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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2版

長江之水天上來

2022-07-15 11:50:35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2版

  ▲在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境內拍攝的通天河,通天河是長江源頭幹流河段。新華社資料片

  葉兆言

  或許住在長江邊的緣故,我的書房正對著滔滔而來的江水,觸景會生情,常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七月長江萬裏晴,日暮江花紅勝火,在搬到江邊的高樓居住之前,長江更多的只是流淌在書面上,漂移在唐詩宋詞之中。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這是詩仙李白的詩。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這是詩聖杜甫的詩。疊嶂千重叫恨猿,長江萬裏洗離魂;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長江和黃河,代表著我們的祖國,在大家刻板的文化記憶中,這兩條巨龍,更多的只是圖騰和象徵意義。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長江源頭究竟在哪,我對它的最初認識,源于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江水》,其中最著名最為大家熟悉的一段,編入了中學課本,絕對是記敘文的經典之作:

  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裏,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檉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這段精彩的文字,不僅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寫景,順帶還交代了一個遠古時期的地理知識,這就是長江出自三峽,源于岷江。讀萬卷書容易,有人這麼寫了,就會有很多人很當真。如果沒有明朝的《徐霞客遊記》,中國古代的讀書人,關于長江的知識,對于長江源頭的想像,大約也就是到此為止。徐霞客通過親身考察,以無可辯駁的史實材料,把宋儒認定的南龍之脈,也就是長江源頭,從岷江推移到了金沙江。

  搬到江邊居住之前,説老實話,我對南龍之脈的長江源頭,興趣並不是很大。反正是三峽往上走,岷江也好,金沙江也好,在一個長江下遊的人眼裏,對于一個下江人來説,長江就是從上游那邊流過來的。長江的源頭應該就在四川,二十多年前,我們去九寨溝旅遊,順便在阿壩州的若爾蓋草原轉了轉。

  當時同行者都小心翼翼地騎在馬上,都不太會騎馬。也還是在那次旅遊中,留下一個可笑的錯誤印象,因為去了“九曲黃河第一彎”,便先入為主地認定,長江和黃河的源頭都差不多,都在一起,因此一直誤把長江源頭,定位在我們曾經騎馬走過的那一帶。人生中總難免有很多錯誤,居住在長江岸邊之後,每日面對滾滾而來的江水,追根溯源的興趣開始大增,常常會想起自己騎馬走過的地方,想起自認為是長江源頭的那個“第一彎”,這印象顯然是不正確的,比起《水經注》和《徐霞客遊記》,雖然進了一大步,但是,它始終還停留在一個想當然的錯誤記憶中。

  直到有機會參加今年在青海舉辦的國際詩酒文化大會,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或者説第一次弄明白,長江的源頭並不在四川,而是在更遙遠的青海境內。我不是詩人,也不擅飲酒,冒昧參加,真正目的就是想借這個機會,糾正自己的認識錯誤,去尋訪三江源,見識一下真正的長江源頭。還是那句話,一個讀書人能讀萬卷書並不難。古人説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實際上都是虛指,意思只不過在強調,不但要讀書,還要腳踏實地身體力行。

  青海省很大,作為一個人口不太多的省份,它的面積竟然有七個江蘇省那麼大。出發去青海之前,經過閱讀,臨時查對資料,我已經清楚地知道,長江的源頭在青海,不只長江,中國的三江之源都在青海。所謂三江,是長江、黃河、瀾滄江。長江黃河不用解釋,流經中國太多省份,幾乎就成了國家的代言。瀾滄江不妨多説幾句,它在中國境內叫瀾滄江,從青海的玉樹發源,流經西藏和雲南,出國後叫湄公河,經過緬甸,穿越寮國、泰國、柬埔寨,最後從越南注入南海,是東南亞最大的國際河流。

  長江和黃河自西向東,瀾滄江由北向南,三大水係從涓涓細流,到洶涌澎湃地奔向大海,竟然都是從玉樹這個地方發源。想一想都壯觀,想一想都神往,三江源地區被譽為“中華水塔”,它是高海拔生物多樣性最集中的區域之一。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們從西寧出發,驅車去玉樹,一路高速公路,導航顯示的時間是十個小時。加上中途休息用餐,早晨七點十五分發車,到玉樹已經是晚上七點五十分。沿路景色非常優美,風雲變幻,一天之內,經歷了春夏秋冬,中途要下車,盡管是在夏季,不得不穿一會羽絨襖。翻過了雪山,經過了草原,我們看到了野驢,看到了野牦牛,看到了特別好看的野鴨,看到了藍天上翱翔的蒼鷹和禿鷲。沒有看見藏羚羊,司機説現在藏羚羊很多,很容易看見,我們只不過是運氣不夠好而已。

