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 枷
聶作平
午後,日頭正烈,明晃晃的陽光像熱騰騰的火焰從天空噴向人間。村頭,槐樹、桉樹和楓楊樹投下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如同陽光海洋裏一座座可憐巴巴的孤島。孤島上,貓和狗擠在一起,在打盹。貓的眼睛瞇着,瞳孔如黑線;狗吐出猩紅的舌頭,迷茫地尖起耳朵,像在傾聽。
那時,我也在傾聽。我聽到了啪啪的聲音。沉悶的聲音。先是一聲,再是兩聲,三聲;先前還能聽出此起彼伏,漸漸地,響成了連綿的一片。
我知道,那是連枷的聲音,那是連枷擊打麥秸的聲音。
每年五月,連枷的聲音都會在我老家富順鄉村準時響起來,它將暫時淹沒村莊周圍的蛙聲、鳥聲和溪水聲。
五月是麥月,收穫小麥的麥月。
今天如此,千年前也如此。唐朝的五月,小麥也和今天一樣,迎着越來越炙熱的夏季風熟了,便有了白居易描繪過的景象:“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幾個月的辛苦與期盼,即將變成現實而沉甸甸的收穫。自古以來,對豐收的重視都無與倫比——比如春秋時代,兩國交兵,若遇上收穫小麥,那也得商量好:咱們先把小麥收了再拼個你死我活吧。比如更遠的西周時代,每逢麥收,周天子都會告誡諸侯:不得徵發民伕,要讓他們安心收穫。
詩人白居易身為朝廷命官,自然無需親自參加勞動,但他仍然關心農事。他看到的場景令人感慨——和今天一樣,麥收時節,太陽毒辣,暑氣蒸騰,“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而勞作的人“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這一切,只為顆粒歸倉。
鋒利的鐮刀將熟透的小麥一茬茬地割倒,如果是幾個人同時在一塊地裏割麥,你能聽到刀鋒割斷麥秸發出的嘩嘩聲如同流水一樣不絕於耳。那些埋頭勞作的人,一手握麥,一手執鐮,一會兒工夫,一大片金黃的麥地被放倒了,露出小麥生長的紫色土。至於那些被放倒的麥子,它們整齊地堆放在一起,用竹篾綁起來,挑回或遠或近的家——每一戶農人的門口,都有一片或大或小的院壩;閒時,是一家人的起居地,忙時,便是曬場。
這時候,就該連枷上場了。
其實,連枷早在一個月前就做好登場的準備了。一個月前,天氣不熱,太陽不烈;一個月前,有清亮的雨水,一顆一顆地從天而降,一群從村小放學回來的孩子,仰起頭,讓雨水落到他們嘴裏。雨水是甜的,他們説。那時,他們從村外的竹林穿過,高挑的竹子——慈竹、楠竹、硬頭黃、牛兒竹,擋住了雨水。他們仰起的嘴巴,沒能接到雨水,品嘗不到雨水的甜。
那時,父親手握砍刀,在竹林裏轉悠。他要選一株最適合的硬頭黃——硬頭黃長得像它的名字:堅硬而黃。它的堅硬,決定了它不能像慈竹那樣,剖成竹篾編竹筐竹籃,而是用來搭棚架、曬架或是製作各種農具。
連枷由手柄和敲桿兩部分組成。硬頭黃是製作手桿的最佳材料。父親選中了一株三年生的硬頭黃,削去竹枝竹梢,餘下六尺長的竹竿,把其中一端用火烤軟後劈去一半,折彎,就成了柄。敲桿的材料不能用硬頭黃,得用茶樹棒——富順人把它稱為茶條。小孩子手腕粗細的茶條編成一排,再通過手柄連接到一起,一隻連枷就算大功告成了。
一隻新連枷,它辛苦的一生,常常從拍打油菜籽開始。
四月,小麥還在灌漿,布穀鳥還在最高的桉樹上不厭其煩地叫,一個月前開得金黃燦爛的油菜花早就謝了,結出狀如小蝦的菜籽。菜籽成熟了,大地由金黃變成翠綠。油菜收回院壩,農人便用剛製成的連枷不斷拍打,小小的油菜籽,隨着一下又一下的拍打,從狹長的殼裏滾出來,像一群散學後的孩子,漫山遍野瘋跑。
在經過拍打油菜籽的近乎實習性質的工作後,下一步,連枷一年中最繁重的勞作來臨。那就是五月的麥收。
一捆捆酥黃的麥子平鋪到曬場上,父親們和母親們一個個手持連枷,相對排成兩行,隨着連枷飛起,隨着啪啪的聲音竄高伏低,麥粒從麥秸上脫落下來,漸漸鋪滿整個曬場。確信已經沒有漏網的麥粒了,母親們彎下腰,把蓋在麥粒上的麥秸收走,於是,曬場上只餘下麥粒。飽滿的麥粒,它金黃的光澤似乎把太陽也逼得退了幾步,暗了幾分。
作為川南農村每家每戶必備的農具,一把連枷可以用好幾年。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農具最終的結局,大抵也是在一次次勞作之後,結束於下一次勞作。有時,在那些此起彼伏的啪啪聲中,突然傳來一次不那麼清脆的悶響,然後,是一句粗聲粗氣的粗口。那時,我們就知道,一定是有一把連枷,在高強度的勞作中,要麼散了架,要麼斷了柄。成了廢物的連枷,它最終的去處是爐膛。幹透的茶條和硬頭黃,都是極好的燃料,它們足以燒熟一頓飯,再煮一鍋豬食。
前些年,我在關中平原游走,也是麥收時節。遼闊的平原,公路筆直,楊樹下,立着高低的農舍。我看到,一些收割機在麥田裏忙碌。既不需要鐮刀,也不需要連枷。
然而,我的老家不行。我的老家是丘陵,小塊的麥田像一片又一片的葉子,見縫插針地挂在起起伏伏的坡上坎下,收割機顯然無法在這樣的地方作業。
於是,在我老家,連枷和鐮刀還有用武之地——事實上,前些年,偶然看到的一條信息讓我十分驚訝:連枷,竟然早在周朝就出現了——從那時到現在,將近三千年過去了,時代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簡單實用的連枷,居然沒有任何一點改變。最初,連枷不叫連枷,叫枷,也叫拂;到唐朝,便稱為連枷了。如果我手持一柄連枷穿越到春秋,孔子一定會笑着親切地説:枷。倘若是穿越到唐朝,杜甫也一定會笑着親切地説:連枷。
連枷意味着沉重的勞動,但也象徵着豐收和顆粒歸倉。連枷聲聲的村莊是吉祥的,它帶來金黃的麥粒,黑漆漆的菜籽,圓滾滾的大豆。當然,它更帶來那些能吃飽飯的日子——只有在飢餓歲月生存過,你才會明白吃飽飯是如此卑微,又如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