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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3/ 30 07:41:07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追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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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的昆明,繁花似錦。在西南生物多樣性實驗室,譚墾的兩間蜂屋背靠着幾株粉色和白色的櫻花樹。蜜蜂從蜂巢飛出飛進,忙着採蜜。

  “今天天好,暖和,花離蜂巢近,蜜蜂心情好,不然我這身衣服早惹惱它們了。”譚墾指着自己的黑外套説。

  61歲的譚墾是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研究員,跟蜜蜂打交道40年,從最開始養蜂、研究蜂産品,到出蜜蜂雜誌、高校教書,再到如今研究蜜蜂生態行為學、登上《科學》雜誌,譚墾大半輩子追着蜜蜂跑、圍着蜜蜂轉,已成為業界公認“最懂蜜蜂的人”。

  登上頂刊封面的蜜蜂

  近日,譚墾團隊一篇寫蜜蜂的論文成為《科學》雜誌封面文章。這篇文章講述了一個有趣現象——幼蜂需要從小跟隨成蜂學習跳舞技能,長大後才能精準傳遞信息,成蜂的言傳身教對幼蜂影響巨大。

  “也就是説,在蜜蜂的世界,教育也要從娃娃抓起,幼教的重要性不只體現在人類社會,在蜜蜂的世界也是如此。”説起研究多年的成果,譚墾的眼睛開始閃光。

  蜜蜂是自然界中社會化程度很高的物種,常被視為“勤勞、團隊、合作”的象徵。在蜂群中,它們分工明確——蜂王一生都在生育;雄蜂負責交配;工蜂負責採蜜、偵察、守衛和撫養幼蜂。

  為了實現最佳任務分配,蜜蜂需要準確的語言交流,而它們的語言就是舞蹈。當偵察蜂找到蜜源後,就用舞蹈來傳遞蜜源地的信息。它們的舞姿通常呈“∞”字,所以也叫“8字舞”或“擺尾舞”。蜂巢內的蜜蜂就是通過接收同伴跳“8字舞”的信息,最終找到食物位置。

  “有趣的是,有時蜜蜂從未離過巢,卻能讀懂同伴的舞蹈,哪怕飛出去有10公里遠,它們也能準確找到食物,可見舞蹈傳遞出了複雜的信息量。”譚墾説。

  “8字舞”的持續時間、角度、搖擺次數分別對應食物的距離、方向和質量。“花蜜愈多、花蜜質量愈好,偵察蜂的舞就跳得愈起勁,就像在説,‘大家快去那採蜜吧!’”譚墾説。

  為了研究蜜蜂的舞蹈語言,譚墾帶領學生用一種嶄新模式,創建了全部由剛出房的幼蜂組成的蜂群。團隊給這群蜂寶寶安排了舒適的溫度、穩定的食源,但與在自然巢中成長的幼蜂比,這群寶寶缺失了向成蜂學跳舞的機會,就像嬰兒失去了跟大人學説話的機會。

  通過比較,團隊取得重要發現——實驗蜂群中長大的採集蜂在跳舞時存在明顯缺陷,舞蹈傳遞的食物方位、距離、質量等信息都不準,特別是蜜源地與蜂巢距離的信息,誤差極大。

  “也就是説,蜜蜂學跳舞就像人類學説話一樣,新手向有經驗的老師學,比它們自己獨自摸索能更好地獲得技能。幼蜂耳濡目染向長輩學,才能精準掌握語言的含義,如果幼教缺失,會終身影響語言的準確性。”譚墾説。

  小蜜蜂有大智慧

  研究蜜蜂40年,譚墾卻説自己“剛入門”,因為他腦子裏全是蜜蜂世界的未解之謎。

  只要是有關蜜蜂的論文、書籍、科普作品,譚墾都愛看。從蜜蜂的世界,譚墾窺見了很多有趣的現象,他很樂意給學生分享這些啟示。

  譚墾以前看過一篇文章,説蜜蜂最高時速可達40公里,採集範圍半徑最遠可達10公里,當它們採蜜滿載而歸時,飛行時速仍有20多公里。根據飛行原理,人們很難理解為什麼蜜蜂可以這樣飛行,因為它們翅膀很小,卻要支撐裝滿花蜜的身體上天,加之腳上還有重重的花粉袋。

  “但蜜蜂還是飛起來了。”譚墾説,這件事對自己影響很大,讓他相信“大自然中,每種生物的存在方式都合理,沒有什麼不可能”。

  譚墾慢慢地打開蜂箱,教記者辨認蜂王、雄蜂、工蜂。

  “不管什麼工種,勞動是它們生存的唯一出路。”看著這些小精靈一隻只飛出蜂巢,飛向四面八方,譚墾感慨:“看,蜜蜂的勞動自覺性讓我們普通人望塵莫及。”

  春天的清晨,蜜蜂早早醒來,陸續離巢,去找蜜源。一隻蜜蜂每天要訪問成百上千朵花,往返蜂巢幾十、上百次。

  “它們外出採蜜全靠自覺,想採多少採多少,沒有KPI(關鍵績效指標),更沒有監工,它們來到大自然,就全身心投入到採蜜中,不肯休息,不懂偷懶,靠的是自覺。”

