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家圖書館裏的“掃地僧”
▲顧曉軍在國圖。來源:《但是還有書籍》紀錄片截圖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夢妮
直到單位要求進門必掃健康寶,“80後”顧曉軍才不得不開始使用智能手機。
然而,他很快便解鎖了智能手機的“妙用”——讀書。
顧曉軍之前上下班習慣在地鐵上看書,現在終於不用在擁擠中遭遇不便與尷尬。掏出手機就能輕鬆閱讀,他甚至把古希臘語教材也存進了手機。
聊起這些,顧曉軍言語間帶着興奮:“説實話,在地鐵上看書,總覺得太顯眼,現在我也刷手機,就跟大家一樣了。”
不過,顧曉軍依然固執地堅持不碰社交軟體,包括微信。“看書和學習都需要長時間的專注,微信隨時有可能打斷你,多浪費時間啊。生命太有限了,經不得這樣浪費。”
顧曉軍是中國國家圖書館(以下簡稱“國圖”)的一名圖書管理員,多年來,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圖書館的生活始終簡單純粹,他得暇能在這安靜的一隅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學了十幾種語言,讀了許多中西方古典文獻,“在自為的環境中任意暢游”。
2022年初,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第二季播出,其中講述了顧曉軍在國圖的工作,以及他帶有傳奇色彩的學習故事。有人稱他為國圖“掃地僧”,寓意具有極高技藝卻深藏不露,更多人則被他言談舉止中流露出的溫柔與平和所感染:“好溫柔好赤誠的一個愛書人”“完美詮釋了腹有詩書氣自華”……
“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微微捲曲的頭髮,戴着金屬框眼鏡,和善內斂的眼神,地地道道的京腔,近日,記者在國圖見到顧曉軍,他的日常工作普通而瑣碎,幫讀者找需要的書,新書上架,整理書架,解答讀者各種提問,比如押金怎麼繳,廁所在哪邊,哪有飲用水……但一有空閒,他就埋首於那本《游敘弗倫 申辯 克力同 斐多》,這是一本希英對照的柏拉圖對話集,一邊是古希臘語原文,一邊是英語譯文。
這本書是春節後上架的,“我節後上班看到,特別驚喜,你知道嗎?我覺得這簡直是給我準備的新年禮物!”顧曉軍有些激動,“我可以先好好琢磨古希臘語原文,再看旁邊的英語,以此來求證自己的感覺。”
除了這本柏拉圖對話集,顧曉軍的桌上還有一本羅念生、水建馥編寫的《古希臘語漢語詞典》,原本深綠色的封面已被翻得發白,還有一本德語小説《荒涼屋》。這兩本書是顧曉軍自己的。他拿起那本德語小説對記者説:“古希臘語學累了,想換換腦子我就看這些書,特別享受。”
即使被定位為“換腦子”,《荒涼屋》的字裏行間仍佈滿他的筆跡,那是顧曉軍手注的德語或英語註釋。
2003年,顧曉軍從首都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大學時就喜歡閱讀歷史文獻的他,因為保研和考研的失利,有過一段短暫的迷茫期。後來他幹過銷售,“主要是賣旅游路線”,還在北京奧組委工作過一段時間。無論工作多忙多累,他都會擠出時間學外語和閱讀歷史文獻。他對語言和中西方古典文化的愛從未止息。
2009年1月,顧曉軍來到國圖,這裡能接觸到各類原典和學習資料,也有相對寬鬆、自在的環境。在國圖的13年,工作之餘他學習了十幾種語言。聊起過去,他深有感觸地説,雖然有過挫折,但那些挫折反而成了一種契機,成就了自己現在的人生狀態,“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我很滿足”。
在北京,國圖圖書管理員的收入不算高,不過這對顧曉軍來説不是問題,“除了普通的吃穿,我沒什麼花費”。
“學語言最需要什麼?耗功夫!”在顧曉軍看來,如果自己的工作像白領那般緊張忙碌,那很多學習計劃就無從談起了。即使在大學或研究機構,也可能因為需要發論文、評職稱而感覺到壓力,他説他不願意丟掉做學問的初心。
紀錄片播出後,顧曉軍在網上“熱”了起來,但他的生活與閱讀一如既往。他不喜歡“網紅”的感覺,更不喜歡被貼上這樣那樣的標籤,“即使你在一瞬間得到爆發性的關注,又有什麼意義呢?事後沒有任何痕跡對不對?我覺得一個人,是怎樣就是怎樣,無論別人是捧你還是貶你,這些外界的東西對你本身沒有意義。”
