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帶着千年的體溫從遠古走來,其深藏的奧秘,撩動着無數探秘的衝動。保護與破壞,文物守護者與盜墓賊之間,這場關乎文明根脈的白與黑的交鋒,千百年來從未停歇。然而長久以來,影視鏡頭更多聚焦於被“神秘”光環籠罩的盜墓者,而真正的守護者——那些在黃土間、在實驗室裏默默奉獻的身影,始終隱於幕後,鮮為人知。日前,央視熱播劇《護寶尋蹤》首次將聚光燈打在這些守護者身上,讓他們從歷史的暗影中昂首走向&前,還原了考古人粗糲而真實的日常——從探方壁上斑駁的“花土”裏,解讀着古人設下的防盜密碼,在每一塊碎片的拼合中,喚醒沉睡的文明基因。
這部劇的熱播,將長久籠罩在“盜墓題材”之上的獵奇迷霧刺破,為文保劇的未來劈開了一條新路。
熒幕正名:刺破盜墓劇的重重迷霧
“一段時間以來,各種盜墓題材文藝作品沉迷於視覺奇觀,將盜墓者塑造成天賦異稟的‘英雄’,敘事主線充斥着獵奇與刺激。”《護寶尋蹤》製片人徐哲直言,“這不僅掩蓋了盜墓行為對歷史文化、人倫道德的嚴重傷害,更模糊了其必須承擔的法律責任,對觀眾形成了誤導。”
正因如此,主創團隊從策劃伊始就錨定了“反盜墓”的現實主義立場,力圖揭示真實的文物保衛戰。隨着深入采風,團隊最終決定將鏡頭對準那些“用青春丈量黃土、用堅守對話歷史”的考古人與文保人,講述他們的熱血與堅持。《護寶尋蹤》因此成為一部聚焦文物保護與打擊文物犯罪的硬核現實主義作品。
劇集以“江村大墓”真實案件為原型,講述了一場跨越二十年的較量:秦北大學考古研究生方堃(白宇帆飾)與北大畢業的雒青(王鶴潤飾),在追索流失海外的黑陶俑後,聯手文物緝查隊長齊大倉(富大龍飾),與文物犯罪頭目穆見暉(辛柏青飾)展開激烈博弈。在白鹿原尹村,他們歷經近二十年守護與研究,最終揭開一座“亞”字形大墓的秘密,讓塵封千年的茲陵重見天日。
現實是劇作最豐厚的土壤。“穆見暉犯罪團夥”的設定融合了多起真實案件。這橫跨二十年的故事,不僅是一段追索與守護的傳奇,更映射了國家高度重視文化遺産保護、考古人探源中華文明的時代進程。“如何在新時代守護好這些不可再生的文明瑰寶,是我們希望通過故事探討的核心命題。”徐哲總結道。
該劇的最大創新在於敘事立場的根本性轉變。公安部新聞傳媒中心影視藝術總監、該劇總製片人郭現春自豪地引用一位觀眾的精闢總結:“價值層面,從消費歷史到守護文明;敘事層面,從獵奇冒險到專業鬥爭;美學層面,從奇幻想象到技術現實主義。”劇中,當文物工作者指着壁畫殘片説出:“這些礦物顏料裏,藏着唐代工匠的指紋。”這種對文物內涵的深刻認知,與盜墓賊眼中只論斤兩的金銀形成了鮮明對比,直擊文物保護的核心命題——文物絕非普通商品,而是承載着文明的基因圖譜。
考古專家:希望扭轉誤解揭示考古真相
“我從不看那些盜墓類影視劇,我是正兒八經做考古的,那些玄幻的胡説八道的東西我都不看。”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原漢陵考古隊隊長馬永嬴,這位曾經主持漢文帝霸陵考古工作的專家,也是劇中“茲陵考古隊”的原型人物之一,在電話採訪中語氣斬釘截鐵。對他而言,氾濫的盜墓劇讓觀眾對考古工作産生了巨大的曲解,也遮蔽了文物保護的嚴峻現實。
馬永嬴長期從事西漢帝陵考古工作,他在2021年帶領考古隊進行勘探工作,最終確認位於西安白鹿原上的“江村大墓”就是漢文帝霸陵,糾正了元代以來“鳳凰嘴”為霸陵所在地的謬誤。在馬永嬴看來,這部劇真實地還原了考古人的日常,劇中很多細節,都是在拍攝前主創團隊多次向他們請教、求證的。劇中觸目驚心的盜墓場景,在馬永嬴口中有着更為殘酷的真相:“盜墓賊對古墓葬的破壞,不僅僅是他偷了多少東西,最可恨的是盜洞一旦打開,恒溫恒濕環境被破壞,脆弱的文物(有機質)會瞬間灰飛煙滅。”他痛心地解釋,古墓歷經千年形成的封閉、穩定的微環境,是絲綢、漆器、壁畫、竹簡等有機質文物得以倖存至今的最後屏障。盜洞如同一個致命傷口,外部空氣、水分、微生物的涌入,會在極短時間內加速這些珍貴文物的氧化、霉變、崩解、滅失,其破壞力遠超盜賊帶走的那幾件金銀器。“帶走的文物尚有機會追回,湮滅的歷史再也無法重生!”馬永嬴非常惋惜地説。
