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旱、蝗、湯
從1942年春天開始,河南全省便滴雨未下。成片谷物在禾稈上漸漸枯萎,一場巨大的災難,在這片土地上默默地醞釀著,只是這一切的徵兆,都被戰爭的硝煙暫時掩蓋了。
1942年的河南,山河破碎,三面環敵,全省半數之地被日軍侵佔。多災多難的中原大地,正在經歷著歷史上最苦難的歲月。
一春無雨,田裏的小麥收成不足常年的兩成。新中國成立前的河南有“十年九荒”之説,世代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很清楚這意味著又一個荒年的到來。麥收之後,河南已經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秋收成了人們唯一的指望。孰料,那個夏天又是滴雨未下,夏播作物在持續的大旱中枯萎。大旱之後,往往緊跟著蝗災。這一年的夏秋之交,遮天蔽日的蝗蟲席卷河南全省。所過之處,田間秧苗皆被一掃而光。一些臨河、依井的良田,原本還能略有收獲,這一下卻全部葬送蝗蟲之口。
天災之外,戰爭更是這場災難的關鍵成因。
“七七事變”後,華北淪陷,河南成為中國軍隊與日軍作戰的主戰場。在1942年河南大饑荒爆發之前,日軍在河南境內先後發動過十多次大規模進攻。1938年,蔣介石“以水代兵”,掘開了花園口,造成黃河改道,泛濫成災。
“以水代兵”雖然暫時阻止了日軍西進,但是豫東平原的萬頃良田變成了沙灘河汊。長年徵戰,河南一直是全國出兵出糧最多的省份之一,早已千瘡百孔,多年的徵糧徵兵,青壯年都離開了土地,農民家裏沒有存糧。
在電影《一九四二》中,當時的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不顧人民死活,仍在強徵軍糧。在這一點上,掌握著河南軍權的蔣鼎文自然難辭其咎。而河南流傳的民謠卻道出了另一個為禍之人。
“水旱蝗湯,河南四荒”,這個“湯”,指的是第三十一集團軍司令、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湯恩伯。抗戰之時,湯恩伯部數十萬人駐扎河南,軍紀渙散,為害鄉裏。而在河南災情嚴重之時,湯恩伯又推出了幾個所謂“德政”,強徵民役,引得民怨沸騰,被民間列為河南四大災害之一。
旱災不同于洪水或地震這樣的突發性自然災害,其發生和加重是一個長時間的持續過程。原本也有足夠的救援時間。但河南正在發生的大饑荒,卻在很長時間裏不被重慶所知。賑災的不力乃至對災情的置之不理,又讓這場災難雪上加霜。
在1942年的10月前,白修德獲得的河南饑荒情況,只有一些只字片語的傳聞。在坊間、國民政府舉辦的高級酒會以及外國記者的聚會上,他能夠聽到一些零零碎碎的資訊:
“我聽見一個河南來的人説……”
“我看到一封洛陽來的信……”
以記者的敏感,白修德向重慶的國民政府高官進行過求證。而所有這些傳言,都得不到證實。
自1940年遷都重慶後,為了確保戰區的軍糧供給,國民黨當局實行了在各省“徵實”(即直接徵收糧草等生活物資)制度,還規定虛報災況的要予以重懲、徵實有功的予以嘉勉。
這種獎懲制度,等于引導各省“報喜不報憂”。據《河南文史資料》記載,河南省主席李培基並沒有像電影中那樣勇敢地為民請命。據當時的河南一區行政督查專員楊一峰的回憶,1942年初秋,楊一峰在到河南魯山述職的路上,“目睹飛蝗遮天,野無青草;災情慘重,人民賣兒賣女。”
隨即,河南各界由省賑濟會發起,推派楊一峰在內的三名代表到重慶去,“呼吁減免征實配額,撥糧賑濟災民”。
到了重慶,他們發現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在向中央呈送的報告中説,“河南的糧食收獲還好”。他們就此事質問李培基,李支吾以對。
事實上,蔣介石早就接到過河南軍政官員上報的災情,但他就是不相信或者幹脆視而不見。他關注的一是徵兵,二是徵糧。他當時的一份批示明確表露了個人態度:“本年有若幹省地方官紳,文電紛馳,申報水旱災況,或稱赤地千裏,或稱田廬漂沒,一方請求豁免征購,一方請求巨款賑濟,然究其實際,則其間多數地區,雖或略有災歉,大都以少報多,以輕報重,過甚其詞,張皇入告。操其心跡,官吏則藉報災荒,豫圖減輕徵課之責任……”
根據多年從事1942年河南大饑荒研究的宋致新提供的資料,早在1942年八九月間,蔣介石就已從軍方李家鈺、蔣鼎文那裏,得知了河南的災情嚴重,軍糧徵繳困難。為了挽救局面,他趕到西安附近的王曲軍校,主持召開了緊急“前方軍糧會議”。
河南省官員對軍糧配額討價還價的結果。蔣介石當天晚上即“徵用所有的運輸工具,打開糧倉,把存糧迅速地東運河南”,以解決河南駐軍的糧食問題。同時決定,把對河南農民的徵糧數額由500萬石減為250萬石。
但是到了糧食部長徐堪那裏,河南的軍糧配額由250萬石變成了250萬包。一石合小麥140至150市斤,一包合200市斤。一字之差,讓河南的軍糧配額增加了三分之一。而按照這個標準超額完成了徵糧任務的河南糧政局長盧鬱文,還得到了蔣介石的嘉獎。
直到1942年10月30日重慶召開的國民參政會上,豫籍參政員郭仲隗將所收集的河南災民所吃的榆樹皮、觀音土、雁糞等帶到大會上當眾展示,涕泣陳情,並領銜聯名提出了《河南災情慘重,請政府速賜救濟,以全民命而利抗戰案》,河南的災荒才得到了國民政府的確認,派要員前往勘察災情,賑濟災民。