“學語言真的很開心”
紀錄片中有一個細節打動了無數人。
“當一個民族淪為奴隸時,只要好好保存了自己的語言,就如同掌握了開啟監獄的鑰匙……”這是都德《最後一課》中的一段話。顧曉軍在鏡頭前用法語朗讀了這段話後,沒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流下了淚水。
時隔一年,談起自己在鏡頭前的情緒失控,顧曉軍也説不清楚自己當時為何潸然淚下,“也許這就是對語言的感情吧”。
在國圖,顧曉軍自學了多種語言,從相對常見的德語、法語、俄語、意大利語、日語、韓語,到顧曉軍形容為“有些野路子”的波斯語、印地語、阿拉伯語,再到格外小眾的梵文、拉丁語、古希臘語。
“文字有一種美。”顧曉軍篤定地説,“對我來説,學語言、閱讀原典真的很開心。”
目前顧曉軍投入時間最多的是古希臘語,他學習這門深奧且小眾的語言,契機很有意思,也特別富有個人色彩。“我當時正在學拉丁語,因為我特喜歡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他的作品是拉丁語的典範。據説那時很多人都寫過西塞羅的傳記,但流傳到今天的就只剩下一篇了。”
這篇唯一的《西塞羅傳》是古羅馬傳記作家普羅塔克用古希臘語寫的,如今已翻譯成中文出版,收入《希臘羅馬名人傳》中。但顧曉軍並不滿足,他想看原典。
“我當時很鬱悶,因為這篇西塞羅的傳記不是用拉丁語寫的。西塞羅自己的作品是拉丁語的典範啊,可他的傳記卻是用古希臘語寫的。但也沒辦法,我還是認真把它看下來了,也從那時開始,我就轉向古希臘語了。”顧曉軍回憶道。
顧曉軍特別喜歡這篇古希臘語的《西塞羅傳》,他樂此不疲地反復抄寫,“每個段落我都抄了不下50遍”。
如今,顧曉軍已經被古希臘語的典雅深深吸引,“它每個詞的變化非常多,一個動詞的基本變化可能就有上百個,一個名詞的基本變化也有幾十個”。
“這麼複雜,會顯得這種語言很不經濟。但是一旦你進入到這個氛圍中,就會發現它能表達很多微妙的東西,這種微妙,不要説中文和英語,甚至連拉丁語都表現不了。”顧曉軍細説着古希臘語的美妙之處,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詩與遠方
在顧曉軍眼裏,圖書館就是詩和遠方。“詩是一種理想中的狀態,是一種形而上的東西,而遠方是現實中的遠方。圖書館有書,你精神上無法超越的,可以通過書看看人家是怎麼超越的。你空間上到不了的地方,你也可以找本書看看,從書中有所獲得。”
“詩和遠方,在圖書館都可以找到,只要你想找。”顧曉軍説。
要把讀者帶向詩和遠方,對於顧曉軍這樣的國圖人來説,所做的通常是一些非常基礎、瑣碎的工作。但顧曉軍能做的,似乎又更多一些。
曾經有讀者專程來國圖感謝顧曉軍,感謝他給自己的“指點和激勵”,讓自己通過了一門考試,這一幕正好被《但是還有書籍》第二季記錄下來。
顧曉軍説,這位讀者是一名中醫,2019年準備博士考試時,常常來國圖復習。對當時的他來説,專業英語是考博最大的攔路虎。有一天清場的時候,顧曉軍上前跟他聊了聊。回憶到這裡,顧曉軍有些不好意思,“我當時有些‘大言不慚’,就説英語到底難在哪兒?那時我正好在學梵文,就給他看了梵文的書,又給他念了一些短句。”
説起這樣簡單的交流帶給那位讀者的幫助,顧曉軍覺得“實在太玄幻了”。“我真沒想到會對他有 啟發,更沒想到他會特意來國圖感謝我。”
除了通過交流幫到讀者,顧曉軍特有的氣質與風格也在無形中感染着讀者,跟他有過接觸的網友回憶:“之前在國圖有幸和顧曉軍先生聊過幾句,為其醉心學術的熱忱和堅定、遼遠的思想打動。斯人如玉……溫潤而清隱地照着一些同在真理和知識的世界裏,上下求索的趕路人。”
對顧曉軍來説,“平時跟讀者交流也好,在圖書館的各種工作也好,歸根結底是什麼?就是要做到讓每個讀者都有其書。”他在日常的瑣碎中,發掘了更多工作本身的意義。
下午5點,國圖開始清場,完成了一天工作的顧曉軍隨着人流進入地鐵。擁擠的車廂裏,他如周圍人一樣,眼睛盯着手機屏幕,只是他看的,是需要一遍遍反復琢磨的古希臘語。
這一行行對普通人來説宛如天書的文字裏,有着他心中的詩與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