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待渡山前説待渡
▲待渡山上甲秀樓舊貌(攝於1970年代)。
▲待渡山下“登瀛”“君恩如海”石刻。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李曉達
待渡山實難稱之為山。山體佔地不過數畝,加上山頂名為甲秀樓的兩層小塔,也不過三十來米高。萬千年前海底隆起幾處不算高大的岩石,隨滄海桑田露出海面,岩石間泥土裏的草木經一輪輪春夏雨水的滋養而茂密起來,也就成了南海邊這一處小丘。
即便在所處的粵東沿海平原,這也算不上山。更不用比鄰近那些聲名遠播的山:出産名茶的潮州鳳凰山,玄天帝君鎮守的碣石玄武山。偏居粵東陸豐市甲子鎮一隅的待渡山,對比這些大山、名山,只是艨艟巨艦旁一葉漁舟。貴陽亦有甲秀樓,蔚為大觀,僅樓上一副兩百餘字長聯便足彰顯“甲秀天下”。同為“甲秀”,待渡山上的小塔實不堪一秀。
待渡山修繕一新不過二十年前的事。建了嶄新的牌坊亭閣、石壁石像,小塔也貼上了石磚,符合鎮子裏對祠堂、祖屋翻新的審美,如穿不合身西服化濃粧的老農。據稱因改變文物原狀,特別是山上小塔原為嶺南地區罕見的三合土夯造塔,因水泥加固且石磚貼面後失去文物價值,導致待渡山難以評選為高級別歷史文物古跡。此為後話了。
我小時候經常經過待渡山。那時山上怪石嶙峋,荒草叢生,枯樹野草間是泥沙剝落的灰褐色小塔。上山小路曲折崎嶇,常有蛇蝎出沒。有乞丐流民在山上搭棚為居,污穢狼藉。山下岩石上刻着的“登瀛”兩字滿是苔蘚,村夫漁民喝多了酒經過,轉到石後拉開褲鏈,淋漓澆灌在岩石腳的海沙上。
七百餘年前南宋皇帝從臨安逃亡,經海上輾轉抵達甲子門時,看到的這座小丘,當時肯定荒涼得多。七歲的皇帝趙昰和四歲的衛王趙昺,在丞相陸秀夫等重臣的護衛下,已經在波濤中顛簸數月。皇帝將小丘作為行營,駐軍山下順濟宮,暫時安頓了下來。
抵達時已是年底。這一個春節對於顛沛流離的小朝廷而言,想必是淒涼的。肯定沒有宋朝皇室新春慣例的大朝會,沒有百官賀歲,更沒有春酒宴。宋朝煙花火藥已普遍,但山上應沒有“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的喜慶與愜意。至於宋朝官員向皇帝賀歲慣用的“元正令節,不勝大慶,謹上千萬歲壽”賀詞,估計也不適用於這個心驚膽戰的小皇帝。離開甲子門後僅一年多,趙昰因颶風落水受驚,病死江門新會一荒島,後草草葬於香港大嶼山。
疲憊驚慌的小朝廷在此暫得喘息,軍隊得以安頓休整,等待時機再謀渡海東去與文天祥會師。因此這山丘被歷史納入視野,慷慨地賦予了一個詩意的名字:“待渡”,以及加在這名字上的諸多意義。
數百年來,這座小丘因這段往事,不斷增添建築與詩文,享受名山大川的待遇。古往今來多少詩家,在此小丘上憑欄眺海,多有感慨。但再無皇帝來此等待渡海。空留下一個“待渡”之名,供後世登臨者反復咀嚼回味,再生新的感嘆。
待渡待渡,為何而渡?
