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學”與“民學”:一種文藝精神的古今流變-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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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2/10 11:19:29
來源:中國文化報

“士學”與“民學”:一種文藝精神的古今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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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君子”常被連用,但士與君子,內涵亦有微殊。士,乃有志於踐行君子之道者;正因有志而未至,尚在途中,故需更多磨礪,亦有更多需要抒發與提升的空間。曾子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正在於此——“弘”是博大的胸襟與視野,“毅”是剛強的決心與定力。唯有如此,方能負重致遠。

  中國文藝的“士學”傳統,其核心便是這“士”的精神主體性。它不僅是個人窮理盡性的修養,更重在重道尚義的社會擔當,是華夏文明道統在藝術領域的創造性實踐。啟蒙先哲伏爾泰對中國的仰慕,其根源便在於此——一個由“讀書人”(士君子)治理的國度,近乎柏拉圖的“哲人王”理想。此傳統構建了一套以“文以載道”為旨歸的完整美學體系,其根基深植於中國傳統的“六藝”之學。

  禮樂之教: “士學”傳統的體系與內核

  “六藝”有大小之分。小六藝(禮、樂、射、禦、書、數)為西周貴族子弟的基礎教養,側重人格與才能的培育。至孔子刪述六經,乃確立大六藝,也即《詩》《書》《禮》《樂》《易》《春秋》,以此闡發儒家的義理體系,使之成為一套貫通個人與社會的學問。

  《禮記》所載“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正是以“六藝”為核心的“成人之教”與“造士之教”。此體系與古希臘的“自由七藝”東西輝映,皆旨在通過系統的學識與修養,塑造完整的人格。

  禮與樂是此體系的價值內核。二者相輔相成:禮用以規範外在秩序,辨明等差;樂用以調和內在情感,引發共鳴。禮治外,樂化內;禮樂相濟,則天下歸仁。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的“禮”遠非西方“儀式”(Ritual)所能涵蓋。它既是美學中的形式與儀軌,也是社會秩序的具象化,是打通美學(Aesthetics)、倫理(Ethics)與政治(Politics)三者的核心概念。這正是《樂記》所言“大禮與天地同節,大樂與天地同和”的深意——禮樂的本源在乎天地運行的節律與和諧。

  因此,合乎道義、中正平和之音,方能稱為“樂”。樂教之所以能移風易俗,在於它本於天地、通於人心,能直接觸動並陶冶人的性情。一切藝術,究其本源,皆如《毛詩序》所言:“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此意義上,文藝並不是宏大政治的裝飾,而是其開端與基石。這就是我常説的“文藝乃大政之始,而非大政之餘”。

  從格物到墨戲: 士人畫的崛起與流變

  宋代繪畫,尤其是如范寬《溪山行旅圖》、郭熙《早春圖》等巨作,堪稱士君子“格物致知”精神催生的藝術高峰。《溪山行旅圖》中,右下角的行旅者與畫面中央磅礡矗立、佔據主體的大山形成微妙關係——畫中行旅者實則“看不見”這座紀念碑般的龐然巨物。這本身便是一個深刻的隱喻:山,代表着一種超越個體視角、永恒存在的“理”或者“道”。畫中蘊含的豐富情志,來自心緒感悟與自然景物的交融,是“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的生動體現。

  宋人邵雍言“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士君子的格物之道,正在於調和“天人”“物我”——既通過格物獲得知識(以我觀物),又通過格物通達天地良知(以物觀我),在“格物致感知”與“格物致良知”中實現智識與倫理的雙重提升。

  然而,自元至明清,黃公望、倪瓚、董其昌、石濤等人的作品標誌着繪畫觀念發生了根本轉變。材料從絹本轉為紙本僅是表象,關鍵在於繪畫的目的從“格物”轉向“寫意”。山水漸成書齋中意筆草草的“墨戲”,“聊寫胸中逸氣”,所以“不求形似”,士大夫以此與職業畫家區隔,形成了“士人畫”與“畫工畫”的價值鴻溝。

