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鳴溪到周口店-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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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0/14 09:27:35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從馬鳴溪到周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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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不久去四川休假,大半時間都住在宜賓,朋友們打趣:“是為了地道的燃面嗎?”“算是吧。”藏在心中的小念想不知怎麼向大家解釋。陪家人奔波了一個又一個熱門景點後,去機場前,在打車軟體上添加了一個南轅北轍的途經點——敘州區馬鳴溪碼頭。

  “馬鳴溪碼頭?就知道馬鳴溪大橋,那附近現在好像是工地,去幹啥子?”司機看著我們一家三口和滿載的行李,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嗯……打卡……就拍下照。”我嚅嚅着,好像這個説辭可以一當百。

  “哦,打卡應該去合江門廣場,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載人去馬鳴溪……”

  馬鳴溪風光。圖片除署名外均由敘州區融媒體中心供圖。

  工地,算是隔空呼應嗎?70多年前,爆出那個驚人的發現時,這裡也是工地。

  1952年,宜塘公路馬鳴溪段的建設工地上,開山的炸藥發出隆隆巨響,無數碎石紛紛滾落。工人們發現,碎石中有一些奇怪的骨頭(化石),築路指揮部立刻把情況上報,化石最終被送到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研究室(現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簡稱古脊椎所),時任主任楊鐘健對化石進行了鑒定和研究。楊鐘健發現這些化石是不同於已知恐龍的新類型,就將其命名為“建設馬門溪龍”。“馬門溪龍”為屬名,是根據發現地取的名字;“建設”是種名,因為這正好是公路建設的工地。

  化石出土位置。

  馬鳴溪與宜塘公路。

  在馬鳴溪發現的恐龍,為什麼叫馬門溪龍呢?據説因為命名者楊鐘健院士的陜西口音,助手將“馬鳴溪”誤聽成“馬門溪”記下。不過,古脊椎所研究員、前所長鄧濤對這個説法很有些懷疑,作為宜賓人,在他的記憶中,從小也一直都把這個地方叫作“馬門溪”,後來才知道應該是“馬鳴溪”。

  那此地到底是“馬鳴溪”,還是“馬門溪”呢?

  清嘉慶版《宜賓縣誌》卷六《山川志》載:“馬鳴溪,治西十九里,俗呼龍馬溪,源出慶符縣,流入馬湖江(金沙江)。相傳,鄭氏牧馬産下一龍駒。一日,龍駒長鳴躍入溪中,故名。”由此看來,似乎是“馬鳴溪”無疑。

  當地的融媒體中心編輯很較真地鑽進史料裏求證。他們在政府檔案中查到一份1954年宜賓縣人民政府印發的《馬門溪碼頭渡船超載失□造成損失的通報》,一份1982年四川省宜賓地區交通局《關於同意接養馬鳴溪至小岸壩管道公路的復函》,以及一份1995年宜賓縣多部門印發的《關於禁止馬門溪至小岸壩公路上違反<公路路政管理條例>的通告》,可見至少上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當地對於“馬鳴溪”或“馬門溪”兩種用法皆有。

  1954年宜賓縣政府文件中使用“馬門溪”一詞。

  1982年宜賓交通局文件中使用的則是“馬鳴溪”一詞。

  1995年官方通告中使用“馬門溪”一詞。

  把時間線再往前推,一份來自民國時期、由美國陸軍工程署製圖局印行的《宜賓地圖》上面,也赫然標注着“Ma-men-chi”字樣。

  民國時期地圖,紅圈中為“馬門溪”。

  之前採訪中關村村史館時查找資料,“中 guan cun”用字的變遷,也是從文獻到民間口頭俗稱、從不同文字混用到最後逐漸統一的過程。

  想來文獻中溯源的“馬鳴”,在老百姓口口相傳中,外加可能受方言影響,逐漸變成了“馬門”,落諸筆端,混用多年。楊鐘健院士或其助手因此“背鍋”,被認為是“口音+聽錯”造成了“美麗誤會”。這事想來也有點不符合邏輯,生物命名這麼重要的事情,難道只用口述,還不覆核?

