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國西陲,一位愛撿石頭的農民“轉崗”文物守護者
7月30日,單志政與妻子袁琴在巡護途中經過一處岩畫。
7月27日,單志政在自家院中展示榮譽證書和獎盃。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郝建偉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楊湛菲、尚升、郝建偉
“大王讓我來巡山,我把山間轉一轉,帶上我的馕,提上我的水,生活實在太逍遙!”
2018年,新疆溫泉縣呼和托哈種畜場的農民單志政被縣文物局聘為野外文物看護員。這年9月,他在朋友圈寫下這樣一句話。
今年6月,單志政被自治區評為2022年度“新疆最美文物安全守護人”,這一稱號全疆僅有20個人獲得。
榮譽在肩,單志政仍走着他的平凡之路。騎着摩托,帶着乾糧,在山野間巡邏守護,馳騁探索,一日有一日的責任,一日有一日的樂趣。
愛撿石頭的農民
新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溫泉縣,位於中國西部邊陲,是單志政的家鄉。這裡文物點多面廣,保存相對完整,形式多樣,因此溫泉縣被譽為“沒有圍墻的博物館”。
溫泉縣現有文物保護點258處,主要以墓葬為主,另外有岩畫、遺址等,為研究古代北方游牧民族、部族的歷史提供了珍貴的考證資料。
單志政與文物的淵源,要追溯到1999年。當年,單家分得一塊300畝的荒地,被准許開荒種地補貼家用。
一次開荒時,單志政在自家地裏撿到兩塊馬鞍形石磨盤。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是文物,只是發現上面有磨痕,覺得“不像平常石頭,和歷史書裏的石器很像,肯定不是現代人用的”,就用自行車馱回了家。
不料,這遭到了父親一頓數落。“你從哪弄來這些爛石頭疙瘩,大老遠馱回來不嫌累,放在家裏佔地方!”
“後來,石磨盤放在門外,被鄰居撿去洗衣服了,直到2008年捐文物的時候,我才把它們找回來。”單志政回憶。
此後,單志政陸續在自家地裏撿到數件石器、陶片等文物,悉數珍藏。
2008年,縣文物局到呼和托哈種畜場做文物普查、宣講工作,單志政找文物局工作人員到家裏,鑒別他這些年撿到的“文物”。此後,單志政向縣博物館、州博物館累計無償捐贈了500余件文物,以石器為主,基本都是在自家荒地和野外巡護時撿到的。
這些年,他通過自學“充電”,漸漸提高對文物的認識。北京、自治區的專家不時來溫泉縣進行考古發掘和指導工作,單志政珍視“旁聽”的機會,他見縫插針,有機會就到現場觀摩學習。
“時間一長,專家説我也算是個‘土專家’了!”因為總能撿到別人發現不了的各種石器,他被一位文物專家戲稱為“草原鷹眼”。
“人家跟我説,‘不知道是你跟石頭有緣,還是石頭跟你有緣’。”單志政説。
最“對口”的專業
野外文物點多面廣而文物工作者人手緊缺的問題,曾困擾着當地文物保護部門。
2018年,溫泉縣為縣域內26處自治區級及以上文物保護單位配備野外巡護員,單志政負責看護鄂托克賽檢查站西南墓群。
“我沒上過大學,但從小對歷史和地理很感興趣,當上文物巡護員後,幹的是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對單志政而言,這就像是分到了最對“口味”的專業。
鄂托克賽爾河河谷兩岸的高山&地上,東西5公里、南北1.6公里的看護範圍內,分佈着大大小小二百多座墓葬。巡護的一項任務,就是確保這些野外文物不被人為破壞,並拍照上傳它們的狀態。
一個文物點通常配備兩名看護員,單志政和妻子袁琴一起守護着這方土地。每隔幾日,圍着文物點轉一轉,觀察有沒有腳印、摩托車轍等有人來過的痕跡。
看似簡單的文物巡護,是漫長而繁瑣的過程。
從呼和托哈種畜場到看護地,來回有150公里的路程。一輛摩托車,載着倆人一趟趟往返。
即便是摩托車,也只能行進到河谷較為開闊的地方。再往深走,往高&上爬,必須徒步。遇到險峻難爬的地方,夫妻合力,互為照應。
夏天,背上一天的水和食物,在野外要待十幾個小時。山上天氣多變,來不及躲雨淋成“落湯雞”是常有的事。
冬天,頂着寒風騎行百餘公里。山裏雪厚難行,稍不留意,便會落入隱藏的“陷阱”。一次過河的時候,袁琴不慎踩到一塊浮冰,掉進河裏,瞬間感到渾身刺骨冰冷。