  其實,這一繪畫觀念可以追溯至蘇軾。他評畫時重“逸氣”,更有“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餘”之語。此説看似將畫置於末流,實為“以貶為褒”的話術,意在抬高畫家全面的修養。然而後世奉為圭臬,催生了“畫以人重”的準則以及“詩書畫印”四全的文人畫體系。至此,“雅”成為士大夫審美的主流,而源自民間、充滿現實關懷的“風”,則在主流話語中逐漸隱退。

  民間之“風”: 被隱沒的人民之學

  當“風雅”合成一詞,實則意味着“風”的獨立性與主體性在精英話語中消散了。然而,這塵世間的磅礡地氣從未斷絕。中國古代多數百姓雖不識字,但家國情懷、忠孝節義深植人心。其載體並非四書五經,而是遍佈城鄉市鎮的説書先生、民間藝人。

  想當年,在江南吳語地區,茶館書場成千上萬。一代代説書藝人被尊稱為“先生”,攜幾部能説上一年半載的“大書”,一生流轉於大小碼頭之間。一個江南小鎮的孩童,從垂髫之年便開始聽書,從光武中興聽到三國爭霸,從隋唐演義聽到大明英烈……一部中國歷史的脈絡、一點中華民族的精氣神,便在聽書過程中悄然種下,伴隨一生。這正是文化傳承鮮活、深刻的民間路徑。

  筆者曾親歷河南馬街書會、山東胡集書會,目睹上千藝人在麥田中“亮書”、數十萬鄉民赴會的盛況。中國的戲曲與曲藝作為深入人心的大眾文化形式,凝結着百姓深厚的歷史記憶、集體情感與生活智慧,它們從生生不息的民間生活中孕育而出,飽含世道人心。百姓世世代代浸淫其中,日常的柴米油鹽、人生的離合悲歡,都在這蓬勃的民間文藝中磨礪、化育為普通人生命的價值與尊嚴。這便是“風”——它從人間最底層興發,直抵人心深處,常在常新,生生不息。

  天下有“風”

  今日,無論是高雅的“士學”傳統,還是樸野的藝術“民學”,都共同面臨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一個由大資本驅動、智能算法和沉浸式媒介構建的“娛樂幻象工業”。李白、杜甫、魯迅、鬱達夫……都未曾遭遇這樣一個專門、高效生産娛樂的龐大工業體系。它並非單純生産娛樂,而是一個科技、資本、信息、權力共謀的超級消費主義複合體,其核心在於製造幻覺,而非連接真實。它最大的危險是剝奪人們創造生産的能動性,令人變為文化的普遍消費者。

  在此背景下,文藝家的使命尤為緊迫。文藝家不應僅是感性的抒發者,更應是“感性的生産者”。新時代的文藝,不僅是娛樂大眾的文化消費品,更應成為承載民族心事與人道願景的人民史詩。我們的宣傳工作,不能只停留在意識形態的宣導,更需要通過文藝作品,深入到社會意識的塑造。

  因此,推動“新大眾文藝”創造,弘揚新時代“國風”,已經成為迫切的時代命題。這要求我們積極介入互聯網生態與新媒體場景,從社交媒體/自媒體的眾聲喧嘩處,聆聽國人的真實心聲,理解百姓的精神生活,其根基必須深植於日常生活的現實土壤、中國式現代化的偉大進程。新時代的文藝,需要汲取“士學”的道義與擔當,更需要激活“民學”的磅礡地氣與素樸情感。

  天下有“風”。這“風”,是士君子的弘毅之道,也是民間草野的生生之德。它穿越禮樂的莊嚴、宋畫的理趣、書場的煙火,至今在我們耳畔迴響。讓天下有“風”。此刻,我們立於歷史的關口,感受着萬物以息相吹、時代洪流奔涌激蕩,唯有與之共鳴、各自成章,方能使這古老而又嶄新的“國風”吹拂大地,讓文藝發揮安頓身心、塑造靈魂的力量。(文/高世名)

  (作者係中國文聯副主席)

【糾錯】 【責任編輯:劉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