  從電子地圖上看,當下確是有“鳴”無“門”了,出租車導航着“馬鳴溪碼頭”一路尋找,把我們拉進了一條無名小路,坑坑洼洼顛簸着幾乎開到盡頭,“有啥子碼頭啊,你自己下去找找吧”。

  下車正碰到一個騎摩托的當地人,趕緊問:“這裡有沒有‘馬鳴溪碼頭’或者‘馬鳴溪渡口’?”看到他點頭指向路盡頭的大工地,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冒着誤機的風險總算沒白跑。

  一溜小跑過去,工地大門外,左邊一排灰頭土臉的房子,墻上幾個大字正是“馬鳴溪碼頭”。忍不住抓住一個工人問:“你知道這裡好多年前挖出過恐龍化石嗎?”雖然答案是意料之中的搖頭,但依然抑制不住心中的興奮,恐怕不亞於當年發現新物種“馬門溪龍”的楊老。

  8月29日,工地旁的馬鳴溪碼頭。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李牧鳴攝

  去機場路上,我把拍的照片發給國家自然博物館的志願者陳小娓老師,對方秒回道:“你已經到了馬鳴溪了,太棒了!”透過屏幕仿佛看到了同好者的會心一笑。

  繼“建設馬門溪龍”後,楊鐘健及其他古生物學家又陸續發現命名了合川馬門溪龍(中國古動物館腦袋伸到二樓那個傢伙)、中加馬門溪龍(保定自然博物館最耀眼的星)、井研馬門溪龍(國家自然博物館鎮館之寶)等“馬門溪龍”兄弟們。

  作為世界上脖子最長的恐龍,也是地球上出現過的脖子最長的陸生生物,馬門溪龍的地位不言而喻,也因其巨大的身軀成為亞洲第一龍。

  馬門溪龍想象圖。

  中國郵政在2017年發售的中國恐龍系列郵票,馬門溪龍是主角之一。

  馬門溪龍脖子到底有多長?研究表明,其頸椎最多有19塊,劃重點——它的背椎只有12塊;作為參照,同樣背椎十幾塊的長頸鹿,頸椎7塊。而且馬門溪龍不光頸椎多,最長的頸椎能有背椎平均長度的3.5倍以上,所以它脖子的長度可以達到體長一半。有人誇張地説,馬門溪龍早晨吃的飯要經過“長途旅行”才能到達胃裏,到達時也應該是中午了,真是天天“早午餐”。

  馬門溪龍為了維持龐大身軀的消耗,替懶人們實現了夢想——除了睡就是吃。據估算,它的小嘴巴每天要吃300千克的食物。由此可見,在馬門溪龍生活的時代(大約1.63億至1.13億年前)地球環境一定很好,食物張嘴就有。

  其實和楊鐘健院士&&在一起的又豈止馬門溪龍?還記得電影《無問西東》裏,西南聯大的學生在山溝裏冒着敵人轟炸的危險,圍着一具恐龍骨架上課的場景?講課的教授正是楊鐘健,那具在炮火中的恐龍骨架也是第一具由中國人自己挖掘、研究、修復、整理並裝架的標本——許氏祿豐龍。

楊鐘健(1897-1979)。

  1928年回國,楊鐘健主持了一段周口店發掘工作後,關注領域逐漸轉向爬行動物。到新中國成立前約20年間,他幾乎以一己之力支撐起中國的恐龍研究,遑論新中國成立後以棘鼻青島龍開啟的更多發現,尤其是大名鼎鼎又包含“美麗誤會”的馬門溪龍。

  載我們的司機口中的馬鳴溪大橋,就橫跨於離馬鳴溪碼頭上游不到兩公里的金沙江上。遺憾的是,馬鳴溪大橋1979年建成通車,楊鐘健院士同年離世。

馬鳴溪金沙江公路大橋。

  回京後不久,我約陳小娓老師一起去了趟周口店。我倆爬到龍骨山高處的科學家紀念園。面對楊鐘健院士的墓碑時,我心中默念:“楊老,原諒我流俗,又去‘打卡’了一個恐龍坐標。”作為古生物愛好者,能做的就是把這些坐標一個個錨定在自己的書和遠方。也希望用些微薄的筆力助楊老們,像達爾文一樣“出圈”,成為真正的頂流。 (作者:記者李牧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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