渡,從此岸到彼岸,跨越江河湖海。對生存在土地上的人,特別是以農耕為根本的民族而言,總要有特別的理由,才會讓人不顧驚濤駭浪,捨身而渡。
唐朝僧人鑒真六次東渡,曆盡千辛萬苦終達扶桑,為的是傳經興教,這自有信仰支撐。蘇軾屢屢被貶,但以前貶謫之路起碼有土可依,至60歲時自惠州貶至海南儋州,只能渡海。《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有句:“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相比“也無風雨也無晴”添了幾分無奈,但畢竟仍有不滅的意志支撐。
而對於南宋朝廷而言,渡則是不得已的流亡。揚州淪陷後,真州、通州相繼失守,宋失去了長江以北的最後據點,只能一步步經福州、泉州、潮州等地往南逃亡。宋朝君臣寄希望於元軍能像當年追趕宋高宗的金兵一樣,因不堪忍受南方的濕熱天氣而退兵,因此出海流亡。而元人從下馬登船開始,就顯然不會善罷甘休。
由於害怕城池失守,宋朝君臣大部分時間都在海上度過。遠離故土的軍隊苦不堪言,士氣日衰。渡,本應有彼岸終點,而被追逐的流亡朝廷,隨時都要準備離開前往另一片未知的海面。因此這待渡,更多了幾分悲壯和悽慘。
隨皇帝從甲子門出海的,還有一支由當地漁民組成的勤王隊伍。對於這些甘願隨年幼皇帝和即將傾覆的王朝一同渡海的義士而言,渡的理由則複雜得多。皇帝曾駐蹕,對於這海岬邊鎮而言極富意義。這個千百年來遠離中央政權的邊緣漁村,第一次與朝廷、皇帝、國祚等等只在經書戲文中看到的概念直接地接觸。甲子人在震驚惶恐中突然意識到,此地亦為王土,是岌岌可危的南宋的一部分。
即便廣泛意義下朝廷的管轄和恩澤從未直接遍及此地,但民眾忠義之情仍然被激發。當地豪族范良臣進食勞軍,賜之為右仆射,現山上還有“進食亭”遺跡。甲子人鄭復翁椎牛誓眾,率漁民攻襲元軍且奪兵船多艘,並率五百義士隨皇帝出海,至崖門遇巨風,舟覆而死,賜謚義烈。“待渡山前仰大風,誰知漁父即英雄?”
無論居廟堂或處江湖,國人肝膽中總有忠義的熱血,等待着振臂一呼的激活。這既關係千百年的傳統忠君愛國思想,更關乎生存與尊嚴。待渡山東面半山腰的茂密樹木中有三口荒墳,當地人喚作“番仔墳”。據記載為明朝嘉靖年間沿海掠奪的倭寇,被甲子人擊斃後埋葬於此。一鎮、一城乃至一國被外族侵犯,土地、糧食、妻兒、家園會驅使熱血兒郎奮不顧身地與之爭鬥。這些精神凝聚起來,才成為民族、家國、九州、天下等等宏大的字眼。
夜晚從待渡山上遠眺,山前不遠處海面漁火點點,山後鎮上燈火通明,摩托車轟鳴從山下經過。不知七百餘年前此山上的皇帝,夜晚遠眺時所見何物?那時山上是否如七百餘年後一樣長滿酸甜的覆盆子,整日流離受驚的年幼皇帝,是否曾經採摘品嘗?山下甲子港的海浪嗚鳴,依舊拍打岩石堤堰,一如七百餘年前。
待渡待渡,渡向何處?
歷經艱辛遠渡,無非為了到達另一處、開啟新的故事。“乘槎泛天河”只是傳説,畢竟“蓬萊無可到之期”。而不知所去何處,所遇風浪幾許,能否抵達願景之地,是否仍有毅然遠渡的勇氣和堅決?
元軍至臨安前,謝太后曾號令天下兵馬赴臨安勤王,響應者寥寥,唯有張世傑慷慨赴會,舉朝震驚。臨安城投降前夜,小朝廷逃往婺州,為趙宋王朝保留了一絲血脈。後又至溫州,張世傑、陸秀夫此後陸續率殘部到溫州江心寺會合。如張世傑者,當時應清楚知道南宋這艘殘船所渡將向何處。但作為一名士人、臣子,從披甲策馬向臨安城前進之時起,他應該早就抵達其精神的彼岸。
有人在遠渡前已明白所去何方,即便不知身軀將隨流水抵達何處,但精神上早已洞悉彼岸。弘忍傳衣缽給慧能後,送慧能南下。過渡時慧能不讓弘忍搖櫓,稱:“迷時師度,悟時自度。”這是一代大師開悟並獲傳法後對身負使命的清醒。有人或許是早已看清彼岸,臨津可渡卻不渡。楚王項羽敗退烏江,明明可渡江再待捲土重來,而偏偏自刎。這曾破釜沉舟的英雄,以不渡而抵達人生終點,是否仍為人傑鬼雄?任憑後人沉吟回味罷了。