關中地區墓葬較多,面對“十墓九空”的現狀,馬永嬴感到非常遺憾:“挖下去之後,給我們留的就是些碎渣,基本上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更令人髮指的是盜墓手段的升級,他説:“現在的盜墓賊,恨不能連底下的土都鏟走,連壁畫都揭下來,墓葬被破壞得一塌糊塗!”為什麼不去主動發掘?面對筆者的疑問,馬永嬴解釋:“咱們現在審批的發掘項目,絕大部分是搶救性的,主動發掘非常少。”馬永嬴口中的“搶救”,直指墓葬保護三重危機:一是盜墓賊破壞,盜洞一開,搶救性發掘爭分奪秒;二是自然坍塌,暴雨滑坡致遺跡裸露,不挖則永逝;三是基建施工,廠房公路佔壓文物遺存,不挖就有可能被推土機碾碎。
《護寶尋蹤》中,考古隊員熟練使用探鏟勘探、依據“花土”判斷墓葬結構的場景,是破除盜墓劇“玄學”濾鏡的關鍵。這些細節,均源於真實的考古實踐。
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藍田呂氏家族墓考古隊隊長張蘊,主持了藍田北宋呂氏家族墓園的考古發掘工作,該發現填補了北宋家族墓園研究的空白,並揭示了士大夫階層的精緻生活場景。作為劇中角色原型之一的她,在採訪中詳細解釋了呂大臨墓的發掘關鍵:“墓中自然土層是純凈的,但人工回填土會混合不同顏色的土層,這種墓道填土我們稱為‘花土’。只要墓道底部還是‘花土’,就説明沒到底部。”這是識別古人設置疑冢防盜的核心依據。劇中反復強調的考古的原則是“見生土才停手”,正是這一科學原則的體現。“生土”就是指未經人類擾動、純凈均質的自然土層。張蘊説:“最後考古隊在第三層墓室發現呂大臨生前使用的瓷器、文房用具,以及帶有銘文的石質明器,這些成為確認墓主身份的關鍵證據。”
對於盜墓劇中渲染的“分金定穴”等玄學,馬永嬴嗤之以鼻:“盜墓賊會的技術,我們考古人也都掌握,比如看風水,墓葬多在向陽處、避潮地、高地,這些都是遵循了一定科學道理的,只是盜墓賊故意弄得玄乎罷了。”馬永嬴所説的這些在劇中也有所澄清,他特別讚賞劇中“尋墓老頭”的&詞:“‘多看書,多和村民了解情況’才是實情,沒那麼神秘。”科學、嚴謹、實證,是考古區別於盜墓的本質。
《護寶尋蹤》的深刻之處,不僅在於呈現了考古和刑偵的專業性,更在於揭示了文物保護是一項需要全社會共同參與的系統工程。
馬永嬴對此深有體會:“因為文化遺産,特別是田野文物,都分散在鄉村郊外,光靠文物管理機構或幾個文保員,根本看不過來,所以必須發動群眾。”他高度肯定了劇中關於“群眾工作”的描寫,“劇情非常真實。比如村幹部肩負全村的增産增收工作,自然就會對容易導致減産的考古工作有所抵觸。村民的青苗補償沒有落實到錢包裏,他們就會拒絕讓考古隊下地打探孔。”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將心比心、設身處地”。劇中主角方堃承諾幫村裏“修家廟”的舉措,正是這種理念的體現。在劇中,在考古隊員的感召下,村主任齊有糧從阻撓考古到主動擔任文保宣傳員,這種轉變是全民守護文化遺産的希望所在,馬永嬴感慨:“當村民們自發組成文保巡邏隊,在古墓周邊亮起盞盞燈籠時,這個充滿詩意的場景,既是對考古人孤獨堅守的回應,更是對‘文物保護人人有責’的生動詮釋。”
郭現春同樣看重這一理念的社會價值:“《護寶尋蹤》成功地將文物保護這一嚴肅議題轉化為大眾易於感知的情感敘事,《護寶尋蹤》想要呈現的不僅是大眾對文物保護的重視,更是對文明傳承的深層思考,當年輕人開始為文物守護感動,我們的文化就有了生生不息的力量。”
破局之路:文保劇的使命與啟示
《護寶尋蹤》的熱播,為“文保劇”這一新賽道開了個好頭。郭現春&&,將在這部劇的經驗上,再創作文物保護題材劇集,打造優質作品。該劇的成功帶來的啟示是多方面的。
真實的力量是根基。劇中所有文物犯罪案件和手法均有現實依據,團隊“查閱了大量的文物案件文書,還有相關機構修訂的文物案件彙編”。馬永嬴、張蘊等一線專家的專業見解和親身經歷,為劇集注入了不可替代的真實內核。馬永嬴評價這部劇:“很真實地反映了考古工作的情況,有非常大的現實意義。”
專業呈現贏得尊重。從探鏟的使用到“花土”“生土”的辨別,從文物修復的細節到多部門協作的流程,嚴謹專業的呈現不僅破除了誤解,更贏得了考古、文保、公安等從業者的認可,提升了劇集的文化深度和説服力。
價值引領至關重要。該劇創作明確以“守護文明”替代“消費歷史”,以“專業鬥爭”替代“獵奇冒險”,為同類題材樹立了正確的價值標杆。郭現春強調:“劇裏齊大倉有句&詞——文物是國家的,更是每個老百姓的。這就是文物保護的核心理念——守護文明,人人有責!”
