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事·一生——三位西部外鄉人的青春記憶-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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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9/21 09:57:28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一人·一事·一生——三位西部外鄉人的青春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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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中平原即將迎來秋收的季節,一抹陽光照進梁增基家的客廳。窗&上,6個擺放整齊的培養皿中,新出的嫩苗勃勃向上。

  “這是一個新培育的小麥品種,我先拿回家試驗,看看發芽狀況。”這位92歲的陜西省長武縣旱作小麥育種試驗中心的老專家,頭腦依然清晰。他的案頭是一沓沓手寫的數據記錄,地上堆滿裝有麥粒的紙包。

  自1961年大學畢業分配到長武,廣東人梁增基在黃土地一幹就是64年。他培育的小麥良種讓當地畝産從60多公斤提高到500余公斤,累計推廣超過億畝。“渭北旱垣上的袁隆平”是當地人對他的親切稱謂。

  同在這個收穫的季節,“人民醫護工作者”國家榮譽稱號獲得者路生梅,結束了在多地的巡迴報告回到陜北佳縣。和過去很多年一樣,已有家屬帶着患兒慕名找到她家中就診。路生梅很珍惜還有能力給群眾看病的時光,只是已經81歲的她,常要係着護腰帶以緩解身體不適。

  57年來,這位從北京來到黃河岸邊的醫生,用醫者仁心守護着小縣城幾代人的健康,踐行着“生命不息,服務不止”的人生諾言。

  目光轉向陜南。一場秋雨襲來,秦嶺深處商南縣的知青茶園薄霧嫋嫋。將一生奉獻給當地茶産業發展、實現“南茶北移”的“茶奶奶”張淑珍長眠於此,墓碑向着家鄉河南的方向。輕風拂過,簇擁着墓碑的茶樹如綠浪起伏,盡顯蒼翠。

  這三位老人,都是陜西省重大先進典型最高榮譽“三秦楷模”獲得者。他們彼此素昧平生,卻有着諸多共同點:都是20世紀60年代畢業的大學生,都是共産黨員,也都是異鄉人。不同的境遇下,他們走出了相似的人生軌跡——隻身來到祖國的大西北,扎根於三秦大地的最基層,擇一事終一生,把畢生心血獻給“三農”工作和醫療事業,踐行了共産黨員的信仰與承諾。

  2025年5月,92歲的梁增基拄着拐杖在試驗田裏工作。(受訪者供圖)

  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出縣城向西5公里,丁家鎮十里鋪村一片被圍攏的麥田閃現,便至長武縣旱作小麥育種試驗中心。一間辦公室的桌上,草帽磨毛了邊,銹跡斑斑的自行車就靠在墻邊,車把上的皮包裝滿資料,卻也掉了顏色。過去幾十年,梁增基就是這一身行頭,穿梭在長武的田壟間。

  如今,這座2000平方米的科研樓裏,布設有人工氣候箱、生化培養箱、凈化&等實驗設備。“條件在縣級單位裏屬於頂尖了。和梁老師當年相比,真是天上地下!”長武縣旱作小麥育種試驗中心主任慕芳感慨地説。

  這裡是梁增基為之付出一生的地方。

  時間的指針撥回1961年秋季的一個雨天。從西北農學院(今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畢業的梁增基正深一腳、淺一腳走進泥濘的西北小縣城。他是長武縣農技站新分配來的大學生。

  僅百餘米的主街道、兩排低矮的土坯房,縣城一眼就能看到頭。農技站的條件更為簡陋,沒有設備、四面漏風。“會議室的地面是土的,每次開會大家都卷着鋪蓋過來,在地上鋪麥草,開完會就地睡覺。”梁增基回憶。

  苦嗎?有人用腳作答。同時期分配來的大學生有20多個,後來都陸續調離,甚至有人剛到長武就打起退堂鼓。可為何梁增基能堅持下來?

  童年的經歷裏有答案。1933年,梁增基出生於廣東高州的一個小鄉村。小時候,他常常吃不飽肚子。“凌晨4點,我吃一點幹飯就要出發去砍柴,到半山腰天才亮。一直砍柴到午後,摘點野果充饑。晚上回到家才能再吃點紅薯和稀飯。”

  深知農民的疾苦,他決定留下來:“因為有了共産黨,有了新中國,我才有機會上學改變命運。小麥區域試驗和良種繁育是農技站的任務,很適合我,我要用這種方式報效祖國!”