景炎二年正月,皇帝與南宋最後的軍隊從待渡山前的港口出發,再入茫茫大海。途中趙昰病死,趙昺繼位。兩年後的祥興二年二月初六,公曆1279年3月19日,南宋與元朝在崖山展開決戰。宋軍戰敗,元軍包圍崖山。隨後歷史上悲壯一幕出現,左丞相陸秀夫背着趙昺在崖山跳海而亡,十萬軍民相繼投海殉國。
國祚320年的宋朝至此滅亡。蒙元最終統一整個中國,這是中原王朝第一次整體被北方游牧民族所征服。甲子門上的小小待渡山,也在經歷流亡朝廷的匆匆一瞥後,又遠離歷史的視野。
無論後人如何評價,宋終究是一個立國後帶着“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的包容,以遍立各地衙門前石碑的“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字箴言標榜治理理念的王朝,催生了藝術璀璨、文化昌明的時代。因此覆滅之際,猶有甲子門五百義士赴渡,十萬軍民蹈海,更有文天祥《正氣歌》流傳千古。這不是一人一地之選擇,絕非歷史的偶然。
三百餘年後,取代蒙元佔有天下的大明也走向覆滅。長期的殘暴統治、酷刑搜刮之下,明朝面臨的是外族覬覦、義軍四起,亡國之君崇禎即便有勤勉之名,城破之日只能孤零零自縊煤山。王朝自有周期,但對比宋、明覆滅之際景象,不由讓人思索所謂天命、氣運與人心的關係,亦更感嘆崖山十萬軍民殉宋的氣壯山海。
陸秀夫負幼帝蹈海時,或許會想起一百五十年前的靖康之恥,想起北宋徽欽二帝及妃嬪貴胄被擄北地後受盡凌辱的牽羊禮。渡無可渡時,無需抉擇了,以拼將一命作最後的反抗。這是渡的一種終點,也是保留尊嚴的必然選擇。投海殉宋的十萬軍民,絕望中或許也會想起故土祖墳、白髮雙親,自家地裏幾壟青蔬。宋朝藝術發達,這十萬人中或許有擅書法繪畫的,有製作汝瓷的行家。隨着身軀沉入海水,他們的身份都統一定格為:“宋人”。
人生亦遠渡,生命的歸期、終點,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所去何處的問題。七十歲的宗澤主張北伐渡河抗金未得支持,臨終前起身大呼三聲:“過河!”死後他的魂魄,能否領十萬旌旗渡黃泉再戰閻羅?可惜宋再無捷報飛來,作祭奠他的紙錢了。
這是生命的個體對於人生終點的回應,鏗然有聲。而土石的壽命太過於冗長。因此宋滅元亡,明來清往,待渡山還存在於甲子門。對於一座山丘而言,不用考慮終點。待渡山下有兒童數人聚集於販賣零食的小攤燈下,購得心儀食品後,返回待渡山前“登瀛”大石攀爬嬉戲。毫不在意此石年齡比他們多了三萬七千歲,且經歷了無數滄海桑田、白雲蒼狗。而他們或寧靜或不凡的一生,才剛剛開始,如船初渡。
待渡待渡,渡在何方?
起身赴渡,無論是否到達終點,也總會記得待渡之處。或故地,或故人,或回憶,總生留戀之情。摩西率以色列人渡紅海,臨行前取走祖先約瑟骸骨。唐人送別至渡口,折河岸柳條相贈,意“留”也。都是為了銘記對出發之地的記憶。從待渡山出發的人們,是否也曾再次回眸這海隅漁村?
甲子鎮位於廣東汕尾市陸豐市東南方,瀕臨南海。甲子之名,據稱始於漢,係因港口有石六十,應甲子之數。明洪武二十八年,甲子建千戶所城,隸屬碣石衛。
古鎮悠久,古風猶存。有據傳為古儺舞演化來的英歌舞,健壯後生以油彩打臉,頭戴金花,身着紅黑兩色對襟衫,腳蹬繫鈴草鞋,持短棍或小鼓依陣法而舞,演繹梁山好漢,古樸剛勁。元宵節鎮上的後溪社設十來米高的鞦韆,後生哥弟輪流登鞦韆飛蕩並作驚險動作,以膽氣炫耀鄉里。春秋兩祭,大小祠堂門開,長老拈香率族人跪拜於古舊的祖先牌位前。盂蘭盆節設祭壇和繁雜法事祭拜孤魂野鬼,五色紙扎的普度公像高達兩層樓。五月節溪河間鞭炮鑼鼓喧鬧,依舊有龍舟在流經鎮子的瀛江、西河中爭渡。