該劇將專業內容轉化為公眾關切的情感敘事,激發了廣泛的社會共鳴和觀眾的參與感。對於《護寶尋蹤》的熱播,天津傳媒學院影視學院院長張璐從專業角度進行了分析:長期以來,盜墓類劇集之所以受到觀眾喜愛,主要得益於其“獵奇性”“刺激感”與“視覺奇觀”的多重吸引。這類作品往往塑造了一批神秘而傳奇的“盜墓英雄”形象,將盜墓行為包裝成冒險故事,而忽略其對文化遺産的嚴重破壞及法律責任。這種傾向背離了現實,也對文物保護認知造成誤導。相比之下,文物保護題材由於其專業性強、節奏相對平緩,過去被認為“缺乏戲劇張力”和“商業吸引力”,因此在影視創作中長期被邊緣化。此外,文保工作的實際場景多發生在偏遠考古遺址或實驗室,缺乏視覺衝擊力,也讓主流敘事難以聚焦。再加上專業門檻較高、公眾認知有限,使得文保題材很難像盜墓劇那樣“自帶流量”。可以説,是長期的誤解與市場偏見讓“真正的守護者”始終隱於幕後。
《護寶尋蹤》的出現標誌着文保劇這一全新“賽道”的正式開闢。這部劇以反盜墓為立場,從現實主義角度講述文物保護工作,首次將鏡頭聚焦在真正的文物守護者身上,用真實考古案件、專業文保知識與情感敘事相結合的方式,打破了過去“盜墓獵奇”的敘事霸權,轉而樹立起“守護文明”的主流價值。
張璐認為,其核心創新體現在三方面:敘事立場的轉變(從消費歷史到守護文明)、敘事方式的轉變(從奇幻冒險到專業鬥爭)、美學理念的轉變(從視覺奇觀到技術現實主義)。劇中對“花土”“生土”等考古細節的真實呈現,既有專業性也富有張力,使文保工作不再“枯燥”,而是具有探索性與使命感。這種價值觀與藝術表現的雙重轉型,為“文保劇”類型化提供了明確範式,也為未來同類創作提供了可借鑒的成功模板。
《護寶尋蹤》的熱度終將退去,但它撬動的影響遠未結束。從未來發展看,文保類題材有望成為現實主義影視創作的新增長點。其深厚的文化資源、豐富的歷史背景與高度的社會意義,為創作提供了堅實基礎。尤其在“文旅+影視”融合發展的政策背景下,各地文保資源可以通過影視作品激活、傳播、轉化。
當熒幕上考古隊員的探鏟精準地探入“花土”,當現實中馬永嬴依然在巡查那些“十墓九空”的現場,一個清晰的共識正在形成:關於文物的故事,主角不該是虛構的“摸金校尉”,而應屬於那些在荒野中一寸寸解讀大地密碼、在實驗室裏一片片拼合文明碎片的“守土者”。“花土”之下,是千年的智慧與滄桑;熒幕之上,是守護者的執着與擔當。當“見生土才停手”的科學信條取代“分金定穴”的玄學幻想,當“守護文明基因”的價值追求壓倒“財富掠奪”的獵奇刺激,《護寶尋蹤》所代表的文保劇,才真正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使命——為沉默的文物發聲,為孤獨的守護者正名,並在更廣闊的土壤中,播下全民守護文明根脈的種子。這,或許才是文保劇“熱播”現象背後,最值得珍視的文化迴響。(文/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