  那時梁增基還不知道,就在同一時期,400余公里之外,他的校友、24歲的河南姑娘張淑珍來到了秦嶺深處。坐著拖拉機,她和愛人在山路上顛簸了一天半才從省城到達商南,一路塵土飛揚,內心豪情萬丈:“打起背包走天下,哪兒需要哪兒安家。”

  但現實很快給了她當頭一棒。彼時的商南林草荒蕪、極端貧困。山路難行,作為縣林業站技術員的張淑珍下鄉開展林業普查,不到3個月就穿爛了20多雙草鞋。

  “有時借住老鄉家,他們會拿逢年過節才舍得吃的白麵做一碗酸菜面給我。”這份樸素的溫暖,成了她扎根深山的動力。

  張淑珍暗下決心:“一定要讓山綠起來、人富起來!”她想起在下鄉途中發現的幾株頑強生長的野生茶樹,心中豁然開朗。

  路生梅在陜西省榆林市佳縣的黃河邊(2024年9月10日攝)。新華社記者藺娟攝

  與梁增基與張淑珍求學在陜西、對當地還算熟悉不同,遙遠的大西北,對北京姑娘路生梅而言是完全陌生的。1968年12月,這位北京第二醫學院(現首都醫科大學)的兒科畢業生,踏上了西行的列車。

  “汽笛長鳴的那一瞬間,看著站&上的親人、老師、同學,我哭了,這一別不知何日是歸年。心中有萬般不捨,但是我還是服從祖國分配,離開北京到佳縣去。”路生梅説。

  一路輾轉到達,黃河西畔“石頭城”的貧窮令她震驚。當地人守着黃河吃水難,最困難的時候,每人每天只分一瓢黃河水。“住的是窯洞,沒有床只有炕。我又不會生炕火,天天睡冷炕。吃的每頓飯都放羊油,羊膻氣味讓我一吃就吐,也不敢聲張,生怕別人説自己嬌氣。”

  不到一個月,路生梅瘦了十幾斤,但更大的挑戰來自工作。“我只是一個剛剛走出校門的醫學生,但群眾聽説我是北京來的大夫,就覺得什麼病都能看。”

  為了不讓患者失望,她爭分奪秒學習。白天坐診、向老醫生求教,夜晚在煤油燈下看書,寫下幾十本筆記,還學會了針灸。就這樣,她成為醫院的多面手,“那是一段艱苦的歲月,也是一段充實的歷程”。

  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路生梅到離縣城十幾裏的崔家畔出診。她穿着從北京帶來的塑料底棉鞋,在雪地裏走幾步就摔一跤,“一路摔了四十多跤”。臨近村子的下坡路,她索性半躺着滑了下去,到了病人家裏幾乎成了一個泥人。

  “孩子的媽媽熬了一宿,給我做了一雙千層底的布鞋。她對我説,穿上它,少摔幾跤。”路生梅説,“這七個字我記了一輩子,這鞋上的一針一線,都是佳縣人對我的愛。”

  群眾的質樸情感,溫暖了游子的心房。在渭北旱垣、在秦巴山區、在黃土高原,三位青年的人生畫卷就此展開。

  張淑珍生前在茶園內觀察茶苗。受訪者供圖

 擇一事終一生

  白露剛過,商南縣茶葉聯營公司的茶山上,三五茶農正在採摘夏秋茶。“過去一直是春茶唱主角。這幾年,商南用增鮮降澀技術延長了茶葉的攤晾時間,夏秋茶也發展起來了。”公司總經理劉保柱説。

  茶葉種植面積達29萬畝,産業體系涵蓋綠茶、紅茶、白茶等五大類,年産值超過20億元……在商南,“一片葉”穩穩托起了7萬人的飯碗。“沒有‘茶奶奶’張淑珍,就沒有商南茶的今天。”當地茶農聶改雲説。

  當“茶奶奶”還是位初來乍到的大姑娘時,商南縣尚無人工種茶的先例。這裡地處北緯33°,遠超傳統茶樹適生區的北界。

  “商南本無茶,可不試試怎麼知道?”1962年,工作的第二年,張淑珍買回10公斤茶籽進行點種。她住窩棚、扛鋤頭、挑水桶,但在次年移栽後,茶苗無一成活。

  失望有多大,不服輸的韌勁就有多強烈。她索性把茶籽一顆顆播在苗圃裏,以苗圃為家,白天用樹枝驅趕鳥雀,夜晚再仔細給茶籽蓋上稻草。

  1970年,張淑珍首次採到1.9公斤茶葉。入鍋殺青、出鍋揉捻、晾曬烘乾……捧着來之不易的收穫,她激動落淚:“商南出茶葉了!”

