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晨霧為卡拉麥裏的戈壁鍍上金邊,一匹栗色野馬揚鬃踏過鹽鹼地,蹄聲驚醒了沉睡的荒原。這是普氏野馬“準噶爾225號”的日常,也是一個物種從滅絕邊緣歸來的鮮活注腳。
因有6000萬年的進化史,普氏野馬被稱為“荒漠活化石”,也是地球上現存唯一的野生馬種,曾在20世紀70年代消失於中國荒野。從1985年國家啟動“野馬還鄉”計劃至今,四十載春秋流轉,那些曾被掠奪至異鄉的生靈,在中華大地上完成了一場動人的荒野歸途。
這場跨越40年的守護,成於一代代保護者的接力。從圈養繁育到野化放歸,從新疆卡拉麥裏到甘肅武威,從內蒙古大青山到寧夏賀蘭山……在各方努力下,我國科研人員正在用科學與耐心,重寫一個物種的救贖史詩。
還鄉之路——
從歐洲鐵籠到故鄉戈壁
1986年的冬天,新疆吉木薩爾縣的戈壁灘上,已在烏魯木齊動物園過渡性適應一年多的11匹普氏野馬踏着薄雪走下運輸車。它們依然眼神警惕,鼻孔噴着霧氣——這些從英國、德國遠道而來的“游子”,是地球上僅存的野馬後代。此時距離最後一匹野生普氏野馬在蒙古國被發現,已過去近20年。
11匹普氏野馬遷入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1986年12月攝)。新華社發
“它們的祖先曾在這裡馳騁,如今要重新學會在礫石中找水、在寒風中禦寒。”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第一代飼養員李鑫科撫摸着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畫面裏的馬圈簡陋低矮,飼養員提着水桶給野馬喂水。這一年,中國啟動“野馬還鄉”計劃,在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南部建起繁育基地——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開啟了物種重建的艱難征程。
在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將即將野放的野馬放入大圍欄使其適應野外環境(2021年9月1日攝)。新華社記者丁磊攝
——從“準噶爾1號”到6代家族
1988年3月8日,“德國2號”母馬在馬舍裏焦躁地踱步——這是野馬中心迎來的第一個生産季。“專家説這批馬快生産了,要多盯着點兒。哪怕是夜裏,值班的飼養員也要提着馬燈去觀察。”李鑫科説。
8日清晨,兩聲細嫩的嘶鳴劃破戈壁寂靜,一匹小母駒降生了,被命名為“準噶爾1號”。李鑫科和同事們興奮極了,都紛紛跑去看。
“它站不穩,後腿打晃,卻拼命往母馬腹下鑽。”如今年過花甲的李鑫科依然清晰記得“準噶爾1號”出生時的模樣:腦袋比家馬大,耳朵尖削,背脊像被刀削過一樣平直。這是“野馬還鄉”計劃實施後,中國繁育的第一匹野馬,標誌着它們渡過了繁殖成活關。此後出生的野馬,也一直沿用“準噶爾”的編號。
這是在內蒙古大青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拍攝的普氏野馬(7月14日攝)。新華社發 張赫凡 攝
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高級工程師張赫凡,是中心唯一長期工作在一線的女技術員,她30年的職業生涯見證了6代野馬的成長。“大帥”“蘭多”“小黑炭”……她也見證了發生在一匹匹野馬身上的動人故事。
她記得“小黑炭”的倔強——1996年的冬天,這匹她看著出生的小馬駒關節脫臼,需要每天打針換藥。“它一看到注射器和吊瓶,就顧不得傷痛拼命掙扎,大家只得把它按得更緊。”為了給“小黑炭”療傷,她悄悄燒了寫好的辭職報告,“在戈壁待久了,會覺得野馬的眼神比城市的霓虹更動人”。
如今,野馬中心已繁殖800多匹野馬,成活率居世界首位。在220畝的飼養區、12個馬舍裏,飼養員通過馬糞的形狀、顏色判斷馬匹健康狀況,給懷孕母馬準備雞蛋、胡蘿蔔等“營養餐”。“準噶爾358號”的檔案裏,清晰地記錄着它2021年遠赴內蒙古大青山前的每一次生理周期。2022年,這匹9歲野馬産下了大青山第一代幼駒。
——跨越國界的“基因密碼”
2005年秋天,6匹德國公馬抵達野馬中心。它們鼻孔噴着粗氣,在卸車時揚起前蹄——這是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最後一次從國外引進種源,為的是破解近親繁殖困局。
從德國引進的6匹普氏野馬抵達新疆烏魯木齊機場(2005年9月攝)。新華社發
“近親繁殖帶來野馬發育緩慢、畸形、適應性下降、繁殖力減弱等問題。”張赫凡翻開過去的譜係登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着每匹馬的血緣關係。“1985年以來引進的24匹野馬,種質資源已經挖掘殆盡,需要新鮮血液的加入。”
為交換基因,保護者們走向了更廣闊的天地。2012年,4匹中國繁育的公馬踏上蒙古國的土地,這是“野馬還鄉”計劃啟動後,中國野馬首次向國外輸出種源;2017年,7匹新疆野馬遠赴甘肅,如今已繁殖27匹後代,佔甘肅圈養種群的四成。
“我們去年啟動了分子水平的DNA檢測項目,能通過一撮毛、一粒糞精準配對繁殖。”張赫凡指着實驗室裏的基因測序儀説,“以前靠人工登記譜係,現在靠科技防近親,這是保護的升級。”
野化之躍——
從圍欄適應到荒野馳騁
2001年8月28日,卡拉麥裏山北部,別勒庫都克地區的風帶着沙礫,打在27匹野馬的臉上。當圍欄閘門打開,它們猶豫了許久,最終衝進荒原。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負責人楊建明説,當時他還在保護區昌吉管理站工作,站在沙丘上,看著馬群消失在天際線,“心裏像空了一塊——它們能活過這個冬天嗎?”
