心情大抵是很糟糕的,然而樂觀的母親總是説:“沒事的,下次逢墟再買些回來。”事實果真如此,待到金燦燦的水稻延展我們的視野時,那些神出鬼沒、振翅飛騰、嘎嘎鳴叫的秋鴨,證明了其延續萬年的活力與強大。

本土鮮材

  本土茶油是蓮花血鴨的生命線。做出來的菜是活的還是死的,是生機勃勃還是暮氣沉沉,是晶瑩剔透還是晦暗無光,全靠茶油當家。茶油以其獨有的香味浸潤鴨肉,成就了讓人百吃不厭的鄉間名菜。入冬時節,傳統的榨油坊就成為全村最重要的公共空間。這個時間定是男女老少最開心的時光。秋天的收穫,正等着茶油的到來。小孩們踩在水力帶動的轉盤上玩耍,碾成粉末的茶籽,經過熏蒸、制餅、裝榨等程序後,五六個大人甩着丈余長樹木做成的撞擊錘,在嗨喲嗨喲的吆喝聲中,幾十個鐵圈漸漸收緊,忽然齊刷刷冒出了油珠,馬上變成了油線,爾後像雨箭一般射入底槽,匯聚成一條小河,在榨床上奔涌開去,最後在泄油洞處驟然墜下去,一道金色的油瀑布全部收入桶中。油在桶裏依然喧鬧不息,激蕩不已,以掙脫束縛的態勢,等着主人的獎賞。所謂獎賞,就是舀了幾十瓢頭批油倒進熊熊大火上的油鍋裏,把事先準備好的糯米餅、紅薯片等食材投進去。金燦燦、軟綿綿、暖乎乎的油餅出來了,一口咬下去,滿嘴溢油,香甜可口,堪為人間仙品。對於大人們來説,烹制血鴨才是他們的中心工作,古樹茶油炒制出來的血鴨不知醉倒了多少男人的剛強,也不知轉動着多少女人的柔腸。

  本土水酒是蓮花血鴨的核心靈魂。可以説,沒有蓮花水酒的血鴨絕對不是真正的蓮花血鴨。血鴨最重要的作料就是自身的鮮血,而鮮血永葆液態的秘訣就是蓮花水酒(當然也有用鹽或其他材料確保血液不凝固)。與塊狀的南京鴨血粉絲不同,蓮花血鴨的鮮血即使離開了血管,還必須保持鮮活的模樣。蓮花水酒分為冬缸酒和春缸酒,有着特有的生産過程。大稻糯米是水酒的母親。不能是早稻糯米,早稻因時間匆促日照不夠,總有發育不足的感覺;也不能是晚稻糯米,晚稻因土地肥力稍薄冷氣侵襲,總有發育不良的感覺。大稻是一季性水稻,也叫中稻,一般種植在水源無法承載兩季稻的大禾田裏。有充分的水量,有充沛的陽光,有適中的溫度,有充足的時間。必得等稻田的水幹了,赤腳踩上去既硬又軟,溫潤的泥土親昵着粗糙的腳板,鐮刀一輪輪揮過,金稻子汩汩涌出。一切是那麼從容,一切是那麼歲月靜好。大稻糯米産量並不高,但農人絲毫不因此沮喪。他們歡欣地捻着一顆顆飽滿的谷粒,還沒沾酒,就已經醉了。冬的時令讓大稻糯米迫不及待了,喊着叫着要父親用酒盆裝了山間清泉浸泡着。

  一個陽光燦爛煙火分明的日子,灶&的大蒸鍋有了用武之地。被水泡得松軟的糯米一桶桶蒸熟,成了糯飯。幸運的前三碗變成了垂涎欲滴的我們的零食,大部隊則進入列隊的酒盆中,拌勻酒藥,放置火塘,密封發酵,等待又一個涅槃後的新生命。生命的裂變在兩周之後見效了,酒香一天比一天濃郁,一天比一天讓人興奮,一天比一天讓人着急。但是,高明的釀酒師一點也不着急,父親依然兀自忙着家內家外的事情。終於,父親重視發酵的酒盆了,一下子摸摸它的體溫,一下子聞聞它的氣息,一下子掖掖它的被子,依然不疾不徐、成竹在胸。某個清晨,母親遞給我一碗甜香的酒糟,我知道父親的傑作面世了。第一個欣賞者也就是他的小兒被傾倒了,在我暈暈乎乎的日子裏,父親的冬缸酒春缸酒全部鑽入大肚子酒罈,在大廳二樓上排了足足十米長。

  本土鮮椒是蓮花血鴨的生命標籤。俗話説,“四川人不怕辣,江西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蓮花縣是江西與湖南的交界,飲食文化的最大特徵就是怕不辣,“無辣不成席”。蓮花血鴨是辣菜之王,幾乎是一半辣椒一半鴨肉,新鮮的辣椒如同品牌標籤,讓人一打眼就看出這道菜是不是蓮花血鴨。蓮花人每家每戶都種辣椒,我家的辣椒在父母的伺候下更是遍及屋前屋後,甚至偏遠的開荒地也種上了。春風拂過睡醒的土地,點種的辣椒秧苗破土而出,誰能料到芝麻大小的辣椒種子竟有這麼強大的生命力!幾乎可以説是迎風而長、逆風而行,一天一個變化。秧桿越來越粗,葉綠越來越深,枝丫越來越多。一個入夏雨後的艷陽日,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張開了喇叭嘴,拼命地吮吸着陽光雨露。一週過後,花苞收縮,一條細小的黑尾巴拖在外面。再過個三五天,花苞開始泛綠,很快出現了一個圓鼓鼓的綠球。往後就開始瘋長起來,狹長的小辣椒伸展了自己的身軀,或橫逸或直上或低垂,顯出了自己的脾氣。再過半個月,中型辣椒就躍躍欲試,勾引着人們的味蕾。這時可不能着急,尚需耐心等待。老家傳統的辣椒大體算是中等個子,長不及三寸,有點壯碩,但絕不肥胖,如同伺候它的農民主人一樣,是身形矯健的山地勞動能手。不是朝天椒的那種死辣,不是菜椒“枉為做椒”的無辣,而是一位中庸規矩的辣椒君子,不長不短、不肥不瘦、不張不馳,可遠觀可褻玩。為了增加其辣度,母親不斷給它澆淋稀釋的回龍湯,加上陽光暴曬,當軟軟嫩綠的辣椒變成硬硬墨綠的時候,一碗香味四溢的辣椒炒肉片開啟了我們味蕾的美好征程。很快,紅艷艷的辣椒挂滿樹身,萬事俱備的東風終於齊活了,蓮花血鴨揭開了全年的序幕。高高低低的嘎嘎聲,劈劈啪啪的柴火聲,叮叮噹當的炒鍋聲,奏響鴨們涅槃的交響曲。

責任編輯: 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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