  只有親歷者才知道,從零到一,要跨過多少不易。劉保柱還記得,自己1984年畢業後分配到商南,面對簡陋的茶場,滿心想要逃離。

  “千事萬事,茶農的事最大!”張淑珍的昂揚鬥志鼓舞着劉保柱。為了給茶農指導,張淑珍總是天不亮就上山,中午坐在山坡上就着冷水啃幹饃。茶葉銷路不明朗,她帶着劉保柱聯合全縣30余家鄉村茶場成立聯營公司,一步步打通生産、加工、銷售各環節。

  最辛苦的日子,張淑珍挺了過來。初生的商南茶缺少先進的制茶技術,青草味重、口感欠佳。每到一個茶場,她都手測鍋溫示範操作,一季下來,雙手就結下厚厚的繭痂。1986年,她研製出韻味悠長的商南名茶“商南泉茗”,在中國西部名優茶促進會上獲得大獎。

  事非經過不知難。和張淑珍一樣,梁增基也體會到了創業的艱辛。

  到長武的頭兩年,他跑遍全縣調研,越跑心情越沉重:當地種植的老品種穗子小、易倒伏、多病害,平均畝産僅有61公斤。“什麼時候才能吃飽飯啊!”群眾的發問刺痛了他,“不培育出適合的小麥品種,國家發工資養我這個人幹什麼!”

  自此,他的生活軌跡完全與土地綁定:4月做花期觀察,6月田間選株,夏季選粒編號,播種、查苗、記錄等工作持續全年,僅裝種子的信封就有幾千個。冬天路面上凍,他扛着車子趕路;到村裏忙得晚了,他便和飼養員擠在一張炕上,“不論多難,我都要堅持到底”。

  苦心人,天不負。自20世紀70年代起,梁增基培育的“長武702”“長武131”等小麥新品種相繼問世。他還將水地品種的抗性引入旱地品種,2008年至2012年,新品種“長旱58”經過連續驗收,畝産達503.75公斤,創陜西旱地之最。時至今日,它仍是渭北旱垣的主栽品種。

  培育一個小麥新品種,從雜交試驗到審定生産,最少需要12年。60多年間,梁增基共育成7個品種,當地旱作小麥“凍、銹、旱、倒、黃矮病”五大難題被一一攻克。經他培育的品種在陜甘豫魯等地推廣種植合計1.2億畝,累計綜合效益超過40億元。

  這期間,不是沒有調走的機會。改革開放之初,陜西省農科院的領導拿着公函來要人,可梁增基婉言謝絕。

  “大單位裏人才多,不缺我一個。但在這裡,群眾對好種子真是太渴望了!”他態度堅決。

  因為被需要,所以留下。擇一事終一生,有時就是一瞬間的決定。

  佳縣曾流行新生兒破傷風,病死率近100%。一次出診時路生梅看到,産婦就坐在一個沾滿血跡的土袋子上,家人用力拽着她的頭髮,還準備用一把黑乎乎的剪刀剪臍帶。她立刻衝過去搶下剪刀,拿出消毒器械給孩子斷臍、包紮。

  “那一幕深深觸動了我。”路生梅下決心要推廣新法接生,改變落後的醫療面貌。此後不久,她把“為佳縣人民服務五十年”寫進了思想匯報。

  因為這句承諾,20世紀80年代,路生梅在佳縣人民醫院創辦兒科,擔任首任主任。她積極籌措經費,先後培養了50多名專業兒科醫護人員。引入疑難病例討論制度、推廣兒童計劃免疫……在她和同事的努力下,佳縣的新生兒死亡率從20世紀60年代的60‰降至如今的0.6‰,小兒靜脈穿刺技術水平在全榆林市名列前茅。

  因為這句承諾,50多年來,路生梅多次放棄調離佳縣甚至調回北京的機會。“會心動,但是我不能,因為承諾在先。”路生梅説,她捨不得佳縣百姓與同事給予的溫暖。

  一片丹心向陽開

  1999年,路生梅退休了,她沒有投奔兒女去城市養老,而是留在佳縣為群眾義診。每週三次,她會在佳縣的兩家醫院輪流坐診。更多時候,患者會直奔家中找她看病。

  佳縣人民醫院附近的一條小巷裏,最末頭的兩孔窯洞,是路生梅的家。“我的住址很多人都知道,我的手機幾乎不關機,更像是‘健康熱線’。”路生梅説,電話來了都要接,一時沒接上有空就馬上回撥,“萬一是急病呢?不能耽誤”。

