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這座墓地遺址見證琉球悲歌-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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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2/12 10:35:51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京郊這座墓地遺址見證琉球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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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水河畔,青草萋萋。一塊刻有“琉球國人墓地遺址”的標識牌靜立在此。

  這裡位於北京通州區張家灣鎮立禪庵村東南角。五六畝黃土之下,安葬着十余位琉球國貢使、官生(官派學生)與陳情史官,他們是中國境內琉球墓葬中等級最高者。

  北京通州為何會安葬着遙遠的琉球國人?這些長眠於此的人們,又曾經歷過怎樣的故事?穿越歷史塵煙,這片遺址正逐漸撣去時光的浮塵。它如同一艘肅穆的方舟,承載並串聯起那個孤懸海中的古老王國600餘年的興衰記憶。

  滄桑古道的異域安葬

  冬意漸深,寒意侵人。從張家灣鎮中心向南行約2公里,便到了立禪庵村。琉球國人墓地遺址靜靜坐落於村道一側,四週被新開發的住宅區環繞。

  今年9月,一位網友發布的視頻顯示,遺址內用磚新鋪設了一處廣場。廣場一側立着兩塊石碑,銘文顯示,2023年11月,通州區立禪庵琉球國人墓地遺址被列為通州區第六批文物保護單位。

  因周邊區域正處於拆遷騰退階段,為防止遺址受損,周圍已豎起圍擋,暫未對外開放。記者登上旁側的土坡向內眺望,透水磚步道整齊延展,兩塊石碑在蕭索的冬日更多了幾分肅穆。高音喇叭循環播放着“保護文物,人人有責”的提示音,在風中顯得清晰而莊重。

  幾位專程從市區趕來參觀的市民在圍擋外駐足良久,最後遺憾離去。其中一位説:“以前完全不知道北京還有這樣一處琉球國人墓地,今天沒能進去看看,實在可惜。等正式開放之後,一定再來。”

  這座琉球國人墓地,為何會出現在通州張家灣?時間的指針,需撥回600多年前。

  明清時期,是古代東亞朝貢關係史上最後一個高潮時期。規模龐大的海外使臣,紛紛到北京朝貢。琉球國便是其中之一。

  那時,中琉交往主要是朝貢與冊封關係。這種關係始於洪武五年(1372年),一直持續到1875年日本強行切斷琉球與清朝的&&。

  通州,地處要衝。明清時期,這裡已是運河北端的漕運樞紐城市、漕倉重鎮和京東行政中心。昔日運河畔,船工的號子聲、縴夫的腳步聲、碼頭上的吆喝聲,交織成流動不息的漕運交響。

  京杭大運河,賦予了張家灣特殊的歷史角色。自元代張瑄督海運抵此,此地便以“張家灣”為名。這裡舟楫往來,車馬絡繹,終日喧騰,是京畿地帶的交通門戶。《京畿通志》載:“此地為水陸之會,凡四方貢賦進朝者,舟於此,而市馬僦車陸行直抵京城。”據北京史地民俗學會理事、北京大運河文化研究會會員任德永介紹,當時琉球人入貢或進京國子監入太學,均乘船渡海至福建,經浙江乘船沿運河北上到張家灣,隨後棄舟上岸陸行進京。

  便利的交通條件以及優越的地理位置,使張家灣成為使團往返的必經之地。加之古代交通不便,從琉球國到中國往往需要近一年的時間,部分琉球國人在中途亡故,他們的遺體就安葬在沿線合適之地,便於後人祭掃憑吊。

  清朝對在華去世的琉球使臣極為厚恤。首位葬於此地的琉球人士楊聯貴病故後,康熙曾特賜諭祭碑文。其後葬於此處的官生蔡宏訓,從琉球出發到進入國子監,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卻不幸在入學7天后患病身亡。雍正皇帝賜銀三百兩,一百兩用於為蔡宏訓辦理喪事,另二百兩由琉球使節帶回琉球,交給蔡宏訓的母親,作為贍養扶助費。