  驅車去玉樹是件很艱苦的事,不要説司機開車辛苦,就是我們坐車的,也很難忍受。偏偏我屬于敏感性體質,很容易自己嚇唬自己,高原反應尤其強烈。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上了路,既然是在半道上,人再難受,也只能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好在車上應有盡有,配備了小氧氣罐,還有灌了醫用氧氣的枕頭。雖然談不上徹底解決問題,起碼心理上能有安慰。高原反應是頭痛欲裂,最難受時天旋地轉,喘不過氣來,而對付這種痛苦的唯一辦法,只有一個字,忍。玉樹的平均海拔為4493.4米,從低海拔地區來的遊客,多半會有高原反應。

  然而還是很值得去,真的很值得。到玉樹,到三江的源頭,雲也開了,霧也散了,陽光特別的燦爛。

  説實話,我最初知道玉樹這兩個字,並不是因為什麼長江源頭,而是發生在2010年的裏氏7.1級大地震,它的級別僅次于汶川地震。玉樹地震屬于強烈的淺源性地震,有兩千多人遇難,在人口稀少地區,災難造成的損害如此巨大,委實令人心痛。從此以後,遊客到了玉樹,必定會先去“玉樹地震遺址紀念館”憑吊,我們也沒有例外,很心酸,很難過。

  玉樹是藏文的音譯,意為“遺址”,地處青藏高原東部。我們下榻的地方叫結古鎮,州府市府所在地,玉樹的經濟文化中心。它是唐蕃古道上的重鎮,與四川和西藏民間貿易的集散中心,小説《西遊記》中的許多故事相傳就發生在這裏。

  到了玉樹,通天河的曬經臺必須要去“打卡”,通天河全長800多公里,穿行于唐古拉山脈和昆侖山脈的寬谷之中,是金沙江的上游。《西遊記》中,唐僧去西天取經,波濤洶涌的通天河擋住去路,千年老黿馱渡唐僧師徒,托唐僧向如來佛祖詢問自己幾時能脫本殼,修成人身。到了西天佛國,專心取經的唐僧忘了老黿所托。取經歸來,老黿再次馱渡,到河心問起所托之事,唐僧無言以答。老黿一怒之下,將唐僧師徒拋入河中,經卷全被泡濕,不得不在岸邊石頭上晾曬經文,結果把《佛本行經》的一部分沾破了,于是浩如煙海的佛經中,只有《佛本行經》至今殘缺不全。

  玉樹有太多的寺廟可看,有文成公主廟,又名“沙加公主廟”,又名貝大日如來佛石窟寺。去文成公主廟,可以順道看看禪古寺。當然,位于城區的結古寺更應該去,結古寺位置非常高,高高在上,可以鳥瞰玉樹全城。

  藍天白雲是玉樹的標配,個人建議和感受,玉樹最值得去看看的,還是嘉那嘛呢石經城。我已經沒辦法用文字來描述自己的震撼。大約200多年前,此地發現了第一塊自然顯現的六字真經嘛呢石,也就是刻有經文的石塊,從此人們開始有意識地一塊又一塊累積壘加,僧俗民眾一起刻鑿堆放的嘛呢石數量,達到了幾十億塊。大家不妨想一想,算一算,幾十億塊刻有經文的嘛呢石堆在一起,會是怎麼樣的一個壯觀景象。據統計,現存的嘛呢石堆東西長近300米,南北寬80米,高4米,佔地面積是2萬余平方米,體積近9萬立方米。在嘛呢堆周圍,有2座佛堂,有14座佛塔,有10個超大的轉經筒,還有480個小轉經筒,朝拜的藏民絡繹不絕。

  或許高原反應的緣故,真正到了玉樹,很少再去思考長江之源這個問題。水流千裏歸大海,我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在玉樹,具體的長江源頭究竟在哪,已經變得不重要。很顯然,這裏見到的每一處流水,都有可能流到我的家鄉,都可能從我所居住的高樓下淌過。

  只是在遊覽通天河時,導遊説起千年烏龜馱唐僧過河的故事,看著眼前的河水翻滾而下,我突然又想到了長江之源,想到徐霞客所説的“惟南龍磅薄于半宇內”。南龍者,長江也,眼前這條通天河,它究竟是南龍的龍頭,還是南龍的龍尾。如果是高昂的龍頭,意味著長江這條巨龍,在玉樹騰雲駕霧,直衝霄漢。如果它是龍尾,那麼那低垂的龍頭,已在遙遠的東方,一頭扎進了茫茫的大海。

  追根窮源,無論是長江之源,還是南龍之脈,毫無疑問,都和青海的玉樹分割不開。

  水往低處流。真正的長江源頭,今天已有了定論的那個源頭,終歸是青藏高原雪山上的積雪。高原雪山上的積雪,又來自何處?答案是來自天上,天上的水來自哪裏,答案是來自大海的蒸發。

  原因和結果就這麼糾纏在一起,始和終其實一回事,開始為了結束,結束了又會重新開始。白天的盡頭是黑夜,黑夜的盡頭是白天。生意味著死,死又代表著生,春夏秋冬無限迴圈。

  如果是這樣,假如是這樣,或者説因為是這樣,那麼遠離玉樹的大海,既是長江源源不斷的真正起點,也是奔騰不息的長江終點——百川歸海,海澤百川。

 

責任編輯: 張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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