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軸線的“正楷”旁,偏安着一道歷史的“行草”。
老北京城以中軸線對稱布局,城內道路大多橫平豎直,呈棋盤狀分佈。以“斜街”命名的胡同和小街巷卻也並不鮮見,如大柵欄附近的楊梅竹斜街、什剎海旁的煙袋斜街。然而,以會館林立、名人聚集、皇城文化與各省地方文化交流碰撞聞名的“斜街”,只有宣武門西南的上斜街。
這條約600米長的斜街,曾是古河道“銀灣”的遺跡。元人的馬蹄踏入河泥,明清趕考書生的麻履踩過霜痕,民國百姓的千層底碾過積雪。疊壓的步履在古河床上層層鍛打,終將時光夯成一條文明的甬道。
“小時候隱約聽老家兒説起過,這裡以前是一條河。”正在家門口下象棋的老街坊一邊拱卒一邊説,“‘出門奔斜街——不走正路’,説的就是它。”
上斜街。杜文傑攝
上斜街的肌理中,藏着河流的舊影。元代興建大都時,工匠們保留下了天然水系,得以讓“銀灣”的碧波穿城而過。至明清河道乾涸,河床卻未湮滅——南來北往的舉子們在牛街北口折向東北,沿着故河道踩出一條“近路”。
史學家韓樸在《南城兩翼斜街多》中還原了這幕奇景:從元大都到金中都來往最近的路,有一條是出南城北垣東端的崇智門,進大都南垣西端的順承門,久而久之,在南城的廢墟間形成了一條由西南向東北側斜的捷徑,這便是後來的下斜街與上斜街。
到了明代,南方各省人員進京時,廣安門是必經之路,而趕路的人為了近便,往往在牛街北口就向東北行進,順着河流故道一路走向宣武門。長此以往,這些來來往往的人群就生生用腳在城南踩出了一條上斜街。真應了那句“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上斜街的泥土裏,曾滲着飽含法治思想的墨汁。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剛搬進上斜街居所的沈家本在枕碧樓中伏案疾書,不遠處護城河的濤聲拍打着窗欞。這位花甲之年的法學家正面臨畢生最艱難的抉擇:是恪守《唐律疏議》的祖制,還是借鑒域外法理去疴革弊?凌遲梟首,非仁政也。他上書朝廷改革,斬斷了延續千年的酷刑鎖鏈。
2022年3月,這條因河而成的上斜街,入選《首都功能核心區傳統地名保護名錄(街巷胡同類 第一批)》。
春日午後,斜街路口。一路之隔的康樂裏小學的同學們圍攏在一起,聽老師現場講解斜街兩旁歷史上的會館變遷。“上斜街兩側鼎盛時期的十二座會館,曾是王朝鮮活的神經末梢……”
我一邊旁聽,一邊腦補那些歷史的片段:東莞新館的門前,年羹堯舊部的鎧甲聲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粵籍商賈的南音;番禺會館內龔自珍洋溢着愛國熱情的墨跡尚未褪盡,曾隨林則徐南下,為抗擊英艦鑄造過新式水雷的潘仕成又搬到此處。
最令人感動的是太原會館屋檐下的雕花門——1923年秋,高君宇將一枚西山紅葉夾在信中:“滿山秋色關不住,一片紅葉寄相思。”石評梅卻在紅葉背面題下“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兩年後,才女在荒冢前,鐫刻下“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
這些會館的梁柱間,激蕩着歷史文化的風雲。
沈家本總結揚棄古代法學思想,同時吸收西方現代法律理念,在枕碧樓修訂《大清律例》,終成“中國近代法治的開拓者和引路人”。
大藏書家倫明遷居東莞新館後,將自己在爛縵胡同東莞會館的8間房全部用於藏書,並取名為“續書樓”,寄託了他決心續修《四庫全書》的雄心壯志。續書樓中的藏書數萬卷,由400多個藏書箱儲存,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四庫全書》未曾收錄的珍品。倫明最終將這數萬卷藏書盡捐公庫,踐行了“化私為公”的箴言。
沈家本故居。新華社記者鞠煥宗攝
在前身是吳興會館的沈家本故居,講解員介紹,這座見證中國法治近代化歷程的院落自2018年開放以來,始終堅持免費開放。通過“枕碧會客廳”等品牌活動,將法治教育融入傳統節日。2024年該故居因創新普法模式入選“西城家園優秀共建項目”,已經成為市民和游客了解法治文化的一扇窗口。
漫步上斜街,很難想象,曾經每年六月初六,這裡竟會從書卷中甦醒,變成市井的戲&。
自明代起至清乾隆年間,宮廷中都有馴象的禮儀,上斜街附近設有一間馴象房。當時的大象多是東南亞各國進貢而來,待遇着實不錯,有官階、吃俸祿,還會參與皇家慶典——“洗象節”。
一位自稱是雍正年間老賬房後人的長者,至今記得祖上傳下來的故事:“洗象日未至,酒肆二樓臨窗位已預訂一空。”民間流傳,某年“洗象節”,一頭公象突然揚起鼻子,將水柱噴向臨街繡樓,驚得閨秀們釵環散落,反倒成就了幾段“象為媒”的姻緣。頑童們躲在茶攤下突然跑出來拽象尾,差役舉鞭笑罵:“小猢猻!這可是六品俸祿的‘儀衛’,比縣太爺還尊貴!”
當暮色掠過倫明居所的瓦當,青石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恍惚中,隱約可見當年的書生、法學家、革命者提着燈籠走過,他們的影子在斜街上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歷史的深處。(杜文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