在待渡山面海而望,瀛江、鰲江從北蜿蜒連接甲子港,西南方群山連綿的海甲嶺延伸直連右側沙灘,東南方麒麟山恰成港口的天然屏障。港口內外寬而中間窄,狀如馬鞍。潮漲期到,海水如千軍萬馬涌入,一過窄處潮水高漲,再到寬處便奔涌四瀉,白浪滔天而聲如驚雷,氣勢不凡,成就“甲港吞潮”的獨特景色。
地勢如此,在此生活的人也有幾分激昂。怒海求生,命薄如紙,榮辱得失與身家性命一樣重要,大人孩童都把“認義不認命”的俗語挂在嘴邊。鄭復翁及二子戰死後,其妻、媳等家屬到待渡山上遙祭畢,集體投海追隨英靈。血性是這個家族乃至這方土地的印記。清初“烏紅旗”組織也遍及此地,聯村抵禦外侮、反匪抗盜,且亦相互爭鬥,歷史上的械鬥場面不亞於上古戰爭,無怪乎有民風彪悍之名。
此地紅色印記濃重。彭湃在海陸豐建全國首個蘇維埃政權時,甲子人揭竿舉鋤呼嘯而赴。三河壩戰役後,周恩來、葉挺、聶榮臻等曾來甲子,在當地革命群眾掩護下從甲子港出發赴香港,保留了革命火種。解放戰爭時期的兩江縱隊中,也有不少甲子人身影。鎮上多處烈士陵墓中,有父子英雄、兄弟烈士。曠野中低頭默哀時聽風聲如號角,讓人對這方革命老區肅然起敬。
此地亦文風蔚然。有多個書畫社,有的古舊祠堂內還設書房琴室。老人聚集巷頭以八音弦樂自娛,普通百姓也以家中懸挂名家字畫為榮。鎮上的第一中學由清代嘉慶年間創建的甲秀書院發展而來,孔子塑像旁百年書聲瑯瑯。而新建成的高中是全鎮佔地最大面積建築,數年間校園新栽樹木已成蔭。更有一座規模不亞於大城市藝術館的文化藝術中心,常有書畫展覽。戴草帽的農家老翁攜幼孫看展,與名家並肩而立點評章法用筆,沒人覺得不妥。老輩人説待渡山上小塔是鎮上“魁星筆”,書寫小鎮數百年不衰的文風。
待渡待渡,渡今安在?
在待渡山尚未修繕前登臨,山上古物、建築多引發對前塵往事的追思,很有“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的滄桑感。皇帝在此登臨後不久,“干戈寥落四週星”的文天祥便在“惶恐灘頭説惶恐,零丁洋裏嘆零丁”。今日游者登臨此地,遙想當年,對“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悲愴也能有同感吧。
“甲秀樓”小塔有前賢留對聯:“書云大手筆,鎮海小神山。”寫得很有氣勢,也符合這山的身份。山下一船型岩石有宋范良臣所刻“登瀛”二字,取唐代十八學士登瀛洲之義,因山前港口有奇石十八屹立如人。范良臣還在另一石刻像紀念進食事,石刻中皇帝端然而臨,他自己跪而進食。屈大均留句刻石於此:“天留一石,以作天家。君臣遺像,苔蝕如霞。蕪蔞之飯,化作琼沙。禦珠青鳥,以瘞重華。”
明代萬曆年間參將張萬紀、守備胡文恒駐甲子時興建進食亭,又名帝子亭,內塑陸秀夫、范良臣為宋帝進食石像,並刻“君恩如海”四字。進食亭原有三副對聯,其中“瀛石由來存古跡,蕪蔞以後見斯亭”尤有深意。亭下還建有一處“將軍宿”,以慰鄭復翁之靈。
百姓帶着自然的淳樸,將這小山賦予神性,稱皇帝雕像為“石帝公”,當做神像敬香禮拜。如果知道這個小皇帝的身世經歷,還有他為什麼到待渡山來,或許百姓就不會祈求他保祐什麼了。
即便夜晚,待渡山也有着喧鬧。山前港口碼頭有多艘漁船滿載魚獲歸航,天后宮前燈火明亮,人聲鼎沸。胳膊粗壯的漁家婦女兩人一組,抬着裝百來斤魚的大鐵盤疾走如飛。過秤的站在半人高的係纜繩石塊上,拖着長音高聲報數。港口上十幾米高的媽祖石像,慈悲低眉默觀喧雜塵世。
遠處海面上是萬千年前的月亮,秦王漢武看過,李白蘇軾看過,與年幼的趙昰從待渡山上看到的一模一樣,與崖山投海的十萬宋人活着時,夜晚勞作歸家途中抬頭所見的那一輪,也毫無差別。亙古不變的月光溫柔地傾灑下來,海面上浪潮一波波從時空盡頭翻涌而至,長途跋涉抵達待渡山下,觸碰堅實的岩石,化為或大或小的柔軟浪花後,便又融入深邃大海,永無停息。去國懷鄉、滿目蕭然也罷,心曠神怡、寵辱皆忘也罷,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