  墓地中最後一位歸葬的琉球人是王大業,其墓碑目前保存在通州博物館。據已故通州區文物管理所文史專家周良所撰寫的《琉球國人墓發現記》記載:1992年,根據張家灣村文物愛好者劉春的報告,在張家灣鎮唐小莊村王艷海家的房後發現了王大業墓碑。王大業生於琉球國久米村,為反對日本吞併琉球國,沿大運河隨使團赴清朝首都北京請求恢復琉球國,當時他的身份是陳情都通官。光緒十四年(1888年),他病逝於北京,後歸葬於此。

  據北京聯合大學北京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龔卉介紹,令人遺憾的是,抗日戰爭時期,當地村民不了解琉球國被日本吞併的歷史,誤將琉球人與日本人視為一體,故將一些琉球人的墓碑推倒。王大業的墓碑則被認為是該墓地僅存的石碑。

  據專家&&,琉球國人墓地遺址保存至1958年,當時為了平整土地,整個墓園被掩埋在地下。

  2023年7月4日,日本沖繩知事玉城丹尼訪問北京時,專程來到這裡祭拜。他依琉球習俗奉上祭祀用品,雙手合十,低聲禱念。玉城丹尼提到,他在祭拜時使用的香是在古代從中國流傳過去的,和日本本土用的香並不相同。

  琉球義士的絕命抗爭

  “古來忠孝幾人全,憂國思家已五年。一死猶期存社稷,高堂專賴弟兄賢。”

  “廿年定省半違親,自認乾坤一罪人。老淚憶兒雙白髮,又聞噩耗更傷神。”

  這兩首絕命詩,出自琉球複國義士林世功之手,字字泣血,道出以死抗爭的悲愴。在所有安葬於張家灣的琉球人中,林世功的故事最為人所知,也最為人唏噓。

  林世功1842年出生在琉球久米村,是琉球國派往中國留學的最後一批官生之一。1869年,他與同伴到達京師,入學國子監。他學業優異,漢詩作品曾結集為《琉球詩課》和《琉球詩錄》刊行。4年後,林世功學成歸國,成為琉球王世子尚典的老師,前程似錦。

  然而,時局驟變。1875年,日本逼迫琉球王府斷絕與清政府的朝貢關係。琉球王府秘密派遣林世功、向德宏、蔡大鼎等人前往福州,向清政府求救。1877年4月12日,林世功、向德宏一行抵達福州,向閩浙總督何璟呈遞了琉球國王的密咨,經何璟上奏朝廷。密咨中詳細陳述了因日本阻貢導致進貢使臣未能如期抵達的原因,但是未提及附庸薩摩藩的歷史以及近幾年日本政府覬覦琉球的一系列舉動。清廷回復何璟的上諭説:“琉球世守藩服,歲修職貢,日本何以無故梗阻?是否借端生事,抑或另有別情?”可見清廷未充分認識到日本的擴張野心,對其阻貢的背景以及真實意圖尚未準確把握。

  6月24日,皇帝對向德宏、林世功等人下了“統行回國,毋庸在閩等候”的上諭。但是向德宏等人並未離去,而是留守福州,密切關注家鄉動向。

  噩耗在1879年4月傳來:日本武力吞併琉球,廢藩置縣,國王被擄往東京。得知國破,林世功等人決定立即北上。他們水陸兼程,於10月19日進入北京城,泣血懇請清政府出面交涉,恢復琉球國。

  但羸弱的清廷此時自身難保,只將此事交由李鴻章與日本談判。日本提出“分島改約案”:將琉球南部的先島群島給中國,作為交換,中國修改《中日修好條規》,給予日本片面最惠國待遇。清政府有意接受,並計劃在先島群島恢復琉球國。

  林世功等人聞訊,於1880年9月28日緊急上書,力陳南部島嶼貧瘠不堪不能立國,堅決反對分割琉球,請求清廷捍衛琉球全境。然而,請願書石沉大海。10月21日,清日就“分島增約”達成原則協議,預定10日後簽約。