這是中國首次普氏野馬野化放歸。此後20多年裏,18批146匹野馬從這裡出發,在準噶爾盆地形成28個野外種群。更遠處,新疆向甘肅、內蒙古、寧夏輸送的37匹野馬,正在重塑西北荒野的生態圖譜。
——賀蘭山的“新生禮”
今年7月6日,寧夏賀蘭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紅果子管理站的監控畫面記錄下珍貴一幕:一匹母馬在馬場圍欄附近略顯焦躁地來回走動,不一會兒走出了畫面,等再次出現時,身後緊緊跟着一匹剛出生的幼駒。這一天,同時誕生了兩匹幼駒。
這是4月17日在寧夏賀蘭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拍攝的普氏野馬和小馬駒。新華社記者楊植森攝
今年以來,5匹“賀蘭山籍”小馬駒相繼降生,這讓紅果子管理站副站長李忠興奮不已。2024年12月以來,當地先後從新疆引入3批次18匹普氏野馬,經過適應性訓練後全部放歸野外,目前放歸種群規模增至23匹。
記者在賀蘭山尋訪這批從新疆遷來的野馬時,5匹新生幼駒已能跟着馬群奔跑。在1號馬場附近,8匹野馬組成的“家庭”正悠然自得地採食,兩匹活潑的小馬駒跟在母馬身後。發現遠處有陌生人後,頭馬立刻奔來,站在馬群前高昂頭顱。“它的警惕性比在新疆時高多了。”同行的張赫凡笑着説,這是野性回歸的證明。
更令人驚喜的是3號馬場的“空寂”。當紅果子管理站黨支部書記李建平敲擊鋼管呼喚野馬時,只有空曠的回聲作為回應。“它們肯定早就跑出圍欄了!”他指着遠處的山梁説,“此前有看護員在20公里外的峽谷看到,它們自己去找水源了。”
賀蘭山與卡拉麥裏有着相似的荒漠草原地貌——針茅草在風中搖曳,泉眼隱藏在溝壑裏。保護區科研科副科長朱亞超説:“隨着保護區持續推進生態修復工程,植被覆蓋率顯著提升,野生植物種類日益豐富,可以承載野馬的生存需求。”
4月17日,寧夏賀蘭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紅果子管理站的工作人員在投放飼料,供等待野化放歸自然的普氏野馬食用。新華社記者楊植森攝
——大青山的“家族史”
內蒙古大青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呼和浩特分局古路板管理站野馬基地裏,一本尋常的工作筆記本上,記錄着一個溫暖的細節:2025年5月15日,“準噶爾358號”産下的幼駒第一次追着蝴蝶跑……62歲的基地負責人王俊恒撫摸着紙頁,“這匹小馬駒的母親,是從新疆來的‘歸鄉母親’”。
2021年,12匹新疆野馬被放歸大青山,如今種群數量已增至17匹。王俊恒記得,初生的小馬駒銜不住乳頭吃不到奶時,他着急地跑向山頂尋找信號給新疆專家打電話求助;冬天雪夜裏,他往返20公里,背着加熱的甜菜粕給野馬補飼……從荒漠到山地草原,野馬在悄悄改變,王俊恒筆記本上的內容也在一日日增加:它們學會了在炎熱的午後跑上山坡吹風解暑,會用蹄子刨開腐葉找苔草……“去年頭馬爭位時,兩匹公馬打個沒完,鬃毛都咬掉了。”王俊恒笑着説,這正是野生種群的生存法則。
——敦煌西湖的“種群圖”
在甘肅敦煌西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玉門關保護站的馬圈灣濕地,幾群野馬悠然漫步於茂密的蘆葦叢中覓食,出生不久的小馬駒亦步亦趨跟着母馬。
在甘肅敦煌西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拍攝的普氏野馬(7月17日攝)。新華社發(張赫凡攝)
從2010年首批7匹野馬野化放歸,到目前種群數量達到177匹,並自然分化為28個種群,敦煌西湖見證了野馬適應荒漠的智慧。它們會沿着古河道找水,在紅柳沙包下躲避沙暴,甚至能通過胡楊林的疏密判斷風向。“去年乾旱時,我們發現馬群會在凌晨挖泉眼,蹄子磨出了血也不放棄。”敦煌西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中心科研科負責人姜雪説。
為破解近親繁殖難題,保護區自2024年9月分批次從甘肅安西極旱荒漠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轉運40匹普氏野馬。“下一步要拆圍欄,讓它們自然通婚。”姜雪望著遠處的濕地説,“到年底,野外種群數量有望突破200匹。”