  “我很幸運身邊有路大夫。”佳縣佳州街道香爐寺社區居民高艷芳説,14年前,初為人母的她抱着發燒的孩子來到路生梅家求醫。“路大夫仔細檢查後開了三天的藥,我花了幾塊錢就買到了。”三天后孩子燒退了,高艷芳徹底認定了路大夫,“在佳縣,一家幾代人都受過她救治的數不勝數”。

  2019年,50年的承諾到了,但路生梅已無意離開。“‘生命不息、服務不止’是我的人生信條,在哪都是奉獻。”

  夢裏不知身是客。對扎根西部、奉獻基層的外鄉人而言,黃土地早已是他們生命的牽絆。

  “爸爸以前老跟我們説,‘退休了就回老家’。可真退休了,又放不下他的種子,説‘忙完這個就回老家’。”梁增基的大女兒梁瑞芳最和父親貼心。2023年底,梁增基摔了一跤,身體大不如前,“念叨了半輩子,最後也回不去了”。

  梁增基在試驗田裏工作(2015年5月12日攝)。新華社記者 李一博 攝

  那個讓梁增基魂牽夢縈的家鄉,他工作後只回去過4次。1984年夏天,梁增基赴川滇考察小麥育種工作,錯過了那封“母病危請速歸”的電報。待他背着資料回到長武,一切為時已晚。這也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但歲月流轉,他鄉已是故鄉。臨近退休時,梁增基開始着手帶新人。站裏曾引進一名外地大學生,為讓年輕人安心工作、方便出行,梁增基用自己的積蓄為其購置了一輛摩托車。

  更多的是身體力行。幾年前,為了研究單倍體育種技術,梁增基帶着學生慕芳湊經費、買儀器、搭建操作間。“夏天我們在沒有空調的實驗室裏戴雙層手套操作,一做就是幾個小時,衣衫濕透。”慕芳説。

  4年求索,技術日趨成熟,通過該技術培育的品種較常規育種周期縮短了一半,這在陜西省旱地育種領域尚屬首次。如今已接過接力棒的慕芳説,她曾好奇為何梁老師身上總有使不完的勁兒,後來明白了,原來奮鬥會讓人年輕。

  是啊,奮鬥者永遠年輕!“只要一聊起茶,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這也是同事對張淑珍的評價。一生專注一事的“茶奶奶”,直到生命的最後幾年,依然奮鬥在茶山一線。

  80歲那年,張淑珍牽頭成立了商南茶葉研究所。“到了2023年,張奶奶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但她依然全程參與低效茶園土壤改良實驗。”商南縣茶産業發展中心主任陳耀説。

  去世前,張淑珍對身後事做了安排,請子女將她的骨灰撒在知青茶園裏,“想我的時候,就到茶山上來看看”。

  秦嶺深處,茶香永駐。2024年1月,張淑珍去世,400多名群眾自發前來送別。離世後的一年間,她的墓前,常有鄉親們奉上的鮮花。

  “我的榮譽都是黨和政府給的,我要把價值都貢獻給社會和人民。”商南縣茶葉博物館裏,張淑珍生前的一句話被鐫刻在醒目處,每每令參觀者動容。

  這是最樸素的心聲,也是最堅定的信仰。

  一人、一事、一生。2014年以來,梁增基、路生梅、張淑珍先後獲評陜西省“三秦楷模”榮譽稱號,很多人被他們鼓舞着、感動着。“全國道德模範”“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優秀共産黨員”……多年來,三位老人均已榮譽等身,也都赤誠不變、初心不改。

  如今,梁增基已很少能去田間做試驗,但仍在堅持案頭工作。去年起,他開始寫回憶錄,希望以自身經歷鼓勵更多年輕人投身基層。

  “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在育種事業上要不怕困難,不怕失敗……有失敗就會有成功……”

  這是他寫給後輩的寄語,也是對自己一生的回望。

  不久前,路生梅與“七一勳章”獲得者張桂梅再次通信。結尾處,她這樣寫道:“讓我們真正做到‘一片丹心向陽開’!”

  一諾千金,這是共産黨員的情懷與力量。(記者沈虹冰 陳晨 藺娟 張思潔 張申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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