  除了讚嘆蜜蜂的勤勞,譚墾更加欽佩蜜蜂的建築能力。

  譚墾帶記者進入他的實驗蜂屋,小電筒一照,蜂巢中標準的六邊形結構躍入眼簾。

  譚墾解讀説,蜜蜂造的每一個養育幼蜂的房屋都是六邊形,所有蜜蜂都遵循這一規律。精巧的是,蜜蜂建巢的6面墻寬度完全相同,墻間的角度正好是120度。蜂巢的這些特點,也被科學家廣泛應用於飛機羽翼及人造衛星的機壁。

  “蜜蜂為什麼能用最少的材料做出最寬敞的空間,它們是否有計算能力?”譚墾拋出了一個有趣的科學問題。

  蜂緣,妙不可言

  譚墾與蜜蜂的緣分是“分配”來的。

  1983年,譚墾從雲南大學生物系畢業,之後被學校分配到雲南省農科院蜜蜂研究所,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養蜂。

  雲南氣候宜人,適合養蜂。譚墾的主要工作是做技術推廣。5年時間,讓譚墾越來越喜歡蜜蜂,他覺得這種社會性昆蟲“有點意思”。之後,譚墾來到雲南省農科院主辦的《蜜蜂雜誌》當編輯,在那兒他閱讀了大量關於蜜蜂的科研文章。1994年,譚墾來到雲南農業大學工作,他的課包括蜜蜂生物學、蜜蜂養殖學、蜜蜂生態學。

  譚墾愛看蜜蜂的保衛戰。他發現,面對兇狠的敵人,蜜蜂擅長於打團戰。比如面對天敵胡蜂,蜜蜂的策略就是——打不過你,刺不死你,那就團結起來困住你、熱死你、悶死你。

  譚墾深深地被蜜蜂的智慧折服,隨着研究的深入,他對蜜蜂社會的運轉産生了濃厚興趣。

  1996年,譚墾第一次出國到越南參加亞洲國際養蜂大會,他遇見了自己的伯樂——國際蜜蜂行為生態學領域的旗艦人物、德國法蘭克福大學教授尼古拉·科裏格。

  一天,在去參加晚宴的大巴車上,譚墾正跟人聊來自中國的一種東方蜜蜂西藏亞種,科裏格因為聽錯了這個亞種的拉丁名,以為譚墾説的是馬來西亞新種沙巴蜂,於是當面糾正:“據我所知,中國沒有沙巴蜂。”

  譚墾對自己的研究很自信,於是回懟:“請問您來過中國嗎?您怎麼知道我們沒有這個亞種?”

  旁人看來,這番話足以讓科裏格難堪,但這位“大牛”絲毫沒有感到被冒犯,他問譚墾師出何門,從哪畢業。當得知譚墾只是本科生時,科裏格向他發出讀博邀請,所有經費全包。

  “後來我才知道,導師是看上了我敢於質疑權威的精神。”譚墾説。

  德國是世界上蜜蜂生物學研究最發達的國家之一,譚墾到達後一切都得從頭學。

  研究蜜蜂的行為,少不了要用數據分析軟體,譚墾從來沒見過,更別説使用。他成天請教同學,別人也不耐煩。怎麼辦?譚墾想到了給同學們做中國菜,他的真誠收穫了德國人的友誼和幫助。

  39歲的譚墾博士畢業後,繼續回到雲南農大做教學和科研,潛心研究他熱愛的蜜蜂行為生態學。50多歲時,他被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下稱“版納園”)作為人才引進入園。

  做一隻為學生鋪路的工蜂

  譚墾的科研成果大多出在40歲後。有人説他“大器晚成”,譚墾並不同意,“我的一生並沒有所謂‘在正確時間做正確的事’,我始終活在自己的節奏裏,每分每秒都是黃金時區。”

  近20年,譚墾在多個國際學術期刊(SCI收錄)發表了近100篇關於蜜蜂的論文。他的成果,漸漸打開了業界認識蜜蜂的一個全新視角。

  比如,譚墾發現,很多花蜜中含有能引起蜜蜂中毒的生物鹼,中華蜜蜂在採到毒蜜後,也會中毒,但在進化中,它們漸漸表現出耐毒性,並學會了自我解毒。

  “如果有選擇,蜜蜂偏好採食無毒花蜜,但如果沒選擇,它們也會退而求其次,不顧危險去採毒蜜。6月是蜜源匱乏期,正是有毒的昆明山海棠盛開時,蜜蜂願冒這個險,去採食毒蜜。”譚墾説。

  此外,中華蜜蜂還有“竊聽”的本事,通過報警,蜜蜂們團結一心,共禦胡蜂,但西方蜜蜂就沒有這種能力。

  版納園坐落在羅梭江環繞的葫蘆形半島上,也被稱為“葫蘆島”。五年來,這座小島上的科學家們三度在《科學》雜誌發表論文,從陳佔起的“大蟻蛛哺乳”,到星耀武的“橫斷山脈是高寒植物的搖籃”,再到譚墾的“蜜蜂需要從小學跳舞”,一個個生物學基礎研究成果閃耀學界。

  譚墾特別喜歡版納園的“國際范兒”,因為那裏有一群思想活躍、平視權威、熱愛科學、大膽設想的中外科學家,“閒聊中就能碰撞出好點子”。

  譚墾説,從事基礎科學研究要耐得住寂寞。他希望傳遞給學生一些可供參考的經驗:“你對什麼感興趣,不是最重要的;你為感興趣的事情做了什麼,這才重要。”

  他篤信,一代人只有成為下一代人的墊腳石,科學才能進步,“我總得為學生們鋪個路”。(記者岳冉冉)

【糾錯】 【責任編輯:谷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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