長距離的騎行途中,突發情況時有發生。單志政的摩托車後備箱中,常備扳子、鐵絲、膠水等修理工具,靠着“土辦法”解決掉一個個問題。
一次,摩托車外帶壞了,單志政就把衣服擰成繩,塞進外帶與內帶中間作支撐,使摩托車不會左右搖擺,就這樣勉強騎回家。
因為熱愛,所以樂在其中。類似的事情很常見,單志政不以為意,只把它們當作趣事看待。
“這個是石堆墓,那種就是石圍墓。圍成的圓形大小不同,説明墓主人的等級不同。你可以從這個角度看,這一排鏈狀分佈的墓葬,看得特別清楚……”來到熟悉的地方,單志政打開了話匣子,介紹起來頭頭是道。
文物部門明確規定,看護員每月對文物點的巡邏不得少於4次,而單志政夫妻倆每月“上山”至少要五六次。除固定每週一次的巡護,一旦接到牧民舉報線索,他們需要上山核查。
單志政的巡護範圍內有5條山溝,除此之外,他還會時不時去察看河對岸6條山溝的情況,那邊的&地上,也有一些未定級的墓葬。“不是分給我哪塊就看哪塊,野外看護文物,不分地方。”單志政説。
當上文物看護員後,單志政“撿石頭”的範圍更大了,並且還開始關注野外岩石上留下的岩畫。
“有一次與怪石溝的看護員交流,他説‘有黑石頭的地方就有岩畫’,我就開始在我的巡護範圍裏找黑石頭,找岩畫。”單志政説。
2018年5月18日,這個日子單志政記得很清楚,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巡護範圍內找到岩畫。在一處坡頂的黑色大石頭上,畫着13隻山羊,這讓他很有成就感。
“之後我每上去一次就多找到幾隻羊。”單志政甚至清楚地記得,每一隻“羊”的具體位置在哪。
如今,除了日常巡護這一“必修課”,尋找並保護岩刻畫也成為他“自選”的工作之一。看岩畫、找石器、巡邏墓葬,單志政的“課程表”日漸豐盈。
“這不是得罪人的事”
溫泉縣的文物點基本都在山區,造成了看護難度大、看護條件艱苦等客觀問題。儘管單志政夫婦對這項工作充滿熱情,但畢竟巡護次數和精力有限。
單志政給出的解決方式是,發動牧民參與到文物保護的工作中來。
在巡護過程中,單志政會給周邊牧民宣傳文物保護的知識、相關法律法規,使他們具備文物保護的常識。
他的摩托車後備箱裏,常放着幾沓自己打印裝訂的《文物保護法》,以便隨時發給牧民,供他們學習。
法律條文晦澀難懂,單志政用牧民們習慣的語言一講,通俗易懂。
“這裡面,古代的東西有呢,你們來放牧的時候,那個石頭不要動,老先人的東西,受法律保護。”
春夏秋冬,牛羊轉場,每年到這裡放牧的牧民一茬接一茬。單志政一遍遍地反復講解,告訴人們怎麼保護文物。
碰到游客,單志政也會提醒他們保護好文物,還會告訴他們不要亂扔垃圾,不能點火。女兒擔心他可能因此與他人起衝突,但單志政覺得,“這不是得罪人的事”。
“保護文物最好的辦法就是發動群眾。”這是單志政最愛講的一句話。
“讓所有人參與到文物保護中來!”這是單志政最大的願望。
放假的時候,單志政還會帶一雙兒女上山,給他們講岩畫的故事,一起討論交流。
言傳莫過於身教。單志政的女兒和兒子都做過州博物館的“小小講解員”,對文物有着濃厚興趣。
女兒單欣大學讀的是新聞專業。她覺得父親做的事情特別有意義,以後從事的職業也可以宣傳文物保護工作。
十幾年過去,單志政捐給縣文物局的兩個馬鞍形石磨盤正靜靜躺在溫泉縣博物館的展櫃中,無聲地述説着千年前的歷史。
單志政還記得,石磨盤捐給縣文物局時,父親高興極了,驕傲地説:“你撿的不是破石頭,都是有用的東西。我兒子撿的都是有價值的東西!”
當年捐贈第一批文物後不久,自治區的專家來單志政家地裏考察,認定為是一處聚落遺址。為了保護文物,單志政的300畝地一直撂荒到現在。
不僅是“國家的東西不能拿”,單志政對文物價值還有更深一層的思考,“文物放在我這,什麼也不是;放在博物館、交給歷史學家,那是見證一段歷史”。
從撿石頭的農民“轉崗”為文物守望者,單志政一直秉持自己的堅守。他還會時不時到博物館看一看,看看那些經自己手而如今陳列在展示櫃中的文物,究竟有着什麼樣的前世今生,在歷史的長河裏又意味着什麼。
對他來説,撿石頭抑或是巡山,都是熱愛的事業;而作為看護員,心中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感、使命感。滄海一粟微不足道,卻也重於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