守護之歌——
從戈壁堅守到四地協同
秋天悄然而至,準噶爾盆地的暮色裏,20多匹普氏野馬踏着礫石奔跑,棕黃色的身影與戈壁融為一體。在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喬木希拜野馬監測站,站長阿達比亞特用望遠鏡追蹤着馬群。20多年來,他熟悉每一群野馬的特徵。“你看,這一群有三四個家族,它們正往水源地走;那兩個跟着母馬的小馬,都是今年春天才出生的……”
普氏野馬和蒙古野驢在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水源地飲水(7月28日攝)。新華社記者丁磊攝
在監測站附近,阿達比亞特帶記者躬着身子慢慢挪上一處山坡。山坡下的白房子水源地有着40℃高溫,普氏野馬、蒙古野驢、鵝喉羚踏塵而來,互不打擾共享一汪清涼,場面極為震撼。
這場跨越40年的守護,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卻有着日復一日的堅持。從新疆的張赫凡到內蒙古的王俊恒,從甘肅的姜雪到寧夏的李忠,他們的故事裏,藏着野馬重返荒野的密碼。
——戈壁上的“生死課”
2000年5月14日,難得休假的張赫凡接到電話:“‘準噶爾1號’難産!”她瘋了一樣趕回中心,卻看到了心碎的一幕——這匹中國首匹人工繁育的野馬因過於肥胖導致直腸脫出,受驚後奔跑時扯斷了腸子。
“它生於婦女節,死於母親節。”張赫凡在日記裏寫下這句話。這次事故讓保護者們意識到:圈養的“舒適”,其實是對野性的扼殺。此後,野化放歸加快提上日程。中心建起散放大圍欄,讓野馬在半野外環境裏練奔跑、找食物。
更驚險的時刻發生在監測野放馬群的路上。2008年中秋,時任放野站站長的王臣帶着同事在沙漠找尋失蹤的馬群,車子陷進沙坑,狼群在周圍嗥叫。三人在本子上寫遺書時,最小的飼養員失聲痛哭,“從未感到如此絕望”。天亮後他們修好車,繼續找了45天,終於在油田井區發現馬群。
“現在想起來,後怕,但不後悔。”王臣和許多野馬保護工作者一樣,“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點點長大。看著野馬在野外生崽,特別值。”
——四省區的“接力賽”
2025年7月,新疆與甘肅、內蒙古、寧夏的保護者們再聚首,細數着四省區的野馬分佈:新疆546匹,甘肅250多匹,內蒙古17匹,寧夏23匹……總數突破900匹,佔全球三分之一。
“新疆提供種源,甘肅探索野化,內蒙古、寧夏拓展分佈區。”寧夏賀蘭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副局長吳濤説,這種協同讓野馬擺脫了“孤島困境”。“2017年來自新疆的7匹野馬已成為我們圈養種群的核心繁育力量。”甘肅瀕危動物保護中心主任張強威説。
4月17日,寧夏賀蘭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紅果子管理站的工作人員在野外查看普氏野馬糞便。新華社記者楊植森攝
在敦煌西湖的“生態環境執法一體化&&”前,姜雪展示着視頻監控畫面:“新疆教我們用衛星項圈,444路視頻監控,60個生態定位站,現在我們能實時追蹤每匹馬的軌跡。”
——荒野的“新約定”
夕陽下,賀蘭山下的馬群向深處奔去,蹄聲漸遠。張赫凡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夢:黑亮的天馬從雲端飛來,鼻息拂過她的臉頰。“那時覺得是幻想,現在看,野馬真的回到了屬於它們的廣闊天地。”
在準噶爾盆地,楊建明規劃着下一步的新項目;在大青山,王俊恒數着路邊的狼尾草,“今年連成了片,明年能喂飽更多小馬”;在敦煌,姜雪盯着新出生的幼駒,“它會帶着新基因,跑向更遠的地方”……
這場人與馬的約定,還在繼續。當最後一縷陽光掠過賀蘭山峰,野馬的身影融入暮色,仿佛6000萬年的進化史在此刻停頓——而停頓之後,是更堅定的前行。 (本報記者關俏俏 丁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