  至此,林世功寄託於清政府的最後一線希望徹底破滅。

  11月20日早上8點左右,年僅38歲的林世功自殺殉國。他留下了一封給清政府的絕命稟帖和給家人的遺書。稟帖中,他痛陳國難,將自己的死因歸於“不能痛哭請救”,並希望以死明志,震動清廷,促其全力交涉:“計惟有以死泣請王爺暨大人……諭之以大義,威之以聲靈,妥為籌辦,還我君王,復我國都。”

  遺書中,包含了兩首絕命詩。一句“一死猶期存社稷”,飽含一位義士以死抗爭的家國情懷。

  蔡大鼎將這份絕命稟帖呈交總理衙門。當值官員閱後,慨嘆“此誠忠臣,實屬可憫”,並給予白銀200兩作為喪葬費用。最終,林世功的遺骸被安葬在張家灣的琉球國人墓地,與他昔日的國子監同窗葛兆慶、林世忠一起長眠於此。

  600餘年的命運曲折

  近日,大連旅順博物館再次展出的“明諭琉球國王敕”引起各方關注。長期從事相關研究的旅順博物館原副館長韓行方認為,這道敕諭揭示了琉球曾是中國藩屬的重要史實,也為研究琉球歷史和日本對其侵略史提供了重要印證。

  琉球國位於中國台灣島和日本九州島之間,群島蜿蜒約1000公里,總面積3600平方公里。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這裡曾作為東北亞與東南亞之間的貿易中轉站而繁榮一時,素有“萬國津梁”之稱。

  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派遣使者楊載抵達琉球,向其宣告明朝建立。仰慕華夏文明的琉球中山王察度當即遣使朝貢,正式確立與明朝的宗藩關係。此後,琉球的山南、山北兩王也相繼來朝,琉球逐漸走向統一,並在中華文明的影響下不斷發展。明朝對琉球奉行“厚往薄來”的懷柔政策,待之甚厚。更具深遠意義的是,明太祖為幫助琉球提升航海能力,特意從福建選派“閩人三十六姓”移民琉球,帶去了先進的文化與技術。據韓行方考證,明王朝冊封琉球共計15次,最後一次是在崇禎年間。

  琉球的富庶引來了日本的覬覦。16世紀末,統一日本的豐臣秀吉曾脅迫琉球提供軍糧並隨其侵略,遭到琉球嚴詞拒絕,並向明朝傳遞了警訊。雖然此次日本侵略圖謀未能得逞,但禍根已種。1609年,日本薩摩藩主島津家以莫須有的“墊付軍資”為藉口,悍然出兵入侵琉球。面對裝備火器的薩摩軍隊,琉球守軍潰敗,國王尚寧被俘至日本,被迫簽署《掟十五條》,向薩摩藩稱臣納貢,定期向江戶幕府朝覲。

  自此,琉球陷入了長達兩個半世紀的艱難處境:其國際法意義上的獨立王國地位雖得以名義保留,以維持與中國的朝貢關係——因為當時日本仍需借助琉球這個“白手套”獲取中國的絲綢、瓷器等物資——但實際上,琉球的內政、外交與經濟已受薩摩藩嚴密操控,成為其掠奪資源、榨取貿易利益的“傀儡”。

  19世紀中葉,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國力日益增強,對外擴張的野心急劇膨脹。隨着1871年《中日修好條規》簽訂,日本獲得與中國直接通商的權利,琉球作為貿易中轉站的價值大幅下降,其領土本身隨之成為日本的直接目標。1872年,日本單方面宣布改琉球國為“琉球藩”,封國王尚泰為“藩王”。1875年,日本更加強硬地命令琉球斷絕與清朝的一切朝貢、冊封關係,改用日本年號。

  消息傳來,琉球舉國震驚。國王尚泰一方面竭力拖延,另一方面多次向清政府緊急求援,痛陳“日本阻止進貢,國必危矣”。然而,救援遲遲未至。1879年3月,日本“琉球處分官”松田道之率數百軍警武裝登陸,闖入首裏王宮,威逼尚泰王交出政權。在武力鎮壓琉球官員的抗議後,日方強行收繳了象徵統治權的各類文書。同年4月4日,日本正式宣布廢琉球藩,設沖繩縣。琉球國歷時500餘年的國祚,至此被暴力終結。

