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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一把秧苗拋上天

2022-08-19 12:44:46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劉放

  前不久高考揭榜,一幕幕歡樂劇在一個個家庭上演。

  我腦海一直有個特別的鏡頭,發生在40年前的夏天——

  毒太陽下的鄂東蘄春縣劉河鎮分路村田野上,村民們正忙於割稻犁田插秧,正是鄉村最辛苦的“雙搶”時節——趕季節搶收割早稻、搶栽插晚稻。在插秧的人群中,有一個參加完高考的16歲後生,正麻利地打開一個秧把,彎腰下來左手捻分、右手插秧,突然,他聽到村裏郵遞員喊:大學錄取通知書!西北電訊工程學院(現西安電子科技大學)!

  後生一聽校名,就知道這是自己的,學校是抓鬮選中的。他猛地伸腰,將手中秧苗往頭頂天上一撒,大喊:讀大學去!再也不插秧了!貓腰在田裏兜圈狂奔,激得泥水四濺……

  周圍人也都直起腰觀望,伸出粘着泥漿的大拇指誇讚:不得了不得了,駱家老二真不得了,這小子考上了大學啦!他家祖墳冒青煙啦!

  一個農家子弟,在得悉終於書包翻身,告別祖祖輩輩離不開的面前黃土和賴以續命的稻苗,不是報之以感恩的膜拜,而是以發泄的方式告別,這或許會讓許多人一下子讀不懂吧?

  那年頭,鄉村中學高考升學率不過百分之一二,考生要想跳出農門奔向大世界,唯有考場死拼一搏。高考被形容為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農家孩子比不得城裏孩子,彼此就讀的校園沒法比,師資同樣沒法比,家庭學習環境、父母配合、學習材料,以及禦寒衣物和飽肚食物,也都大大落後。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參加過高考,大學畢業後又在鄉村高中任教,對此體會甚深。考生能接到高校通知書高興得一時失態,完全情有可原。

  我記得自己讀高中時,身上的衣服補丁疊補丁。教室中同學們坐的凳子,一律自己從家中自帶。有的同學離家遠,又實在拿不出凳子,就與同桌用磚頭碼起兩個墩子,上擱一塊木板,人坐其上形同坐船,一定得悠着點,弄不好“檣傾楫摧”。“凳子”垮了,跌個屁股蹲算好的,最擔心的是被磚頭砸到。我坐教室的前排,上課時不止一次聽到教室後面“咚”的一聲,引發滿堂嗤嗤偷笑,不用回頭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住讀的同學,也都是挑着家中的門板來做床板,還有墊床的幹稻草也從家中帶來。吃飯都是自己帶米,淘洗好了,上學校食堂的大蒸籠。菜是用一種圓鼓鼓的玻璃罐頭瓶,裝點家中的鹹菜和辣醬之類,自嘲為“罐頭鹹菜,一罐一個禮拜”。家中儲米有限,裝進米袋後還得再往回掏幾把,放回米缸。一家人吃飯米糧有限,不捨得多拿。吃完飯盒裏的飯,都要熱水泡飯盒,名義上是好洗刷,實則是肚子裏貨色少,不足以支撐到下一頓。泡飯盒的水中這帶點沾飯盒壁的飯分子,沒有實質的幫助,也有道義的聲援,得悉數收入胃囊。在這樣的日子發奮苦讀,沒有奮鬥的目標不行。三年苦日子一路走來,一旦目標實現,想矜持淡定也做不到啊!

  那個年代,農家孩子都得參加生産隊勞動,為家庭掙工分。讀小學時,放學了一定得去割羊草,或拎着竹籃子打豬草,或撬着糞筐拾糞。田埂地邊砍雜草,曬乾了當柴燒,也是幫襯家庭。上了初中,就成了準勞力;到高中,便是骨幹勞力。那時高産水稻還沒有推廣,普遍中低産的雙季稻,收割、犁田、插秧,都沒有機械,全仗人力畜力,效率低,只得以人力的超負荷來彌補。高考結束時正是農忙,手腳麻利的高考生是大忙時節的生力軍。

  現在回頭看,我想象着太陽和月亮這天庭的雙眼,定然飽覽了人間得失苦樂,得知農家子弟終於有人要進城讀大學,大約會舒眉深情祝福。

  今天,農家子弟上大學的難度,與城裏子弟相比,雖有差距,但已經比較小。最明顯的標誌,就是今天的農家子弟得知高校錄取通知書進門,即便想在自媒體上秀一把,也不會想到望天拋撒秧苗的做法。今天的他們,絕大多數已經不會插秧了。

  這是時代的進步,唯有經歷過的人心知肚明。

  最近,我在海南採訪一位院士、現任海南一所知名大學校長的駱清銘,也是農家子弟,比我年輕好幾歲,很有故事。一口鄉音打開彼此心扉,我聊起那個望天拋秧的情節。這位16歲遠行西安、碩博連讀於武漢華工、53歲獲評中科院院士的校長笑着點頭承認:確有其事。

  他告訴我,他家兄弟四個,老大高考失利沒有選擇復讀,老三小學輟學。為了他,一家人數年只吃有鹽無油的菜,家中打下的油都被父親賣掉換錢。那時只有油好賣,賣得起價。這位只讀過小學的父親深深懂得,為了兒子的深造必須付出代價。也正是有了示範效應,四弟博士畢業,成了大學教授。

  他向我展示左手無名指的傷痕,是割稻子時被鐮刀割傷的。當時能見指骨,如今也疤痕赫然,成為永久紀念。他説接到通知書時望天拋秧的場面發生後,還有下文。他繞田跑了一圈,回到自己的位置,繼續插秧,做完當天農活。隨後才洗腳上田,托關係到公路上做了一個月挖土臨時工,每天掙一塊三毛錢,備置上大學的行李。他調侃,如果單比插秧的速度,三五個壯小夥也未必就是他的對手。

  如此看來,愛之愈深,才責之愈切;當年往天上扔的秧苗,一根不少地都還落在家鄉的水田上,也落在了他的心田上。

  離開農村,仍然是農家子弟。與其説駱家的讀書郎是憑藉高考給家族帶來了榮耀,不如説是他們上了大學後仍然幫家中種田,更贏得村人好評。因為在武漢讀博,離家近,他農忙時節會出現在家鄉毒日頭下的田野割稻插秧。村裏人説,這家的孩子有孝心,種的糧食更有營養,吃到肚子裏也更聰明懂事。聽得我們周圍人也哈哈大笑。

  有人告訴我,新生入學,駱校長主動要求領隊去看望,對那一個個曬得黑黝黝的學生,他總是格外注意,一個個與他們握手,看看手中有沒有老繭,問問家裏情況:有多少田地,誰種,自己是否會幹農活,等等。也許,他是想從中尋找昔日自己的影子。

  駱校長告訴我,其實在這個時間段,他更關心離開校園的畢業生所面臨的就業問題,希望他們盡快學有所用,有發揮才華的崗位,讓每個家庭的投資盡快得到産出和回報。

  走在椰子樹搖落太陽金斑的大街上,我仰望碧藍的天空,心中升起諸多聯想和感慨。若干年前,一個農家學子考上大學欣喜若狂,拋撒秧苗,是因為擺脫了艱辛貧困的鄉村生活;如今,他在祖國最適宜培育水稻良種的寶島上教書育人,也形同望空拋撒種子和秧苗,為的是使更多鄉村走向富裕。這些種子和秧苗,生長出的是時代的希望。

 

責任編輯: 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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