  此後近百年,因國際形勢變化,琉球的歸屬與地位問題日益複雜。1943年11月,美國總統羅斯福在開羅會議上提出戰後由中國託管琉球,但未形成決議。1945年《波茨坦公告》明確指出,日本領土不包括琉球。戰後,由美國主導的《舊金山和約》規定琉球由美國代管。1972年,基於國際形勢和冷戰陣營的考慮,美國將琉球的行政管理權移交給日本,但未涉及主權問題。此後,日本將琉球重新設為沖繩縣。

  至今,關於琉球(沖繩)主權歸屬的歷史與法理爭議,在國際學術界與政治領域始終未曾平息。琉球國的消失,不僅是一個古老文明國家的悲劇終章,也留下了複雜的歷史遺産與身份認同難題。

  琉球問題的當代迴響

  儘管經歷了百餘年的變遷,琉球文化中深厚的中華印記依然清晰可辨。福建師範大學中琉關係研究所所長謝必震向記者分享了他在沖繩的見聞:走進沖繩的菜市場,喧鬧生動的市井氣息與日本本土規整有序的市場大相徑庭,反倒與福州傳統的市集相似。人們在樓下挑選海鮮,樓上加工;朋友間把酒言歡,其樂融融;甚至還能看到年輕人沿用古法,以石臼木槌捶打糯米製作年糕——這與福州的傳統制法完全相同。

  不僅如此,文化的交融早已跨越海洋,在日常生活與藝術中留下深刻烙印。“民間至今保留着祭祖、祭灶、祭孔等習俗。當地博物館收藏有大量來自中國的文物,包括歷代使臣題贈的匾額、題寫的條幅和楹聯,中國畫師繪製的《奉使琉球圖卷》《冊封使行列圖》,以及福州畫師贈送給琉球留學生的花鳥圖。”謝必震介紹,在沖繩,無論是正式會議的場合,還是餐館閒坐,隨處都可聽到三弦曲目。一些在福建本土已難尋蹤跡的古曲,仍然能在沖繩的旋律中找到迴響。

  之所以與福建文化相似,源於地理與歷史的緊密聯結。在中琉宗藩關係存續的年間,朝廷明確規定,“浙江通日本、福建通琉球、廣東通東南亞各國”。福州作為指定的交通港口,自然成為琉球人的重要聚集地。因此,除了張家灣,目前在中華土地上形成的琉球國人墓地,還有“福州的倉山白泉庵”“福州至北京的官路上”與“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等區域。

  與張家灣目前僅存一座王大業墓碑的狀況不同,福州琉球墓園仍較為完整地保存着多座琉球人墓葬。園內的墓冢形制樸素,呈“靠背椅”樣式,由供案、碑牌、寶頂等部分構成。墓碑上所刻漢文清晰記錄着墓主身份——有進貢使、通事、商人、船主,也有留學生與漂流至閩的琉球難民。至今,每年仍有琉球後人跨海而來,在此追思祭奠。

  近日,福建師範大學琉球學入選中國歷史研究院“絕學”學科扶持計劃2025年度資助項目。消息一經發布便引發廣泛關注。福建師範大學自20世紀60年代起圍繞中琉歷史關係開展遺址調查、文物保護、文獻整理和學術研究等工作,1995年成立中琉關係研究所,成為中國目前唯一以中琉關係作為研究對象的研究機構。學界普遍認為,復興“琉球學”恰逢其時,對於更加徹底揭露日本軍國主義危害性具有重要的歷史與現實意義。

  作為學科負責人,謝必震指出,雖然琉球國已不存在,但琉球學不僅關乎對於琉球歷史的探尋,還能通過中琉交往的歷史,以史為鑒,更深入地了解古代中國的世界觀以及處理周邊國家關係的大國智慧。

  據悉,2023年玉城丹尼在祭拜後,從通州博物館獲贈了王大業墓碑的拓片。拓片上,碑額橫刻的“琉球國”三個大字依然清晰可見。而琉球國的歷史記憶,也如同涼水河的流水,在歷史的長河中默默流淌,至今仍發出悠長而深沉的迴響。(記者 邱犇 鄧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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